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毛徐何邢鲍司马传第十二
崔琰字季珪,清河东武城人也。少朴讷,好击剑,尚武事。年二十三,乡移
为正,始感激,读论语、韩诗。至年二十九,乃结公孙方等就郑玄受学。学未期,
徐州黄巾贼攻破北海,玄与门人到不其山避难。时谷籴县乏,玄罢谢诸生。琰既
受遣,而寇盗充斥,西道不通。于是周旋青、徐、兖、豫之郊,东下寿春,南望
江、湖。自去家四年乃归,以琴书自娱。
大将军袁绍闻而辟之。时士卒横暴,掘发丘陇,琰谏曰:“昔孙卿有言:
‘士不素教,甲兵不利,虽汤武不能以战胜。’今道路暴骨,民未见德,宜敕郡
县掩骼埋胔,示憯怛之爱,追文王之仁。”绍以为骑都尉。后绍治兵黎阳,次于
延津,琰复谏曰:“天子在许,民望助顺,不如守境述职,以宁区宇。”绍不听,
遂败于官渡。及绍卒,二子交争,争欲得琰。琰称疾固辞,由是获罪,幽于囹圄,
赖阴夔、陈琳营救得免。
太祖破袁氏,领冀州牧,辟琰为别驾从事,谓琰曰:“昨案户籍,可得三十
万众,故为大州也。”琰对曰:“今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亲寻干戈,
冀方蒸庶暴骨原野。未闻王师仁声先路,存问风俗,救其涂炭,而校计甲兵,唯
此为先,斯岂鄙州士女所望於明公哉!”太祖改容谢之。于时宾客皆伏失色。
太祖征并州,留琰傅文帝於邺。世子仍出田猎,变易服乘,志在驱逐。琰书
谏曰:“盖闻盘于游田,书之所戒,鲁隐观鱼,春秋讥之,此周、孔之格言,二
经之明义。殷鉴夏后,诗称不远,子卯不乐,礼以为忌,此又近者之得失,不可
不深察也。袁族富强,公子宽放,盘游滋侈,义声不闻,哲人君子,俄有色斯之
志,熊罴壮士,堕於吞噬之用,固所以拥徒百万,跨有河朔,无所容足也。今邦
国殄瘁,惠康未洽,士女企踵,所思者德。况公亲御戎马,上下劳惨,世子宜遵
大路,慎以行正,思经国之高略,内鉴近戒,外扬远节,深惟储副,以身为宝。
而猥袭虞旅之贱服,忽驰骛而陵险,志雉兔之小娱,忘社稷之为重,斯诚有识所
以恻心也。唯世子燔翳捐褶,以塞众望,不令老臣获罪於天。”世子报曰:“昨
奉嘉命,惠示雅数,欲使燔翳捐褶,翳已坏矣,褶亦去焉。后有此比,蒙复诲诸。”
太祖为丞相,琰复为东西曹掾属徵事。初授东曹时,教曰:“君有伯夷之风,
史鱼之直,贪夫慕名而清,壮士尚称而厉,斯可以率时者已。故授东曹,往践厥
职。”魏国初建,拜尚书。时未立太子,临菑侯植有才而爱。太祖狐疑,以函令
密访於外。唯琰露板答曰:“盖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加五官将仁孝聪明,宜
承正统。琰以死守之。”植,琰之兄女婿也。太祖贵其公亮,喟然叹息,迁中尉。
琰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威重,朝士瞻望,而太祖亦敬惮焉。
琰
尝荐钜鹿杨训,虽才好不足,而清贞守道,太祖即礼辟之。后太祖为魏王,训发
表称赞功伐,襃述盛德。时人或笑训希世浮伪,谓琰为失所举。琰从训取表草视
之,与训书曰:“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琰本意讥论者好谴
呵而不寻情理也。有白琰此书傲世怨谤者,太祖怒曰:“谚言‘生女耳’,‘耳’
非佳语。‘会当有变时’,意指不逊。”於是罚琰为徒隶,使人视之,辞色不挠。
太祖令曰:“琰虽见刑,而通宾客,门若市人,对宾客虬须直视,若有所瞋。”
遂赐琰死。
始琰与司马朗善,晋宣王方壮,琰谓朗曰:“子之弟,聪哲明允,刚断英
跱,殆非子之所及也。”朗以为不然,而琰每秉此论。琰从弟林,少无名望,虽姻族犹多轻之,
而琰常曰:“此所谓大器晚成者也,终必远至。”涿郡孙礼、卢毓始入军府,琰
又名之曰:“孙疏亮亢烈,刚简能断,卢清警明理,百炼不消,皆公才也。”后
林、礼、毓咸至鼎辅。及琰友人公孙方、宋阶早卒,琰抚其遗孤,恩若己子。其
鉴识笃义,类皆如此。
初,太祖性忌,有所不堪者,鲁国孔融、南阳许攸、
娄圭,皆以恃旧不虔见
诛。
而琰最为世所痛惜,至今冤之。
毛玠字孝先,陈留平丘人也。少为县吏,以清公称。将避乱荆州,未至,闻
刘表政令不明,遂往鲁阳。太祖临兖州,辟为治中从事。玠语太祖曰:“今天下
分崩,国主迁移,生民废业,饥馑流亡,公家无经岁之储,百姓无安固之志,难
以持久。今袁绍、刘表,虽士民众强,皆无经远之虑,未有树基建本者也。夫兵
义者胜,守位以财,宜奉天子以令不臣,脩耕植,畜军资,如此则霸王之业可成
也。”太祖敬纳其言,转幕府功曹。
太祖为司空丞相,玠尝为东曹掾,与崔琰并典选举。其所举用,皆清正之士,
虽於时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终莫得进。务以俭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节
自励,虽贵宠之臣,舆服不敢过度。太祖叹曰:“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
复何为哉!”文帝为五官将,亲自诣玠,属所亲眷。玠答曰:“老臣以能守职,
幸得免戾,今所说人非迁次,是以不敢奉命。”大军还邺,议所并省。玠请谒不
行,时人惮之,咸欲省东曹。乃共白曰:“旧西曹为上,东曹为次,宜省东曹。”
太祖知其情,令曰:“日出於东,月盛於东,凡人言方,亦复先东,何以省东曹?”
遂省西曹。初,太祖平柳城,班所获器物,特以素屏风素冯几赐玠,曰:“君有
古人之风,故赐君古人之服。”玠居显位,常布衣蔬食,抚育孤兄子甚笃,赏赐
以振施贫族,家无所馀。迁右军师。魏国初建,为尚书仆射,复典选举。时太子未定,而临菑侯植有宠,玠密谏曰:“近者袁绍以嫡庶
不分,覆宗灭国。废立大事,非所宜闻。”后群僚会,玠起更衣,太祖目指曰:
“此古所谓国之司直,我之周昌也。”
崔琰既死,玠内不悦。后有白玠者:“出见黥面反者,其妻子没为官奴婢,
玠言曰‘使天不雨者盖此也’。”太祖大怒,收玠付狱。大理锺繇诘玠曰:“自
古圣帝明王,罪及妻子。书云:‘左不共左,右不共右,予则孥戮女。’司寇之
职,男子入于罪隶,女子入于舂槁。汉律,罪人妻子没为奴婢,黥面。汉法所行
黥墨之刑,存於古典。今真奴婢祖先有罪,虽历百世,犹有黥面供官,一以宽良
民之命,二以宥并罪之辜。此何以负於神明之意,而当致旱?案典谋,急恒寒若,
舒恒燠若,宽则亢阳,所以为旱。玠之吐言,以为宽邪,以为急也?急当阴霖,
何以反旱?成汤圣世,野无生草,周宣令主,旱魃为虐。亢旱以来,积三十年,
归咎黥面,为相值不?卫人伐邢,师兴而雨,罪恶无徵,何以应天?玠讥谤之言,
流於下民,不悦之声,上闻圣听。玠之吐言,势不独语,时见黥面,凡为几人?
黥面奴婢,所识知邪?何缘得见,对之叹言?时以语谁?见答云何?以何日月?
於何处所?事已发露,不得隐欺,具以状对。”玠曰:“臣闻萧生缢死,困於石
显;贾子放外,谗在绛、灌;白起赐剑於杜邮;晁错致诛於东市;伍员绝命於吴
都:斯数子者,或妒其前,或害其后。臣垂龆执简,累勤取官,职在机近,人事
所窜。属臣以私,无势不绝,语臣以冤,无细不理。人情淫利,为法所禁,法禁
于利,势能害之。青蝇横生,为臣作谤,谤臣之人,势不在他。昔王叔、陈生争
正王廷,宣子平理。命举其契,是非有宜,曲直有所,春秋嘉焉,是以书之。臣
不言此,无有时、人。说臣此言,必有徵要。乞蒙宣子之辨,而求王叔之对。若
臣以曲闻,即刑之日,方之安驷之赠;赐剑之来,比之重赏之惠。谨以状对。”
时桓阶、和洽进言救玠。玠遂免黜,卒于家。太祖赐棺器钱
帛,拜子机郎中。
徐奕字季才,东莞人也。避难江东,孙策礼命之。奕改姓名,微服还本郡。
太祖为司空,辟为掾属,从西征马超。超破,军还。时关中新服,未甚安,留奕
为丞相长史,镇抚西京,西京称其威信。转为雍州刺史,复还为东曹属。丁仪等
见宠於时,并害之,而奕终不为动。
出为魏郡太守。太祖征孙权,徙为留府长史,谓奕曰:“君之忠亮,古人不过也,
然微太严。昔西门豹佩韦以自缓,夫能以柔弱制刚强者,望之於君也。今使君统
留事,孤无复还顾之忧也。”魏国既建,为尚书,复典选举,迁尚书令。
太祖征汉中,魏讽等谋反,中尉杨俊左迁。太祖叹曰:“讽所以敢生乱心,
以吾爪牙之臣无遏奸防谋者故也。安得如诸葛丰者,使代俊乎!”桓阶曰:“徐
奕其人也。”太祖乃以奕为中尉,手令曰:“昔楚有子玉,文公为之侧席而坐;
汲黯在朝,淮南为之折谋。诗称‘邦之司直’,君之谓与!”在职数月,疾笃乞
退,拜谏议大夫,卒。
何夔字叔龙,陈郡阳夏人也。曾祖父熙,汉安帝时官至车骑将军。伟之,历位司隶校尉、大司
农。永初三年,南单于与乌丸俱反,以熙行车骑将军征之,累有功。乌丸请降,
单于复称臣如旧。会熙暴疾卒。】夔幼丧父,与母兄居,以孝友称。长八尺三寸,
容貌矜严。避乱淮南。
后袁术至寿春,辟之,夔不应,然遂为术所留。久之,术与桥蕤俱攻围蕲阳,蕲
阳为太祖固守。术以夔彼郡人,欲胁令说蕲阳。夔谓术谋臣李业曰:“昔柳下惠
闻伐国之谋而有忧色,曰‘吾闻伐国不问仁人,斯言何为至于我哉’!”遂遁匿
灊山。术知夔终不为己用,乃止。术从兄山阳太守遗母,夔从姑也,是以虽恨夔
而不加害。
建安二年,夔将还乡里,度术必急追,乃间行得免,明年到本郡。顷之,太
祖辟为司空掾属。时有传袁术军乱者,太祖问夔曰;“君以为信不?”夔对曰:
“天之所助者顺,人之所助者信。术无信顺之实,而望天人之助,此不可以得志
於天下。夫失道之主,亲戚叛之,而况於左右乎!以夔观之,其乱必矣。”太祖
曰;“为国失贤则亡。君不为术所用;乱,不亦宜乎!”太祖性严,掾属公事,
往往加杖;夔常畜毒药,誓死无辱,是以终不见及。出为城父令。迁长广太
守。郡滨山海,黄巾未平,豪杰多背叛,袁谭就加以官位。长广县人管承,徒众
三千馀家,为寇害。议者欲举兵攻之。夔曰:“承等非生而乐乱也,习於乱,不
能自还,未被德教,故不知反善。今兵迫之急,彼恐夷灭,必并力战。攻之既未
易拔,虽胜,必伤吏民,不如徐喻以恩德,使容自悔,可不烦兵而定。”乃遣郡
丞黄珍在,为陈成败,承等皆请服。夔遣吏成弘领校尉,长广县丞等郊迎奉牛酒,
诣郡。矣平贼从钱,众亦数千,夔率郡兵与张辽共讨定之。东牟人王营,众三千
馀家,胁昌阳县为乱。夔遣吏王钦等,授以计略,使离散之。旬月皆平定。
是时太祖始制新科下州郡,又收租税绵绢。夔以郡初立,近以师旅之后,不
可卒绳以法,乃上言曰:“自丧乱已来,民人失所,今虽小安,然服教日浅。所
下新科,皆以明罚敕法,齐一大化也。所领六县,疆域初定,加以饥馑,若一切
齐以科禁,恐或有不从教者。有不从教者不得不诛,则非观民设教随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