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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网(2/2)

军人看那天时,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时那热不可当。

    但见:

    热气蒸人,嚣尘扑面。万里乾坤如甑,一轮火伞当天。四野无云,风突突波

    翻海沸;千山灼焰,必剥剥石烈灰飞。空中鸟雀命将休,倒颠入树林深处;水底

    鱼龙鳞角脱,直钟入泥土窖里。直教石虎喘无休,便是铁人须汗落。

    当时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

    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杨志喝着军汉道:“快走!

    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正行之间,前面迎着那土冈子。众人看这冈子时,

    但见:

    顶上万株绿树,根头一派黄沙。嵯峨浑似老龙形,险峻但闻风雨响。山边茅

    草,乱丝丝攒遍地刀枪;满地石头,碜可可可睡两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险,须

    知此是太行山。

    当时一行十五人奔上冈子来,歇下担仗。那十四人都去松阴树下睡倒了。杨

    志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汉

    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实去不得了。”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

    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杨志无可奈何。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

    到冈子上松树下坐了喘气。看这杨志打那军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

    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

    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

    谁敢在这里停脚!”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

    这话来惊吓人。”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杨

    志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甚么

    去处,敢在此歇凉!”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

    杨志拿着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俺二十棍。”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数内

    一个分说道:“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

    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办!”

    杨志骂道:“这畜生不殴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条,劈脸便打去。老都管

    喝道:“杨提辖且住,你听我说。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门下官军见了无

    千无万,都向着我喏喏连声。不是我口栈,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相公可怜,抬

    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草芥子大小的官职,直得人恁地逞能。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

    便是村庄一个老的,也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杨志道:

    “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老都管

    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

    时节。”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杨志却待再要回言,只见对面松林里影着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家望。杨

    志道:“俺说甚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

    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着七辆江州

    车儿,七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着一条

    朴刀,望杨志根前来。七个人齐叫一声:“呵也!”都跳起来。杨志喝道:“你

    等是甚么人?”那七人道:“你是甚么人?”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

    那七人道:“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杨志道:“你等小本

    经纪人,偏有大本钱。”那七个人问道:“你端的是甚么人?”杨志道:“你等

    且说那里来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

    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如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

    一头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赋,只顾过冈子来。上得冈子,当

    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得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

    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

    人。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那七个人道:“客官请

    几个枣子了去。”杨地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老都管道:“既

    是有贼,我们去休。”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

    老都管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杨志道:“不必相闹,俺

    只是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笑了。杨志把朴刀插在地上,

    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

    上冈子来。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楼上王孙把扇摇。”

    那汉子口里唱着,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众军看见了,

    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甚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道:

    “挑往那里去?”那汉子道:“挑去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

    子道:“五贯足钱。”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

    正在那里凑钱。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甚么?”众军道:“买碗酒吃。”

    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

    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杨志道:

    “你这村鸟理会的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

    被蒙汗药麻翻了。”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好不晓事。早

    是我不卖与你吃,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只见对面松林里那夥贩枣子的客人,都提着朴刀走出

    来,问道:“你们做甚么闹?”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酒过冈子村里卖,

    热了在此歇凉。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我又不曾卖与他。这个客官道我酒里有甚

    么蒙汗药。你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那七个客人说道:“我只道有歹人出

    来,原来是如此。说一声也不打紧。我们倒着买一碗吃。既是他们疑心,且卖一

    桶与我们吃。”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

    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

    打甚么不紧。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那挑酒的汉子便道:

    “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又没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这

    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甚么不紧。我们自有椰瓢在这里。”只见两个客人去

    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

    轮替换着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七个客人道:“正

    不曾问得你多少价钱。”那汉子道:“我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

    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一瓢吃。”那汉道:“饶不的。做定

    的价钱。”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

    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走。那汉赶将去。人见这边一个客

    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酒。那汉看见,抢来

    匹手夺住,望桶里一倾,便盖了桶盖,将瓢望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这客人

    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罗唣。”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数中一上看着老都管道:“老

    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

    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

    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

    他一桶酒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了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

    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

    想是好的。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酒吃罢。”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

    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众军健听了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那卖酒

    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便道:“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众军陪着

    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那汉道:“不卖了,休缠。”这贩枣子的客

    人劝道:“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你也忒认真,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

    声。须不关他众人之事。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

    甚么。”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

    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众客人道:

    “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众军谢道:“甚么道理。”客人道:“休要相

    谢,都是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叫老都管

    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那里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吃

    一瓢,各吃一瓢。众军汉一发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

    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熬,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

    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吃那客人饶两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

    人两贯半。”众军汉把钱还他。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

    冈子去了。

    只见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傍边,指着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

    倒也!”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都软倒了。那七个客人

    从松树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大地上,将这十一担金珠宝

    贝,却装在车子内,叫声聒噪,一直望黄泥冈下推了去。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

    了身体,紥挣不起。十五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都把这金宝装了去。只是起

    不来,争不动,说不的。

    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

    唐、三阮这七个。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却怎地用药?原来挑

    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

    故意耍他们看着,只是叫人死心搭地。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

    只做赶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

    来,倾在桶里。这个便是计策。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

    原来杨志吃的酒少,便醒得快。扒将起来,兀自捉脚不住。看那十四个人时,

    口角流涎,都动不得。正应俗语道:“饶你奸似鬼,吃了洗脚水。”“不挣你把

    了生辰纲去,教俺如何回去见得梁中书!这纸领状须缴不得!”就扯破了。“如

    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撩

    衣破步,望着黄泥冈下便跳。正是:虽然未得身荣贵,到此先须祸及身。正是:

    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毕竟杨志在黄泥冈上寻死,性命如何?且听

    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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