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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东下巡视(2/2)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曾国藩起身,伸出右手说:“那好,今天就请各位尝尝

    苏州名厨的手艺!”

    以讲究色泽艳丽、用料甜软出名的苏菜,早已令外国人垂涎,而今晚这两桌酒席更是琳

    琅满目,美不胜收。如果说中国的科学技术在当时已远远落后于欧美各国的话,那么积数千

    年聪明又会享受者的才智所创造出来的华夏饮食文化,却当之无愧地名列世界之首,令洋人

    们在满桌珍羞面前自愧不如,给一向以万邦来仪自诩的天朝士大夫们赢得了脸上的光彩,似

    乎可以抵消一部分来自战场和谈判桌上的耻辱。

    桌上的每道菜都有一个极富中华文化色彩的名字,如八戒遇难——红烧猪肉、鲤跃龙门

    ——清蒸鲤鱼、苏武牧羊——

    纯羊肉、众星捧月——肉丸蒸蛋、孙猴出世——油焖猴头、西施浣纱——波菜粉条汤、

    哪咤闹海——炒鳝丝、丹凤朝阳——

    清蒸全鸡、雄狮酣睡——清蒸瘦肉团,等等。当容闳一一为洋朋友介绍菜谱时,这些远

    方的客人无不为中国的烹调艺术惊叹不已,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五千年古老文化的大略。

    “这道汤叫做仙姑逢旧友。”最后,容闳指着正中一个白胎青花鼓形瓷碗说。

    “仙姑逢旧友?”洋人们对这道菜的命名感到莫名其妙。

    “请问容会办。”傅兰雅代表大家问,“这是什么意思,你能详细告诉我们吗?”

    “好!”容闳微笑着说,“这是我国江浙一带一道有名的素汤,它的主要用料为蘑菇和

    香菇。两种菇子混合用,汤味便格外的清香爽口。蘑菇取新鲜的,又叫鲜菇。香菇用的是干

    货。因为它们属同纲同科,本是同类,于是鲜菇在这里遇到了去年的老朋友,这不是仙站逢

    旧友了吗?”

    众人似乎尚未明白过来,中国通傅兰雅已听懂了,他兴奋地说:“中国的语言真妙不可

    言。‘鲜’与‘仙’音相近,‘菇’与‘姑’音相同,而‘仙姑’却比‘鲜菇’更讨人喜

    欢。妙,妙极了!”

    洋人们遂一齐笑起来。

    曾国藩举杯笑道:“诸位先生为中国军火轮船的建造立下了汗马功劳,鄙人借这杯薄酒

    略表谢意,并恳切希望诸位先生把自己的智慧才能都发挥出来,造出更多更好的枪炮兵舰,

    大清国的历史丰碑将会铭刻各位的英名和功绩。”

    客人们全都举杯,一饮而尽。

    容闳频频向长期与他共事的洋匠们劝菜,大家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坐在曾国藩右

    手边的傅兰雅说:“曾中堂,您知道吗,我是一个英国传教士。”

    “我知道。”曾国藩一直很少吃喝,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这时拿起手边的餐巾,慢

    慢地擦着嘴唇,他对这个传教士闻名已久,很想与他谈谈。

    “曾中堂,去年在天津发生的事件,无论对贵国而言,还是对法国、英国、俄国等欧洲

    各国来说,都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您奉贵国政府之命,处理这样一件棘手的事情,的确很不

    容易。今天有这样一个好机会,使我们能够面对面交谈,我很荣幸。恕我冒昧,能向中堂请

    教一些问题吗?”学贯中西、举止文雅的傅兰雅身上,典型地体现了英国绅士的翩翩风度。

    他今年虽只三十多岁,却翻译了好几部重要的科学著作,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作出了卓

    越的贡献,深受东西方学术界的推重。

    曾国藩对这位有真才实学的洋人很是赏识。他点点头,诚恳地说:“傅兰雅先生,与您

    谈话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我们一起商量。”

    “谢谢。”傅兰雅彬彬有礼地说,“请问曾中堂,您对教会是怎么看的?”

    曾国藩说:“去年天津发生的事情,至今仍使我心头上如压重石,诚如傅兰雅先生所

    言,那的确是一件令中外都不愉快的事。”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满桌客人全都放下杯

    筷,倾耳聆听。“耶稣教、天主教信奉上帝,犹如释教普渡众生、道教羽化登仙一样,都以

    劝人为善作为宗旨,故可为世人所接受。敝国对待教会的态度,傅兰雅先生和诸位在坐的一

    定都清楚,是采取包容态度的。早在世祖爷、圣祖爷时期,汤若望、南怀仁等传教士便受到

    破格隆遇,到圣祖爷晚年时,全国已建教堂近三百座,受洗教徒近三十万人。传教士把先进

    的历法引进我国,还协助朝廷测绘了《皇舆全览图》,做了不少好事。他们也尊重中国人的

    礼仪习俗,敬天法祖,彼此相处还算融洽。但可惜,后来教廷粗暴地干涉耶稣会在中国的传

    教方式,而传教士又极不应该插手皇嗣继统大事,遂使得朝廷下决心明文禁教。近几十年

    来,朝廷解除教禁,教会在中国内地大量传播,中国信教的人也与日俱增。遗憾的是,不少

    传教士仗着本国强大的军事力量,在中国境内惹事生非。他们不遵中国法度,强占土地,欺

    压中国百姓。这样,引起了中国人的普遍反感,不仅仅老百姓,连官吏士人也极不满。去年

    天津发生的事情,直接导火线在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的传闻,当然,这是荒唐无稽的,但真

    正的原因,是长期蕴藏在中国百姓心中的不满情绪。鄙人的态度,想必诸位都清楚,对天津

    一部分莠民那种杀人毁堂,以至捣毁法国领事馆、焚烧法国国旗的野蛮做法是坚决反对的,

    故而处决了十多个杀人凶手,赔偿了五十万两银子。于是鄙人便成了全国攻击的目标,被骂

    为汉奸卖国贼。鄙人现在已是声名狼藉的人了。”

    说到这里,曾国藩苦笑了一声,侍役递上茶来,他喝了一小口,继续说:“刚才傅兰雅

    先生问鄙人对教会的态度。鄙人可以明确地说,那些仗势欺人的传教士,不能代表耶稣教、

    天主教,因为耶稣教、天主教要人做善人,不做恶人。真正的传教士只会帮助中国人,而不

    会欺压中国人。”

    傅兰雅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他带头鼓起掌来,科尔、史蒂文生等人也鼓掌,表示赞

    同。曾国藩微笑点头致谢,又说下去:“好比傅兰雅先生是英国的传教士,他到我们中国来

    以后,帮助我们翻译许多关于造炮制船的技术书籍,又把自己的学问传授给中国人,我以为

    这才是真正信守教规、与人友善的传教士。因而当去年津案发生后,对于不少人主张关闭教

    会,驱赶外国人出境的偏激言论,我是决不同意的。外国人中也有我们的好朋友,像科尔先

    生、史蒂文生先生,以及在座的各位先生,不辞辛苦,帮助机器局造了这么多的枪炮子弹,

    又为我们造的五艘战舰出了很大的力,你们就是中国人的好朋友!”

    又是一阵掌声。科尔举杯起身,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让我们一起为曾中堂干杯!”

    曾国藩站起,将杯子与大家的酒杯碰了一下。傅兰雅情绪激动地说:“曾大人,您是中

    国了不起的人物,您对教会和传教士的看法与我们完全一致,尤其是您能开明大度地接受西

    方的科学技术,胸怀博大地容纳西方专家,脚踏实地地为贵国的自强兴办工厂,制造船炮,

    您比那些顽固死硬的守旧派和夸夸其谈的清议者高明百倍千倍。”

    对于这个英国传教士、学者的友好讲话,曾国藩报之以真诚的笑容。眼前的傅兰雅以及

    科尔、史蒂文生,与丰大业、罗淑亚都是洋人,对待中国的态度,却有天壤之别。是的,人

    与人是不同的,中国人中有尧舜禹汤,也有共工蚩尤,有周公孔孟,也有管蔡盗跖。洋人也

    是人。他们中间理所当然地有善恶之别,有良莠之分!

    “诸位先生,我昨天对容会办下了死命令,要他在明年内造出一艘铁甲兵舰来,这有很

    大的困难,还要仰仗诸位献智献力,攻克难关。”曾国藩说着起身,举起酒杯说,“我在这

    里预先向各位先生敬一杯谢酒!”

    史蒂文生说:“一定尽力。”

    科尔说:“轮船厂可以造得出。”

    “这我就放心了。”曾国藩再次把酒杯举了举,“大家一起喝了吧。祝各位与容会办他

    们精诚合作,让鄙人有生之年能看到中国人造的铁甲船航行在江海上!”

    喝完杯中酒后,满脸通红的傅兰雅兴冲冲地说:“谢中堂款待美意,我们几个人也备了

    一件礼物,请中堂笑纳。”说完对着门外喊,“仲芳,叫他们把东西抬进来!”

    喊声刚落,一个十八九岁的俊少年,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从门外进来,对着曾国藩一鞠

    躬:“卑职叩见老中堂大人!”

    然后伸手向门口一招,只见四个工役抬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圆球进来,圆球当中穿插一根

    铁棒,铁棒下端是一个大铁板。圆球用白布做成,上面画着许多弯弯曲曲的线条和圈圈点

    点。曾国藩的眼力已不济事,他看了很久,没有看出个名堂来。傅兰雅说:“仲芳,你给曾

    中堂说说。”

    仲芳走到圆球旁边,对曾国藩说:“老中堂大人,这是制造局全体洋人朋友送给您的一

    件礼品,它叫地球仪。”边说边用手轻轻一拨,那球绕着铁棒转了起来。

    地球仪!这真是一件新鲜把戏,曾国藩过去没有听说过。

    “洋人朋友听说老中堂要来视察制造局,忙了几天,由傅兰雅先生指导,做成这个地球

    仪,全世界各国各地都在这个球上。”

    曾国藩背手来到圆球旁,问:“中国在哪里?”

    “在这里。老中堂请看。”仲芳把地球仪转了半圈,熟练地找到了中国。

    “上海呢?”曾国藩又问。

    “这儿。”仲芳用手指在一个小黑点上。“这边就是海了。”

    他边说边旋转圆球,手指画出了一条横线。”穿过大海,就到了科尔先生和史蒂文生先

    生的家乡——美国。”

    曾国藩凑过脸去看了一眼。仲芳又用手指画了一条线,落在一个曲线圈圈内,说:“老

    中堂请看,这就是傅兰雅先生的家乡——英国。”

    曾国藩边看心里边想:“好聪明的洋人,用一个球就把世界各国都包括进来了,要不了

    半天,各国的地理位置就会记得一清二楚。”本欲大大地称赞一番,想一想,又把话噎了下

    去,只是浅浅地一笑,说:“谢谢各位,我收下了。”

    仲芳指挥工役抬下去。正要出门时,傅兰雅叫住了他。傅兰雅走过来,笑吟吟地对曾国

    藩说:“曾中堂,我要向您推荐一个人才,这位聂仲芳先生今后一定可以成为贵国一位大企

    业家,他很有经营管理的才干。”

    聂仲芳进门的举止就已博得曾国藩的注意,这时又听傅兰雅如此称赞,便和气地问:

    “聂仲芳,你这样轻的年纪,就受到傅兰雅先生的赏识,不简单呀!”

    聂仲芳谦虚地回答:“这是傅兰雅先生对年轻人的偏爱,我其实什么能力都没有,只是

    喜欢向傅兰雅先生和其他各位洋先生请教。”

    “年轻人好学好问,就是最大的优点,凭这一点,今后就前途可观。”曾国藩望着这个

    年轻人,亲切地问,“你是哪里人,父亲做什么事?”

    “卑职名叫聂缉槻,贱字仲芳,湖南衡山人,父亲聂亦峰,在广东高州做知府。”

    “你是聂亦峰的公子?”曾国藩颇为惊喜。

    “老中堂认识家父?”聂仲芳吃了一惊。

    “岂止认得,”曾国藩开朗地笑道,“你的父亲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真的?”聂仲芳乖觉地双膝跪下,叩头,“老伯受侄儿一拜。”

    “起来,起来。”曾国藩笑道,“傅兰雅先生说你有经营管理之才,我这个做老伯的心

    里也高兴,明天上午你到我这里来聊聊,我要看看你跟着容会办和各位洋先生学得怎样?”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三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次日上午,聂缉槻来到驿馆拜谒曾国藩。他知道老伯是位严谨的理学名臣,便脱去素日

    常穿的西服,换上一套簇新的长袍马褂,将备用的数据单从西式皮公文包里取出,放进袖口

    夹层里。这一身打扮果然使曾国藩见了更觉顺眼。他自己则随随便便穿了一件旧布薄棉袍,

    斜斜地靠在松软的藤椅上,完全是一副长者见晚辈的随和姿态。

    “你父亲身体还好吗?”曾国藩端起茶碗,慢慢地吹了一口气。

    “家父这两年也常生病,精神还不如老伯您健旺。”聂缉端坐在对面一张绒布沙发

    上,茶几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白底蓝花景德镇瓷杯,他没有想到要去动它。

    “你父亲比我小几岁,功名不算太顺遂。”曾国藩像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的

    诗做得比我好。人也长得清秀,有南岳才子之称,为人豪放洒脱,大家都喜欢和他交往。谁

    知科场蹭蹬,道光乙巳、丁未、庚戌一连三科都告罢,朋友们都为他叫屈,他自己倒无事一

    样。咸丰二年壬子科,他高中二甲第八名,众人都以为他必入翰林院无疑。朝考下来,他喜

    气洋洋地把诗拿给我看。诗写得真好,既有太白之才气,又有馆阁之庄重,场中诗少有做得

    这样好的。谁料榜一公布,翰林竟没有他的名。我为他惋惜。他却笑着说,当县官也好,天

    高皇帝远,我就是百里诸侯,平生才学都可以由我展布。仍旧是笑嘻嘻的,满不在乎。仲

    芳,这就是你父亲年轻时的性格。”

    曾国藩近来喜欢回忆往事,也喜欢跟年轻人谈往事。今天坐在对面的年轻人是个俊秀人

    才,而所谈的又是他的父亲、自己的同乡老友,如此叙谈往事,不啻人生一种享受!

    “家父可能正因为自恃才高,又对世事不在乎,才弄得做了二十年的官,至今仍只是一

    个从四品知府。”聂缉槻想到同是年龄相仿佛的老乡,曾国藩已贵为大学士,而自己的父亲

    却屈沉下僚,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本想奚落父亲两句,但那将有失人子之道,必会招致老伯

    的反感,便改为这样两句自认得体的话。

    “你说对了一部分,但要害没有抓住。”曾国藩缓慢地抚摸胡须,心里想说,人生的贫

    富穷通,吉凶寿夭,皆由命定,不由人力做主。转念一想,这些话不能对后生晚辈讲,那样

    将会使他们失去上进之心,安于现状,不思奋发。天命和人力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一个弱

    冠少年如何吃得深透!这必须在经历过数十年风风雨雨、遭受过多少次失败与成功之后,再

    回过头来作一番细细的咀嚼,才可能有切身的体会。父兄教子弟,上司饬部属,只能鼓励其

    充分发挥人力的作用,知难而进,遇险不退,功可强成,名可强立,方可指望其有所造就。

    “老伯,家父官运不济的要害在哪里?”聂缉槻是个要强的人,深为父亲的宦途多艰而

    惋惜,却不知其中缘故何在。曾国藩是个成功者的典范,又是父亲的老友,他的一两句指

    点,也可能是自己甚至包括父亲几年几十年冥思苦想都悟不到的。

    “你还年轻,说出来你一时也理解不了,哪年我跟你父亲见面时,我们两个老家伙再去

    谈吧!”曾国藩又端起茶碗。略一说话便舌端蹇涩的毛病,不但未见好转,近来反而更甚了。

    “仲芳,你为何一人来到此地,干起洋务来了?”这是曾国藩很感兴趣的问题,他对聂

    亦峰异于常人的教子之方感到奇怪。自己虽然请人教纪泽、纪鸿的英文,也对纪鸿钻研数学

    很支持,前几年右目未失明时,夏夜里常指着星空教儿女们识星座,但要把纪泽、纪鸿送到

    机器局来专攻洋务,这个决心总下不了,到底还是走中举中进士点翰林的正途光彩得多。

    “我是跟着姐丈来的。”

    “你姐丈叫什么名字?”

    “他叫陈顺发,广东人,在造船厂当匠师,杨提调把他聘请来的,我于是也跟着姐丈到

    了机器局。”

    “你父亲同意吗?”曾国藩的背离开藤椅,身子向前倾了几寸。

    “家父开始也不同意,说我刚中的秀才,要在家操习制艺,好考举人进士,继承家业。

    姐丈从小在香港长大,对世界局势看得清楚,便来劝家父,说洋务是当今的新事业,最有前

    途,造炮制船是中国的必需,既为国家作贡献,自己又学到真本领,一辈子不愁没饭吃。家

    母思想最开通,她也劝家父不要把中进士点翰林看得高于一切。还对家父说,你也是进士出

    身,至今不过一知府,若丢掉乌纱帽,什么事都干不了。仲芳学造枪炮轮船,今后为国家立

    了大功,说不定皇上会赏他一个大官。家父见姐丈在广东备受巡抚藩臬的器重,年薪比他高

    得多,又见我对举业不感兴趣,一心想干洋务,于是也同意了。我家兄弟多,继承父业的人

    有的是。今日中国不缺官,当官的人多得很,我真不愿意去凑热闹。”聂缉槻说到这里笑了

    一下,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来,满脸稚气可掬,心地单纯可爱。

    曾国藩很喜欢,夸道:“你的选择是对的,中国不缺翰林,也不缺官员,中国缺的是造

    炮制船的人才。好好干,前途光明得很!”

    聂缉槻受宠若惊,喜得脸孔红通通的,灿若朝霞。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曾国藩心里默默地念着,他已从心里喜欢眼前

    这个少年了。他一向认为凡办大事,以识为主,以才为辅,先不论其才具如何,单就这份见

    识来说,此人将来便有办大事的可能。

    “仲芳,傅兰雅先生说你有经营管理之才,你对机器局的经营管理有些什么看法,跟老

    伯我说说吧!”曾国藩慈爱地望着聂缉槻,似对他寄予极大的希望。

    “老伯亲手创办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是中国最大的船炮制造之地,它的地位和影响远

    远不是上海炸弹局、苏州机器局、金陵机器局以及其他机器局所能比拟的。江南总局这些年

    来在老伯、李中堂以及容会办、杨提调等人的领导下,取得了令人瞠目的成就,填补了中国

    船炮制造的空白。它的丰功伟绩,永远彪炳史册。”

    聂缉槻滔滔不绝的恭维话,使曾国藩很满意。“擅长言辞,头脑敏捷”。他在心里这样

    估评着。

    “江南总局本可以取得更大的成就,但诸多原因限制了它不能长足发展,其中最大的问

    题在经营管理方面。老伯,不是侄儿危言耸听,这方面若无得力的改进措施,江南总局将不

    会越来越兴旺,不久的一天,就有可能挡不住朝野内外的风言***而停办。”

    曾国藩的眉头微微一皱。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到赵家祠堂指出檄文瑕漏的王闿运,想起

    了寄居弘毅寺献攻安庆之策的赵烈文,想起了上整饬江南八策的薛福成。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种朝气锐气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不幸的是,古往今来,许许多多富有天才的少年,他们卓

    越的见识,常常被居高位掌大权的老资格们,轻易地以“狂妄”“浅薄”而加以否定,得不

    到应有的重视,导致数不清的天才埋没、卓识冷落的人才悲剧。曾国藩经常以此自诫。他深

    知天下之大,事变至殷,决非一手一足所能维持,必须举天下之才会于一,乃可平天下兴国

    家的道理,因而把发现人才、奖掖人才、培育人才、重用人才作为自己的分内任务。曾国藩

    于是以更加和悦的颜色对聂缉槻说:“江南总局有不少弊端,我也听到了一些风言***,你

    能有心观察到,又能坦率地指出,这便是对总局的一大贡献,我自会很重视。你不要有任何

    顾虑,什么话都可以敞开说出来。”

    得到鼓励的聂缉槻勇气更足了:“江南总局完全靠朝廷拨款,不能独立经营。这几年

    来,江海关拨出了洋税以及筹拨一百九十八万两银子,而各省送来总局轮船、枪炮修造费仅

    只二万一千两,总局生产出来的所有军火船只,都直接调军营炮台,没有收回一文钱。这在

    我们中国人看来,好像是天经地义的,在傅兰雅先生他们看来,这完全不是办厂的路子。”

    曾国藩也觉新奇,朝廷出钱办工厂,造出的枪炮调往朝廷管的军营炮台,当然不能再收

    他们的钱,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为什么不是办厂的路子呢?他问聂缉槻:“你讲讲不对

    之处在哪里?”

    “傅兰雅先生他们常说,西方人办工厂,要靠工厂以自己的力量来支持来发展,这样,

    办工厂的人才有兴致。也就是说,造出的枪炮子弹、轮船机器,都应该按价出售,工厂扣除

    成本后要有所盈利。江南总局是靠海关税提成,税收多,提成多,税收少,提成少,造出的

    东西,不管好坏优劣,亦不在乎多少,都可交代。如此,接踵而来的是另外两大弊病:一是

    质量差,数量少,式样陈旧,二是浪费严重。”

    聂缉槻讲的办厂的路子,曾国藩认为不能改变,像洋人那样要各军营炮台用银子来买军

    火,目前在中国根本不可实行,但质量差数量少和浪费严重两大毛病,却是必须纠正的。

    不过,在此之先,曾国藩决没有想到,这种现象竟然来源于所谓的办厂的路子不对。

    “以枪支为例,科尔和傅兰雅说,江南总局拥有工役一千余人,造枪的人数有三成,设

    备也较齐全,经费不愁,西方这样的军火厂,每天可造二十支,而我们每天只能造三支。三

    支中必有一支调到军营后,只能吓吓老百姓,不能开火射击。

    现在西方各国都在大造后膛枪,我们仍在造老式的前膛枪,上月开始试造林明敦式后膛

    枪,而这种枪英、美等国已废弃不用,他们在造毛瑟枪、必利枪和黎竞枪。至于说到江南总

    局的浪费,那更是惊人。容会办、杨提调很心疼,但无力扭转过来。我们造一支枪,需要工

    料成本十七两四钱银子,而从英、美军火厂直接定购一支同样的枪,只要十两银子就够了。

    威靖号用去十二万两银子,据傅兰雅先生翻译的外国报纸来看,造这样大小的木板船,

    英国只需要十万两,美国只要九万两就行了。所以我担心,有朝一日会有人提议,停办江南

    总局,干脆向洋人去买军火兵舰算了。”

    这些天来,曾国藩的头脑被徐图自强的美妙远景弄得热烘烘的,经聂缉槻这股冷风一

    吹,清醒了不少。他郑重地说:“仲芳,你提出的这两大弊病确实是大问题,若不设法解

    决,真的会有停办的一天。不过,江南总局决不能停办,它是中国自强的希望所在。我们不

    能靠买洋人的军火轮船过日子,一旦他们翻脸不卖怎么办?他们要挟勒索怎么办?何况,我

    们就只能永远不如别人,永远造不出比别人更好的枪炮兵船、炸药子弹吗?仲芳,你平时与

    傅兰雅先生他们谈过如何克服的办法吗?”

    “他们说,若办厂的根本路子不改变,这两大弊病就不能指望克服。”聂缉槻低声说。

    曾国藩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办厂的根本路子,决不是他曾国藩能够改变的,如此说

    来,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就只能坐待它的停办关闭吗?中国徐图自强的道路就走不通吗?

    “老伯不必忧郁,事情是人办的,解决的办法总可以想得出来。”聂缉槻心中并无任何

    主意,他只是凭着一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心理迸出这样两句话。

    然而,就是这样两句普普通通的话,使曾国藩大为感叹起来。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老

    了,不行了,顾虑多,忧愁多,当年那种不顾一切拼命向前的勇气少了,胆量也小了,而办

    大事正是需要聂缉槻这样不畏艰难的后生辈,中兴、自强靠的是他们!想到这里,曾国藩将

    眼前这位年轻有为的故人之子,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猛然间,一个念头在心中泛

    起。他慈爱地问:“仲芳,你父母给你定了亲吗?”

    “没有。”聂缉槻略带羞容地摇了摇头。

    “哦!”曾国藩兴奋地站起来,快活地在客厅里踱了几步,欲言又止。

    聂缉槻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位以威严凝重著称的老伯,不明白自己没有定亲这件小事,何

    以给他带来如此喜悦!这时,容闳推门进来了。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四一个划时代的建议——

    “纯甫,你来得正好。”曾国藩招呼容闳,“仲芳跟我谈了半天,关于机器局的管理方

    面,他有些很好的看法。我走之后,你们两人还可以再谈谈,然后和国栋、雪村、若汀他们

    一起商量商量,也听听科尔、史蒂文生、傅兰雅等人的意见。下个月,你到江宁来一趟,把

    商量的结果告诉我。”

    “机器局管理方面的问题,仲芳跟我谈过多次,有些问题正在想办法解决,但根本性的

    问题我们无能为力。”容闳摊开双手,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态。“我今天一早到瑞生洋行

    去了。”

    “瑞生洋行是哪个国家开的?”曾国藩问。

    “德国商人办的。”容闳答,“我告诉他们,明年的煤炭、木材不要他们代买了。”

    “你们煤炭、木材也由外国买来?”曾国藩不悦地说,“进口钢铁、铜、铅说得过去,

    中国的煤炭、木材还少吗?为何要买洋人的?”

    “以前都用自己的,这是在马制台手里改的。他说,我们要求洋人卖机器卖钢铁,洋人

    要我们搭买煤炭、木材也不过分,做生意嘛,总要让别人有些赚头。秦道台满口答应,就这

    样定下来了。这几年因洋煤洋木这两宗,就多支付了二十五万两银子。拿这笔钱造船的话,

    可以造出两艘威靖号。我想从明年起不再买了,不料瑞生洋行说,秦道台早已签了合同,明

    年照旧,不能更改了。”

    “秦道台当然帮德国商人说话。”聂缉槻插话,“据说洋人赚一万两银子,要分二千两

    给他。他这几年利用江南局总办的职权赚饱了。银子究竟得了多少,我们弄不清楚,光西洋

    自鸣钟,瑞生洋行就送给他七八座,客厅里摆满了洋货。”

    “也有人说,以前马制台硬要我们买瑞生洋行的煤炭、木材,也是因为瑞生给了他的好

    处。”容闳说。

    “纯甫,你去告诉瑞生洋行,就说我讲的,秦世泰签的合同不算数,我是江南局的督

    办,以后与洋人的大宗买卖要由我签字才行。”曾国藩气愤地说。

    “大人,这不合适。”容闳说,“以往都是由秦道台出面签的,他签字就算定了。洋人

    最讲合同,我们现在提出废除,他会叫我们赔偿损失,那我们会更吃亏。”

    曾国藩听了作不得声,心里骂道:“好个以权谋私的秦世泰,非要撤他的职不可!”

    “容会办,瑞生洋行的事,话又得说回来。”聂缉槻说,“不买他的煤炭和木料,他就

    不会卖钢铁,转而只得向英、美洋行去买。英、美的钢铁贵,质量还不如德国的好,两相抵

    消也省不了多少钱,关键是我们自己要开矿,要办炼钢厂,不过,这事怕也要在七八年之后

    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曾国藩心想,“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自己太落后了,家

    底太薄了,眼下只有吃些亏,忍辱负重,十年二十年后就好办了。”

    想到这一层,曾国藩略觉宽慰。他对容闳说:“瑞生洋行的买卖,我们再仔细权衡一

    下,我现在要跟你提另一件事。”

    “什么事?请大人指教。”容闳说。

    “你要利用机器局的有利条件办一个学校。”曾国藩严肃地说,“世上一切事都是人做

    出来的。有人才,才会有事业。国家要中兴,要自强,就要开局办厂,造机器,造军火,造

    轮船,而这些都要人来做,要靠有血性有本事的人来做。人才不是天生的,靠的是教育培

    养。机器局有这么多好匠师,又有翻译馆,译了许多外国书报,具备了办学校的良好条件。

    你这个当会办的要把这事摆在第一位,选拔一些聪明好学的年轻人,聘请傅兰雅教洋文,科

    尔、史蒂文生以及仲芳的姐丈等中国匠师教技术,雪村、壬叔、若汀教数学、化学,再要惠

    甫、叔耘讲操守,讲礼义廉耻,经过十年八年的教育,机器局就会有一大批品学兼优的专

    家,机器局岂有不兴旺的道理!”

    “老伯的指教太好了,学校开办起来,我第一个报名。”聂缉槻喜形于色。

    “你既当学生,又当先生,有些课也可以由你讲。”曾国藩笑着说。

    “学校一定办。抓紧时间筹备,还要建几间房子作校舍,力争明年下半年办起来,到时

    第一堂课请老中堂讲。”容闳坚定地表态。

    “行!”曾国藩兴奋地说,“我的第一堂课就讲卧薪尝胆,徐图自强。”

    “大人,还有一件事,卑职心里想了很久,因为兹事体大,一直不敢轻易提出。”容闳

    神色庄重,看来是要谈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

    “你说吧,我替你谋画谋画。”曾国藩鼓励他。

    “刚才老中堂提的开办学校,培养人才,的确是大清王朝中兴自强的百年大计。这是一

    个方面,即在国内造就人才。另一方面,我们还要派人去国外,向洋人学习。”

    “纯甫,你这个想法很好,很有价值。”曾国藩的左目射出多年来少见的灼灼神采,

    “很久前,我便有这个想法,只是这些年来先是忙于打长毛,打捻子,后来又是办教案,办

    马案,就没有再提这件事了。”

    “是的。卑职记得十年前在安庆初次谒见老中堂时,您就说过这个话,卑职一直记在心

    里。只是看到老中堂实在是忙得分不过身来,且又再未提起这事,恐怕老中堂又有别的想

    法,所以这些年不敢提。”

    “你估计我会有些什么别的想法呢?”曾国藩笑着问,他对容闳这句话很有兴趣。

    “因为我自己有顾虑,也就怕老中堂有顾虑。”容闳坦率地说,“历史上只有四夷遣使

    来华寻师请教,不见中国派人出去求学问道。如果提出派人出国拜洋人为师,很可能便会有

    人以华夷有别,尊华攘夷等大道理来斥责,结果事情没办成,反倒招来恶名。卑职想老中堂

    后来之所以没有再提,是不是也出自于这个顾虑。”

    “你这个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的。”曾国藩严肃地说,“同治六年,恭王奏请在同文馆里

    增设天文算学馆,聘请洋人执教,倭艮峰就坚决反对,责问恭王何必师事夷人。后来又有人

    因天旱上奏撤同文馆,以弭天变而顺人心。请洋人当教师都不同意,何况派人出国留学!顾

    虑有人反对,自然是一个原因,但也不是主要的,还有别的一些原因。”

    曾国藩说着,端起茶碗轻轻地抿了一口,又说,“其实,我看那些人都是枉读了圣人

    书。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又说入太庙每事问。圣人虚心求教,原不以对方的身分地位为

    转移。洋人也是人,他有长处,我们就要学习;学到手后再超过他,制服他。魏默深师夷长

    技以制夷的话说得很深刻,我在咸丰十年就对皇上说过要师夷智以造炮制船。”

    “既然老中堂没有这个顾虑,卑职想派人出国,现在是时候了。派人出去,最好是派幼

    童。”

    “派幼童?”曾国藩放下手中的茶碗,前倾着身子问,“你讲讲,为什么要派幼童?”

    “卑职这个想法,是从我自己的切身经历体会出来的。”容闳说,黝黑的脸庞上光彩照

    人。“派幼童出国,卑职以为有这样几点好处。第一,人在小时最易学语言。我的英文流

    利,就得力于我七八岁时就跟着英国人学话,我到江宁也有六七年了,却一句本地话都未学

    会。第二,在外国学习,与在国内学习大不相同。国内学的总是第二手的知识,在国外则可

    以系统地接受他们一整套关于天文历算理化方面的教育,潜移默化,就能得其学问之精髓。

    第三,这批幼童在国外日久,眼界大开,并有可能接触到他们造炮制船的各种现场,能看到

    他们所造出的最先进的船炮。那样,我们就有可能迎头赶上,而不至于年复一年地跟在别人

    屁股后面。第四,我对科尔、史蒂文生,甚至对傅兰雅先生都始终抱有戒备心。我怀疑他们

    不会把最优秀的技术、最先进的器械介绍给我们。好比说,现在西方都在大量造黎竞新枪和

    必利新枪,而他们一直封锁,瑞生洋行也不帮我们买。这个消息还是过去的友人来函告诉我

    的。老中堂,古人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洋人,尤其是对机器局的洋人固然要友好,

    但也不能完全依赖,尽管他们个人也可能想实心实意帮助我们发展军火造船业,但他们的政

    府很可能在背地里限制他们,害怕我们强盛。我们强盛得和他们一样了,他们就赚不到我们

    的钱了。好比说,我们的矿产开发了,我们的钢厂炼钢了,瑞生洋行同机器局的大批生意就

    做不成了。我们的铁甲舰队建成了,我们的大炮威力比法国强了,罗淑亚就不可能威胁我们

    了,津案就完全可以听任老中堂办理了。”

    容闳这段出自肺腑的话说到了曾国藩的心坎里,也刺中了他心灵深处的最大隐痛。他抚

    摸胡须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嗓音也变得嘶哑:“纯甫,不要再说下去了,这些我比你更清

    楚。派幼童出国之事,我会奏请,不过具体办起来又有不少困难。第一个便是这人员如何选

    派。你要知道,现在真正的书香之家都巴望子弟走科举正途,有几个愿去异域跟洋人读书

    的?”

    容闳沉思良久,说:“老中堂说得很对,目前风气未开,要在内地,尤其是在京师官宦

    人家中寻觅合适人选,还是一件难事。不过在广东,又特别是卑职的家乡一带则可以找得

    出。好比仲芳出身官宦之家,因为父亲长期在广东为官,他才能到机器局来。这就是风气的

    影响。待老中堂奏请朝廷同意后,卑职将回广东去亲自考试选拔。”

    “纯甫,派幼童出洋留学,学成后回来报效国家。这是一个具有开创意义的建议,我将

    会尽全力支持,使它付诸实现。你看挑选多大年岁的幼童为宜?”

    “八九岁左右。”

    “小了。”曾国藩悦,“年纪太小,没有自制能力,成天想父母想家,管理人员很麻

    烦。这尚是其次。关键是年纪过小,在外国住上十年八年后,就会数典忘祖,忘记了自己是

    一个中国人。没有对君父的深厚感情,怎么谈得上今后的回国报效?”

    “老伯顾虑的是。”聂缉槻插话。

    “我看十四岁到十七岁之间的孩子最合适。”曾国藩拈须思考着,“到了这种年岁,既

    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又把华夏学问精华基本掌握了,是一个定了型的中国人,不管走到哪

    里,不管在异域呆多久,他都不会忘记自己是大清臣民……”

    正说得兴起,曾国藩忽觉一阵眩晕,接着便是张口结舌,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再

    下去便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慌得容闳、聂缉槻忙将他抬到床上,又派急足去请德国医师。

    德国医师给曾国藩打针吃药,一连忙了三天,才慢慢清醒过来。曾国藩记得,这种突然

    发作的眩晕病,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而这次又胜过前次。他心里很忧郁。十四年前,他的

    父亲就是死于此病。第二次发病时倒在禾坪里,抬回家后昏迷一天便过世了,也没有给后人

    留下一句话。

    曾国藩不能这样。他深知自己肩负的担子沉重,以及一身对世人的影响,许多事情需要

    他在生时交代清楚。他心里有不少话,大至对国家兴亡的看法,小到对往年在某人面前一次

    失礼的追悔,他都想跟自己的心腹僚属、得意门生,以及三个弟弟两个儿子作一番细细的详

    谈。六十年的人生岁月,三十年的宦海生涯,二十年的惊涛骇浪,将他锻炼得对人世的一切

    洞若观火,对天地沧桑了然在心,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进入了昔贤先哲所达到的超人境界。

    但可惜,在世之日却不久了!他有一种油尽灯干的感觉,他为此很悲哀,于是匆匆结束对江

    南机器制造总局的视察,乘测海号回到江宁,搬进刚刚复建完毕的两江总督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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