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鱼菜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曾国藩全集 > 第八章殊荣奇忧

第八章殊荣奇忧(1/2)

    一李臣典不光彩地死去——

    奉命监斩李秀成、洪仁达的是记名提督归德镇总兵典字营营官李臣典。围观的老百姓有

    好几百人。邢金桥、邢玉桥兄弟也夹杂在中间。那天夜里,邢金桥趁着湘军只管李秀成不管

    他的空子,半路上逃走了。前两天兄弟俩带着些中草药和狗皮膏药,在金陵城里摆个地摊糊

    口,看到城门上的告示后,他们特地赶到清凉山来为忠王送行。当他们看到素日敬仰的忠王

    口吟绝命词从容就义的时候,心里难受极了。得知李臣典肆无忌惮恣行淫乐的事后,兄弟俩

    对这个监斩的刽子手更为痛恨,决定弄死他为忠王报仇。

    第二天,邢氏兄弟将不久前在方山捉到的一只十年雄蝾螈焙干磨成灰,用祖传下来的秘

    方,配制了十多粒药丸,又取出一个百年老葫芦来盛着,走到神策门外信字营的驻地,有意

    将地摊摆在营房旁边。邢金桥拿出一块布来,铺在地上,把各色中草药一小堆一小堆地放

    好,又拿出一块浅黄色绸帘来,悬挂在一株老槐树杈上,绸帘上有四个黑字:“悲天悯

    人”,就将那只百年老葫芦挂在绸帘旁边,取的是古人悬壶济世的典故。就在这个时候,邢

    玉桥已敲响了手中的小铜锣,一面高声嚷着:“为祝贺金陵光复,邢家老药店散药行医,消

    灾弭难,救死扶伤,市民求药,收取半价,若是攻克金陵城的英雄们要药,本药号仗义奉

    送,分文不取。”一时间,小小药摊边便围满了人,大部分是信字营的官勇。这些官勇几乎

    人人都有外伤,又加之天气炎热,酒肉吃得过多,肚泻腹胀的也不少,于是趁着好机会,这

    个要膏药,那个要草药,乱糟糟地挤作一团。人越围越多,喊闹声越来越大,正在屋里和女

    人们调笑的李臣典也被吸引出来了。敲锣的邢玉桥一见李臣典,铜锣敲得更响了。他站在一

    条借来的长登上,猛力敲了几声锣后,对着站在圈外的李臣典高喊:“本药号还有用祖传秘

    方配制的特效强身药,因用料稀罕,采集艰难,不得已收点本钱。”

    “好多钱一服?”围观中有人高声发问。

    “实不相瞒,十两银子一粒。”玉桥笑着答。

    “什么珍贵的药,卖这么贵!”

    “卖药的,这强身药有哪些好处,要价这高?”

    “这强身药么,”玉桥笑容可掬地说,“它的好处真是妙不可言,只是有一条,不见真

    佛不烧香,不是买主,小的也不随便说出。”

    “讲不出便是假的!”“骗子!”“拿出来看看吧!”人群中七嘴八舌地嚷嚷,都对这

    十两银子一粒的强身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撩拨得李臣典心里痒痒的。他终于忍不住了,分

    开众人走了进来。大家见是李臣典,便纷纷让开,有人讨好地说:“李镇台,你老也看热闹

    来了。”

    “卖药的,十两银子买一粒丸子,你太欺负人了吧!”李臣典两手叉在腰间,一副十足

    的蛮横之态,玉桥恨不得一口把他吞掉。哥哥金桥忙笑着哈腰过来:“听弟兄们说起,方知

    大人是赫赫有名的李镇台,小人失礼了。”李臣典鼻孔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他的话,仍旧

    叉腰挺腹。“大人是攻打金陵的头号英雄,我们景仰不已,故而特来大人营房边,为弟兄们

    义务散药行医,并不收取分文。只是这强身丸,因为用料昂贵,不得已而如此。”

    “你的强身丸有哪些奇特地方,你要当着弟兄们的面说明白,否则老子对你不客气!”

    李臣典脸上的横肉鼓胀着,满嘴喷着酒气,凶神恶煞似地指着邢金桥的鼻子吼。

    “李镇台说得好!”“当着我们的面说明白!”“说呀,不说是狗娘养的!”信字营的

    兵勇一齐起哄。

    “李镇台!”金桥对着李臣典的耳朵小声说,“这强身丸的好处妙不可言,不能对众人

    说,我只能对大人你一人说。”

    李臣典瞪了他一眼:“好吧,带着药跟我来!”

    邢金桥取下绸帘边的百年葫芦,跟着李臣典出了人圈。有几个勇丁跟在后面想听个究

    竟,李臣典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他们赶忙站住。***里,玉桥仍在高声叫卖散药。

    “快说吧!”一进屋,李臣典便不耐烦地催促。金桥把门关好,又去关窗户。“有话快

    说,有屁快放,鬼鬼祟祟地做什么?”李臣典鄙夷地呵斥。

    “镇台大人,实不相瞒,这不是别的药,乃是春药。”金桥悄悄地说,样子很神秘。

    “春药?”李臣典眼中射出惊喜的光采,仿佛看到了一个绝色女子。“拿出来看看!”

    金桥从葫芦里倒出两粒丸子放在手心,李臣典一把抓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放到鼻子边

    嗅了两嗅。丸子很普通,黑褐色的,无特别气味。“你这春药有什么效用?”李臣典今年二

    十七岁,十五岁投奔湘勇,充当曾国藩的亲兵,后来又跟着曾国荃,打起仗来勇猛不怕死,

    十余年来立了不少战功。此人最大的特点是贪女色。长期带兵在外,也没有在家乡讨老婆,

    他到处瞎来,每打胜一仗,占一城池,第一件事便是叫亲兵为他抓女人。营官如此,信字营

    的官勇个个效尤。信字营成为吉字大营中风气最坏的一个营,但打仗也厉害。曾国荃从不因

    此责备李臣典,李臣典也便有恃无恐。他早就听说江南女子娇美,打金陵城时便以此为诱

    饵,鼓励士气。打下城后,他身先士卒抢女人,连洪秀全身边的宫女也不放过。尽管李臣典

    年轻力壮,但毕竟经不住过分的戕伐,这些天来常觉精力不支,昏昏欲睡。他只听说过有春

    药,却从来没见过,更未吃过,这时候有人送来,真可谓饥中食、雪中炭,喜得李臣典抓耳

    搔首,心花怒放,恨不得就去试试。

    “我这春药么,”邢金桥仍旧笑嘻嘻地悄悄地说,“吃了它,一夜睡三五个女人不要

    紧。”

    “真有这事?”李臣典把手里两粒丸子攥得紧紧的,淫邪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射向邢金

    桥,射向他背的那只百年老葫芦。

    “一点不假,镇台大人不妨试一试”。邢金桥见李臣典这副色中饿鬼相,心中暗暗高

    兴。李臣典把手中的两粒丸子送到嘴边。刚要吞进去,却又忽地停下来,盯了邢金桥一眼,

    大声嚷:“你是个漏网的长毛,想用这两粒丸子来毒死老子!”

    邢金桥吓了一跳,没有想到这个莽武夫粗中有细。他很快镇静下来,哈哈笑了几声,

    说:“李镇台,你真不愧是一个百战百胜的将军,既有胆量,又有谋略,小人钦佩不已,钦

    佩不已。眼下长毛虽已打败,但不识时务要报仇复国的人定然不少,大人存这分戒心完全必

    要,完全必要。不过,对于小人,大人或许不知道,小人家世代在朱省桥边开药号,传至小

    人兄弟这一辈,已经是第五代,虽不能说医药世家,也可以说是一个本分的家族。提起朱雀

    桥邢家药店,金陵城里无人不知。大人不信,可以在城里随便找个人问问。小人不但不是长

    毛,小人家族男女二十余口,没有一人与长毛沾过边。小人因出自仰慕之心,才特地按祖辈

    传下来的秘方配制了十几粒丸药敬献给大人,感谢大人光复金陵,挽救了阖城百姓。大人既

    然有此疑心,我现在把葫芦里十几粒丸子全部倒出来,任大人挑一个,小人当着大人的面把

    它吞下去。”说罢,将葫芦里的丸子全部倒出。

    李臣典见他如此说,怀疑之心大大消除,为防万一,仍从中挑了一粒递给邢金桥。邢金

    桥看都不看一下便吞了下去。WAP.zZzcn.com

    “好,义士”李臣典竖起拇指称赞,“你这药如何吃法?”

    “大人在睡觉前半个时辰,将此药化在白酒中,三粒丸子,一两白酒,一口服下。小人

    保大人夜里龙马精神,百战不衰。”

    “好,义士!”李臣典又称赞一句,“今夜我试试,明天一早你到这儿来领银子,一粒

    十两,一钱不少。现在先给你五十两,奖赏你这分孝心。”进城后,李臣典掳来的金银财

    宝,少说也值十万两银子,办这种事,出手自然大方得很。

    “不,不!”邢金桥直摇手,“小人刚才说了,这药是敬献给大人的,不收钱。”

    “罗嗦什么,拿去吧!”李臣典把一锭五十两的元宝往他面前一丢,邢金桥只得接过,

    说声“谢谢”出了门。

    邢金桥前脚出门,李臣典后脚就把门关死了。他忙取出三颗丸子来,用上好的白酒化

    开,一口吞下,在营房外转了几圈,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浑身顿添千斤之力,看看还不到

    两刻钟,他实在按捺不住了,唤几个女人进来。李臣典如疯似狂地跟这几个女人鬼混了一

    通,果然觉得效果极佳。到了夜晚,他又取出三粒,用白酒化开喝了,心里盘算:明早邢金

    桥来,一定要他说出配方。若好说话,便用两三千两银子买来亦值得,若不好说话,便用刀

    架脖子来威胁。上半夜,李臣典仍精神抖擞,斗志旺盛,谁知到了下半夜,四肢便像散了架

    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底下却流泻不止。第二天茶饭不思,病势越来越沉重,第三天全

    身形销骨立,已不成人样了。

    原来,邢金桥送的药的确是春药,但正确的用法,是一次只能吃一粒,用白开水吞下。

    邢金桥有意害他,用酒调和吞下三粒,已使李臣典精气大损,谁知李臣典不到三个时辰连吃

    六粒,均用白酒咽下。这等于在肚子里烧了一把火,五脏六腑都烧烂了。李臣典知道上了大

    当,派人到朱雀桥去找邢家药号。药号早不存在,邢氏兄弟已逃之夭夭了。天下之大,到哪

    里去抓他们!

    第三天下午,曾国荃闻讯赶来,李臣典已气息微薄了。曾国荃逼着他讲出实情。李臣典

    断断续续地说个大概,把个曾老九气得七窍生烟,看看是个要死的人了,又不忍指责他,心

    里恨恨地骂道:“真是个不争气的下流坯子!”临时叫来两个随军医生进来看视,医生得知

    这个情况,随随便便摸了摸脉便摇头退出,吩咐赶紧备棺木办后事。李臣典亦自知死在旦

    夕,请求见曾国藩一面。

    曾国藩听说李臣典病危,大出意外,匆匆赶到神策门外。

    曾国荃将李臣典的病因告诉大哥,曾国藩恨得半天作不得声。

    来到李臣典的床头,见几天前还是一个生气勃勃的战将,如今却病得如同骷髅一般,刚

    才的满脸怒气,一时化作无限悲哀。

    “祥云,祥云!”曾国藩轻轻地呼唤,一边用手摸着李臣典的额头。一连呼叫几声,李

    臣典才缓缓睁开眼皮,两只眼睛已完全失神了。李臣典看了半天,终于认出曾国藩来:“中

    堂大人,我不行了。”声音细得像一根游丝,曾国藩只得俯下身去倾听。李臣典说着,又艰

    难地抬了抬手,却举不起来。曾国藩帮他抬起手,只见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胞弟李臣章。李

    臣章赶紧俯下身来:“哥,你有什么事要吩咐?”

    李臣典望着曾国藩,断断续续地说:“臣章的猴伢子过继给我……日后朝廷……有赏下

    来……便由我的儿子……领取……”说着说着,头一歪便闭了眼。李臣章伏在哥哥的胸脯上

    放声痛哭。

    曾国藩将弟弟拉向一边,严肃地说:“祥云吃春药的事要严加封锁,绝对不准外传出

    去。倘若走漏风声,不仅大损祥云的英名,整个吉字营的脸上都被抹了黑。给朝廷上奏,只

    能说是因伤转病,医治无效而死。此次李臣典必有重赏,过几天圣旨下来以后,再按新的官

    衔给他办一个丧事,丧事要办得非常隆重,借此追悼所有为攻破金陵城而献身的有功将士。”

    “大哥,按理说圣旨前天就应该到了,怎么今天还没来?”

    “谁知道什么地方耽搁了。”曾国藩的脸阴沉沉的。攻克金陵,功勋盖世,但皇上酬赏

    的圣旨却至今未到,已够令人心焦了,而偏偏第一个进城的大功臣却又如此不光彩地死去。

    望着直挺挺的僵尸,听着满屋的痛哭声,曾国藩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忧郁和恐

    惧来。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二皇恩浩荡,天威凛冽——

    不是因为李臣典的饰终,而使曾国荃忽然想起圣旨已过了三天未到。事实上,从六百里

    加紧红旗报捷折发出的那天起,上自曾国荃,下至普通兵勇,所有参与攻克金陵的人,无不

    在翘首盼望皇上的赏赐。大家都在计算上谕到达的日期:六月二十三日拜发奏折,一天行六

    百里,五天可以到达北京,皇太后、皇上接到这份捷报必定龙颜大喜,会立即下达上谕,再

    传回来,又是一天行六百里,到达金陵,也只有五天,朝廷的商量以及路上不可预计的耽

    搁,就打它费去三天时间,七月初六日也应该到了。今天已是初十了,上谕还没来,什么原

    因呢?七月初的金陵城本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大火炉,热得使人甚至到了活亦无趣、死亦无惧

    的地步,而上谕迟迟未来,又给他们烦躁的心情增加几分焦虑。

    原侍王府后花园有一大片竹林,枝叶婆娑,青翠欲滴,曾国藩很是喜欢。午后,他将竹

    凉床移至竹林里,旁边再放一个茶几,他便在这里写字看书,累了,就躺在竹床上略为休

    息。现在,他正躺在竹床上,心里也在想着这份上谕。皇太后、皇上会怎样酬赏呢?他凝视

    着头顶上墨绿色竹叶,默默自问。想起在田家镇和康福密谈的那个夜晚,由周寿昌传出的

    “攻克金陵的首功之人封王”的金口纶音。那时候这句话曾令他着迷了好长一段时期,联想

    到王世全赠剑时所说的那番话,以及武昌、田镇的顺利拿下,他觉得自己是最有希望成为攻

    克金陵的首功之人,也就是说,自己将有可能封王。不过,曾国藩也清楚,自从三藩之乱平

    定后,汉人不封王,已作为祖制传下来。文宗说那句话时,很可能只是一时的高兴,也可能

    想到的只是琦善、和春、都兴阿等满人,并没有把汉人算在内。真的是汉人最先攻克金陵,

    满蒙亲贵也会将祖制抬出来,到时文宗再有心也不能践约。后来,江西受困三年,百事不

    遂,他也就再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事了。再后来,文宗驾崩,太后秉政,曾国藩对封王之事便

    不抱希望。即使最先攻克金陵,太后难道还会重提这个违背祖制的许诺吗?刚开始曾国藩觉

    得有点遗憾,尤其在攻下安庆,克金陵已成定局的时候,他也曾幻想过,假若文宗仍健在,

    说不定封王也还有一线可能。但后来他也释然了,老子说得好:“不敢为天下先。”天公对

    名器甚为矜啬,这样一个人人艳羡个个眼红、近两百年来再没有汉人占有过的巍巍高爵,受

    之将如处炉火之上,又有何益!封王没有福分,那么封侯呢?曾国藩记得,自三藩之乱后,

    文职也没有人封过侯。自己是文职,并未直接带兵亲临城下,皇太后、皇上会不会破格赏

    赐?这些日子来,曾国藩一直为此担心。虽说他一再叮嘱自己要以老庄之道养心,把名利看

    得淡些,但到底不能做到淡忘的地步。WWW.zZzcn.com

    沅甫呢?沅甫又会得个什么样的赏赐呢?想过自己,曾国藩又为他的弟弟着想了。他从

    心里对这个弟弟感激不尽。因此甚至对二十多年前,沅甫在京师不欢而别的往事也感到内

    疚。他责备自己对当时年仅十八九岁的弟弟要求太苛严了,态度太冷淡了,临别赠诗,说

    “长是太平依日月,杖藜零涕说康衢”,对沅甫的希望,也仅仅是做个太平时代的本分读书

    人而已,真正把这个弟弟看轻了!沅甫历来功名之心甚重,自我企望也很高,倘若这次赏赐

    比大哥差得太远,他心里又会怎样想呢?以后兄弟情分会不会反而生疏呢?还有沅甫手下这

    一批骄悍的营官,论功劳都相差无几,若是恩赏差别过大,彼此不服气,难保不生意外。还

    有彭玉麟、杨岳斌,封锁江面,占据九洑洲要害,为攻克金陵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们并没

    有直接进城,他们的赏赐又是如何呢?还有在江苏打仗的李鸿章,在浙江打仗的左宗棠,在

    江西打仗的沈葆桢,目前正在南下追杀逃兵的鲍超等等,他们或拖住了长毛各路兵力,或一

    道参与攻城,都为攻克金陵立下了不可磨灭的战功,皇太后、皇上又如何奖赏他们呢?这一

    系列问题,把曾国藩搅得心烦起来,他索性不去想它了,坐在竹床上继续批阅公文。

    “大哥,上谕到了!”曾国藩被一声高喊惊得抬起头来,只见曾国荃大步流星走上来,

    脸上露出异样的喜悦。后面彭玉麟、杨岳斌、萧孚泗、刘连捷、朱洪章、彭毓橘等人簇拥着

    折差欢天喜地走过来。

    “好,好!”曾国藩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停了好久才起身说,“大家都到大厅

    里去,待我换好衣后一起接旨。”

    一会儿功夫,曾国藩便换好了朝服,端端正正地面北跪在大厅中间,身后是一大群文武

    官员。前面大案桌上香烟缭绕,正中供奉着由兵部六百里加紧递来的内阁所奉的上谕。曾国

    藩率领众人面对上谕行了三跪九拜大礼,然后展开诵读,大厅里响起他宏亮的湘乡官话:

    “本日官文、曾国藩由六百里加紧红旗奏捷,克复金陵省城,逆首自焚,贼党悉数歼灭,并

    生擒李秀成、洪仁达等逆一折,览奏之余,实与天下臣民同深嘉悦。”

    接下来曾国藩虽仍旧起劲地读着,但听者都不在意,因为它照例是复述原折的主要内

    容,大家注意的焦点是下文。

    “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这一句话提起了众人的心,上谕的核心到

    了,“自咸丰三年在湖南首倡团练,创立舟师,与塔齐布、罗泽南等屡建殊功,保全湖南郡

    县,克复武汉等城,肃清江西全境。东征以来,由宿松克潜山、太湖,进驻祁门,迭复徽州

    郡县,遂拔安庆省城以为根本,分檄水陆将士,规复下游州郡。兹幸大功告成,逆首诛锄,

    实由该大臣筹策无遗,谋勇兼备,知人善任,调度得宜。曾国藩着加恩赏加太子太保衔,锡

    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

    众人一齐看着曾国藩,只见他脸色平静,无任何表情,仿佛上谕嘉奖的是一个与己无关

    的人,大家不由地佩服他的超人涵养。

    “浙江巡抚曾国荃。”大家立即转向曾国荃。只见他神情悚然,竖耳恭听。“以诸生从

    戎,随同曾国藩剿贼数省,功绩颇著。咸丰十年由湘募勇,克复安庆省城,同治元、二年连

    克巢县、含山、和州等处,率水陆各营进逼金陵,驻扎雨花台,攻拔伪城,贼众围营,苦守

    数月,奋力击退。本年正月克复钟山石垒,遂合江宁之围。督率将士廖战,开挖地道,躬冒

    矢石半月之久未经撤队,克复全城,歼除首恶,实属坚忍耐劳,公忠体国。曾国荃着赏加太

    子少保衔,锡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众人艳羡不已,看曾国荃时,他不但面无喜

    色,反倒露出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情,大家都觉诧异不解。

    又接下去,曾国藩念道:“记名提督李臣典,着加恩锡封一等子爵,并赏穿黄马褂,赏

    戴双眼花翎。”名列五等爵位,却无福享受,众人为李臣典叹惜不止。曾国藩又念:萧孚泗

    封一等男爵,并赏戴双眼花翎;朱洪章交军机处记名,无论提督、总兵缺出尽先提奏,并赏

    穿黄马褂,赏给骑都尉世职;刘连捷、彭毓橘等赏加头品顶戴,并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

    接着又念了一长串受赏名单。末了,还特为命令将李秀成、洪仁达委派要员槛送京师,

    讯明后依法处治。

    跪在大厅中的人都有重赏,唯独没有彭玉麟、杨岳斌的,二人心中正疑惑时,曾国藩又

    展开一道上谕念道:“钦差大臣科尔沁博勒噶台亲王僧格林沁,已迭次加恩晋封亲王,世袭

    罔替,着加赏一贝勒,令其子布彦讷谟祜受封。

    钦差大学士湖广总督官文,加恩锡封一等伯爵,世袭罔替,并加恩将其本支毋庸仍隶内

    务府旗籍,着抬入正白旗满洲,赏戴双眼花翎。江苏巡抚李鸿章,着加恩锡封一等伯爵,并

    赏戴双眼花翎。长江水师提督杨岳斌,加恩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兵

    部右侍郎彭玉麟,着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四川总督骆秉章,着加恩

    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戴双眼花翎。署浙江提督鲍超,着加恩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

    职。西安将军都兴阿、江宁将军富明阿均着加恩赏给骑都尉世职。闽浙总督署浙江巡抚左宗

    棠、江西巡抚沈葆桢均候浙、赣等省军务平定后再行加恩。”

    人人有赏,个个不缺,真是皇恩浩荡,普天同庆。当曾国藩把这两道上谕颂读完毕后,

    文武大员共同山呼万岁,纷纷向曾国藩、曾国荃祝贺,都说兄弟同日封侯伯,不仅本朝绝

    无,也是旷古奇事!曾国藩也笑容可掬地向各位道贺。正当大厅里洋溢着弹冠相庆的喜悦

    时,亲兵在门外高喊:“折差到!”大家正在纳闷,折差已大步踏进来。彭毓橘上前接过,

    双手将它安放在案桌上。行过礼后,曾国藩打开黄绫包封,从中取出一份上谕来,众人一齐

    低头听着:“浙江巡抚曾国荃六月十六日攻破外城时,不乘胜攻克内城,率部返回孝陵卫大

    营,指挥失宜,遂使伪忠酋夹带伪幼主一千余人,从太平门缺口突出。据浙江方面奏,伪幼

    主洪福瑱即混杂这股逸贼之中,内中尚有伪干酋、章酋等巨寇。浙闽赣等处尚有长毛数十万

    众,倘若拥立伪幼主与朝廷对抗,则东南大局,何时可得底定?曾国藩奏洪福瑱积薪自焚,

    自是听信谣言。现责令该督追查太平门缺口防守不力人员,严加惩处。金陵陷于贼中十余

    年,外间传闻金银如海,百货充盈,着曾国藩将金陵城内金银下落迅速查清,报明户部,以

    备拨用。李秀成、洪仁达二犯,着即槛送京师,讯明处决。”

    大厅里一片死寂,鸦雀无声。曾国荃全身早已湿透,脑袋嗡嗡作响,两只手臂僵直撑在

    花砖上,曾国藩的声音也明显地低下来,中间还杂着颤音:“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

    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惟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

    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

    上谕宣读完毕,众人依旧呆呆地跪在那里,仿佛两宫太后的训话虽完,但仍板着冷峻的

    面孔,森严地审视这班战功赫赫的大臣,并没有下达起身的命令。

    “诸位请起。”曾国藩收好上谕,强打着笑容对大家说,“今天是大喜日子,应当高高

    兴兴,明天本督略备薄宴,祝贺诸位荣升。圣旨英明洞达,望各位切实记住,勿使骤胜而

    骄,庶可长承恩眷。”

    过了好一阵子,曾国荃才带头站起,阴森森地走进内室,众人也兴趣顿失,一言不发地

    各自回营去了。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三荣封伯爵的次日,曾国荃病了——

    第二天一早,便传出曾国荃生病拒绝会客的话,曾国藩闻之大惊,急忙走进弟弟的卧

    房,果然见他睡在床上。原来,曾国荃听到上谕指名道姓地斥责他,心中窝了一肚子怨气,

    一夜未睡。到了后半夜,竟然浑身起了红色小斑点,左肩下还长了一个肉包,居然有铜钱大。

    “老九,你这是湿毒,不要紧的,”曾国藩安慰道,“前几个月辛劳过度,日夜守在战

    场,毒气攻心,现在发出来最好。”

    “大哥。”曾国荃抓住哥哥的手,手烫得厉害,“带兵杀贼,攻城略地,死尚且不怕,

    还怕癣疥之病吗?我是心里难受呀!”

    “老九,你心里哪些事感到难受?”曾国藩慈爱地凝视着弟弟,其实他已知七八分。昨

    夜,曾国藩也一夜没睡好,对日里同时接到的两道上谕想得很多很深。这些年来,他服膺丑

    道人的高论,在孔孟程朱之学的基础上杂用老庄之道,以不求名利来保养恬淡之心,以柔退

    谦让来调和上下左右的关系,对于自己封侯、弟弟封伯,他已很为满足,不敢奢望更高的赏

    赐,倒是诸如“功高震主”“大功不赏”“兔死狗烹”等历史教训时常萦绕脑际。近来,他

    又把《史记·淮阴侯列传》《唐书·李德裕传》《明史·蓝玉传》等翻阅了一遍。历史上那

    些惨痛的故事使他心惊肉跳,他告诫自己此时更应百倍谨慎小心,不能授人以柄,可惜九弟

    和他的部属们没有把自己往日的规劝记在心中。金陵之捷并非十全十美,尤其是纵火烧天王

    宫,将金银财宝尽数掳掠,日后免不了要遭世间讥劾,难以向朝廷交代。但曾国藩没有料

    到,朝廷的指责竟会来得这样快,措辞竟会这样严厉,这道上谕的背后埋伏着什么,已经是

    非常明白的了。

    前几天,欧阳兆熊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顾所以善

    其后者,于国何如?于民何如?于家何如?于身何如?必筹之已熟,图之已预矣。窃尝妄

    意:阁下所以为民者,欲以勤俭二字挽回风俗;所以为家为身者,欲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

    此诚忧盛危明之定识,持盈保态之定议也。”这几句话曾国藩诵读再三,对老友的关心感激

    不尽,也决定采纳他的建议,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心高气傲、阅世不深的九弟却并没有意

    识到这一点,今天必须向他郑重指出。

    “大哥,我曾听你说过,文宗亲口许诺,最先攻下金陵城的封王,皇太后、皇上应当遵

    循。”

    曾国藩心中一惊,这个不识时务的老九,居然还有如此非分的想法!曾国荃见大哥楞住

    了,知话说得过急,忙补充道:“大哥创建湘军,运筹帷幄,虽未带兵亲临金陵,论功劳还

    是大哥居第一。说封王,是说我和大哥都封王。”

    曾国荃这一补充,反而使曾国藩心里凉了半截,为弟弟的狂妄无知而难受。他压住心头

    的不悦,仍以慈爱的口吻说:“老九,你这个想法不应该。文宗那句话,是康福在北京听周

    荇农说的,是不是真的还很难说,即使是真的,那也是文宗的一时兴起,当不得真的,你为

    此难受太不应该了。”

    “就如大哥所说,不封王,难道不可以封公爵吗?就是不封公,我也应当封侯呀!大哥

    封侯理所当然,我不是要和大哥抢这个侯爵。皇太后为何这等小气,舍不得封两个侯呢?”

    “小声点,说话要有分寸。”曾国藩见弟弟居然指责起皇太后来,未免太放肆了,便正

    色道,“须知隔墙有耳。”

    “攻打金陵是何等的艰苦,我敢说,随便换另外哪个人都不可能拿下!”曾国荃既感委

    屈又很自负。

    “老九,”曾国藩严肃地说,“那天在席上我跟你们说过,古往今来,凡办大事,半由

    人力半由天命。攻克金陵这样一桩震铄古今的大事业,岂能全由人力?你纵然本事大,也要

    让一半与天才是。”

    “官文坐在武昌安富尊荣,封伯爵,李鸿章只收复苏、常,也封伯爵,这个伯爵太不值

    钱了嘛!”曾国荃不理会大哥的苦心,依旧高喉大嗓地发泄愤恨。

    “官中堂统辖两湖,为湘军筹饷补员,功劳甚伟。李少荃在苏南迭克名城,保全上海,

    使金陵贼匪进无援兵,退无窜路。两人封伯爵,亦无可厚非。”对弟弟的牢骚,曾国藩也有

    同感,但此时不能附和他,否则将火上加油。

    “这些都不去谈它罢!”曾国荃霍地从床上坐起来,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金陵

    只逃出一千多号长毛,就要严加惩办。杭州城破时,伪听王陈炳文带着十多万长毛全数冲

    出,左宗棠为何不受指责?上谕说据浙江方面奏,显然是左宗棠在进谗言。这左三矮子不是

    个好东西!”曾国荃气得骂起来。

    说洪福瑱积薪自焚,是曾国藩据曾国荃信上的话上奏朝廷的,左宗棠借幼主出逃大做文

    章,明里攻击曾国荃,暗地里攻讦曾国藩。这件事使曾国藩对左宗棠最为恼火。他对这个相

    交三十年的老朋友,在这样的大事上不留情面甚是不解。

    是因为自己亦位居总督,眼里没有他曾国藩呢?还是对他兄弟成了攻克金陵首功人员嫉

    妒呢?还是朝中有人授意左上这样的折子呢?不管怎样,在这种时候左宗棠上此绝情绝义的

    折子,两人三十年的友谊到此也就止步了。曾国藩微微点点头说:“老九,你也不必为此事

    难受了,左宗棠那人你也知道,过几天大哥再给皇上上个折子,为你说话。”

    “还有。”曾国荃说出心中的积愤后觉得舒服了点,“皇上要槛送李秀成、洪仁达进

    京,两犯早已成鬼了,这事如何办?”

    “这个也由我去向皇上说清楚。”曾国藩安慰弟弟,心里却想,那天拍胸脯的气概到哪

    里去了!

    “李秀成的事还好说,问题是银子,皇上要追查金陵城里的银子呀!”曾国荃压低了声

    音,“大哥,实话对你说吧,金陵城里的金银珠宝,再加上年轻的女人,都变成了湘军将官

    的财产,现在正一船一船地往湖南运哩!连我也有几十万。倘若按皇上的谕旨,再将金银从

    他们的腰包里掏出来,那金陵城就会闹翻天,我也弹压不了。”

    曾国藩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事他早已看得很清楚,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但这的确是一

    件棘手的事。这些首功将官们自恃功大,要价很高,朝廷的封赏既不能全部满足他们的欲

    望,又只是空衔而无实惠,现在要把他们围攻两三年,自以为靠性命换来的财产再掏出来,

    这无异于挖他们的心肝。真的闹起事来,后果不堪设想。“老九,你要说服他们顾全大局,

    不管多少都要拿出一些,一则好向朝廷交代,二则也要堵塞天下悠悠之口。”

    “杀人放火,我可以指挥他们干,要他们拿出自己的性命钱,我做不到。况且我也不

    干,我的银子就已经运走了。”

    “九帅,你一碗水没有端平!”

    曾国荃正要说下去,门口突然传进一声雷似的吼叫,只见焕字营营官朱洪章喝得醉醺醺

    地满口吐着白沫,两眼红通通地睁得如铜铃般大,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亲兵。

    “焕文!”曾国藩拉长着脸,十分不快地对朱洪章说,“你看你醉成什么样子!”

    “中堂大人。”朱洪章这时才发觉曾国藩也在,顿时清醒了点,“第一个冲进城的,不

    是李臣典,而是我朱某人!”

    “这话怎讲?”曾国藩感到奇怪,都说康福死后,李臣典是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为何

    又变成了朱洪章?

    “中堂大人。”朱洪章用手抹去嘴边的白沫,两脚也站直了些,以略为恭顺的态度说,

    “六月十六日上午,龙脖子地道第二次挖成,点火前,九帅集合各营营官,议决谁为攻城先

    锋,大家都畏葸不敢领命,是我出队领下了先锋之命,并立了军令状,这事九帅应该还记

    得。后来我率焕字营一千五百兄弟从城墙缺口冲入,第一个进了金陵,九帅还称赞我有能

    耐。”

    “照这样说,应当是焕文第一个进城了。”曾国藩问弟弟。

    “是的。”曾国荃点头。

    “那又为何是李臣典呢?”曾国藩大惑不解。

    “中堂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朱洪章抢着说,“龙脖子地道是信字营挖的,李臣典虽

    未第一个进城,但却是最先打到天王宫,说李臣典是第一号功臣,我并没有意见,但现在萧

    孚泗倒排在我的前面,抢得了男爵,这能使我服气吗?娘的,攻城时他向后退,领赏时他往

    前冲,他聪明,老子是蠢崽。”

    朱洪章又喷出白沫来,他死命地吐了一口痰,愤愤不平地嚷道,“九帅,你这样压我,

    难道因为我朱洪章是贵州人,不是湘乡人吗?”

    “朱洪章,你在放狗屁!”曾国荃猛地从床上跳起,“哪个因你不是湘乡人压了你,我

    是把你列在萧孚泗前面的。”

    “那又是谁把我的名字排到后头去了呢?这个***,害得我得不到爵位。”朱洪章大

    叫起来,气焰更足了。

    “明告诉你吧!那是中堂大人手下起草折子的彭寿颐改动的。”曾国荃说着,顺手将桌

    上一把腰刀甩到朱洪章的脚边。

    腰刀与砖相碰,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你用这把腰刀把他杀了吧!”

    朱洪章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一时呆住了。

    “你去杀呀!”曾国荃冲到朱洪章面前,像一头狂怒的饿虎,要把朱洪章一口吞下,

    “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不敢杀,你就给老子滚出去,狗杂种!”曾国荃的暴怒把朱洪章的气

    焰压了下去。他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地出了门。

    “大哥,你看看,就是这班人进了城!”望着朱洪章的背影,曾国荃气仍未消,“若不

    是刚才这一手,他几乎要坐到我和大哥的头上拉屎拉尿了。只有一个朱洪章还好对付,若是

    朝廷真的要追查金银,那就会有成千上万个朱洪章跳出来,你看怎么办?”

    这个意外的插曲使得曾国藩又惊又恼。“湘军已经腐败了。”他在心里得出了结论。

    “大哥。”曾国荃小声而神秘地呼唤,曾国藩觉得有点异样,“依我看,新的大乱就要

    到来,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你说什么?”新侯爵已觉察到新伯爵的反常。

    zZzcn.com

    “我们学他。”曾国荃伸出左手掌,右手在掌心上划出一个字来。曾国藩顺着他的手势

    看着看着,不觉屏息静气,最后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四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原来,曾国荃在掌心上划出的是一个“赵”字。毫无疑问,这指的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的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

    “沅甫,你疯了!”曾国藩冷冷地看着因情绪激昂而红了脸的弟弟,生气地说。

    “大哥。”曾国荃压低声音,焦急地说,“这桩事,打下安庆后我就想过了。我也晓得

    润芝、雪琴以及左宗棠都旁敲侧击试探过你,大哥那时不同意是对的,因为时机不到,而现

    在时机到了。吉字大营攻下长毛盘踞十多年的老巢,军威无敌于天下,所有八旗、绿营都不

    是我们的对手。现在朝廷要追查金银下落,吉字营上下怨声载道,正是我们利用的好时候。

    吉字大营五万,雪琴、厚庵水师两万,还有鲍春霆的两万,张运兰、萧启江的三万,这十二

    万人是大哥的心腹力量,再加上李少荃的淮军,只要大哥登台一呼,大家都会死心塌地跟着

    干。左宗棠要是不从,就干掉他!大哥,你把这支人马交给我,不出两年,我保证叫天下所

    有的人都向大哥拱手称臣。”曾国荃越说越得意忘形,曾国藩越听脸色越阴沉。曾国荃心

    想,大哥素来谨慎,这样的大事,他怎么会轻易作出决定,不做声,便是在心中盘算。他进

    一步撩拨,“大哥,大清立国以来,只有吴三桂、耿精忠几个汉人手里有过军队,这些军队

    一直是朝廷的眼中钉。后人都说吴三桂不安分造反,其实他们哪里知道,那是朝廷逼出来

    的。”

    曾国藩心里猛一惊,觉得弟弟的话有道理,过去自己也是指责吴三桂的。也可能事实真

    的如沅甫所言,吴三桂造反是逼出来的。

    “朝廷也在逼我们了。”曾国荃气得咬牙切齿,“走了一千多号人,与打下金陵相比算

    得了什么?如此声色俱厉地训斥,居心何在?口口声声追查长毛金银的下落,无非是说我们

    私吞了,好为将来抄家张本。大哥,这十二万湘军在你的手里,朝廷是食不甘味、寝不安神

    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想不到今日轮到我们兄弟了。”曾国荃长叹一声粗

    气后,恶狠狠地对着曾国藩说,“大哥,我们这是何苦来!百战沙场,九死一生,难道就是

    要做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吗?盛四昨日对我讲,家里起新屋上大梁时,木匠们都唱:两江总督

    太细哩,要到北京做皇帝。又说当年太公梦的不是蟒蛇,而是一条龙,因怕官府追查,才谎

    说是蟒蛇。大哥。”曾国荃扯着曾国藩的衣袖口,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慢慢地吐

    出,“满人气数已尽,你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呀!”

    曾国藩坐在对面,听着弟弟这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心里话,仿佛觉得阴风阵阵,浑身发

    冷。他突然意识到不能让他无休止地说下去,这里面只要有一句话被人告发,就可能立即招

    来灭族惨祸。此时自己已被搅得心烦意乱,难以说服他。

    办法只有一个,便是马上离开。

    “老九,你今天情绪有点失常,可能是湿毒引起心里烦躁的缘故。你静下心来,好好躺

    着,我叫人来给你看看病。”说罢,不等曾国荃回答,便匆匆地走了。

    回到房里,第一件事就是要荆七把盛四叫来。“盛四。”问明属实后,曾国藩气极了,

    “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这样蠢;这种话也是随便能说的?假若你不是我的亲外甥,

    我今天就一刀杀了你!”盛四一听,吓得忙跪在大舅的脚下叩头不止。“你明天一早就回荷

    叶塘去,警告那些胡说八道的人,若哪个敢再说半句做皇帝、真龙天子的话,就要四爷割他

    的舌头,听明白了吗?”

    打发了盛四后,曾国藩才略为定了定神。他燃起一枝安魂香,盘腿坐在床上,将这两天

    来发生的一切细细地深深地思考着。老九的分析,很大部分都是对的,但要自己做赵匡胤,

    却万万不能接受。这种话,曾国藩已经是第五次听到了。

    第一次出自王闿运之口,他为之心跳血涌。第二次是彭胡左等人的劝说试探,他置之不

    理。第三次是王闿运为肃顺当说客,他视之为狂妄。第四次是王韬的无知妄言,他不客气地

    加以训斥。难道这一次就如沅甫所说的时机成熟了吗?曾国藩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时机,

    对于他来说,这一辈子都没有成熟的可能性。这一点,他比所有劝他问鼎的人都清醒得多。

    如果说,朝廷对于长毛的起事,对于吏治的腐败,对于民生的凋敝,对于洋人的欺凌,都是

    软弱无能、束手无策的话,对汉人的防范,尤其是对握有重兵的汉人的防范,却是老谋深

    算、戒备森严的。咸丰帝询问王世全赠剑事,衡州出兵前夕降二级处分,刚任命署鄂抚又急

    忙撤销,德音杭布由盛京派到军营,多隆阿从金陵来到武昌,这一件件一桩桩往事,刻在曾

    国藩的脑海深处,并时常冒出来,刺痛他的心。眼下虽然湘军兵力在苏、浙、赣、皖南等处

    占着绝对优势,但官文、冯子材、都兴阿等环伺四周,尤其是僧格林沁的蒙古铁骑虎视眈

    眈。所有这一切,似乎早就为着防备湘军而部署的,只等湘军一有反叛端倪,便会四面包

    围。还有左宗棠、沈葆桢,位列督抚,战功赫赫,对曾国藩的不满情绪早已暴露,而朝廷竭

    力笼络,有意扩大内部裂缝,从而达到分化的目的。

    可以说,从曾国藩手中掌握几千团勇的那天起,朝廷便对他存有相当大的戒备之心,到

    现在不但没有减弱,反而随着他的名声和功劳的隆盛而加强。

    倘若与朝廷分庭抗礼,第一个站出来坚决反对的便是湘军内部的人,而这人一定便是目

    空一切、睥睨天下的左宗棠。

    曾国藩心想,老九太简单了,论打仗,不但老九比不上他,眼下海内将才,没有一个人

    是他的对手。到那时,左宗棠处极有利之形势,集全国之粮饷兵力,消灭曾氏家族的湘军,

    要比打败长毛容易得多。

    一枝香燃完了,曾国藩下床来活动一下酸胀的双腿,又点燃一枝,重又盘腿坐到床上,

    继续着刚才的思索。

    即使侥幸黄袍在身上穿稳了,这个心高气傲、倔强狠恶的老九,既然可以把黄袍披在自

    己的肩上,就可以随时把黄袍取走。斧声烛影,千古之谜,老九不就是赵光义吗?一向对兄

    弟知之甚深的曾家老大,有一百个把握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曾国藩上下两排牙齿在嘴里

    左右错动,发出一阵阵轻微的摩擦声,两腮时紧时松,双目木然冷漠。让我背上个乱臣贼子

    的千古骂名,他却轻轻松松地子孙相传,稳坐江山,老九的算盘拨得太精了。如同安魂香的

    轻烟袅袅直上,越来越淡,直到淡得没有了,曾国藩对弟弟也越来越看清楚了,直到看穿他

    的五脏六腑、灵府深处。

    是的,曾国藩不能做董卓、曹操、王莽、赵匡胤那样无父无君、犯上作乱的叛臣逆子。

    三十年前,他还只是荷叶塘乡下一个农家子弟,卑微得像路边一根草,低贱得像桌下一条

    狗,如今贵为甲侯,权绾两江,声动四海,名重五岳,还不都是出自天恩,源于皇家吗?借

    助它给自己的一切,又来背叛它,反对它,良心何在?失败了,固然理所当然地要遗臭万

    年,猪狗不如;就算成功了,过去自己所说的那些忠诚敬上之类的话,不都是欺天瞒地的谎

    言假话?那些告诫子弟的谆谆家教,不都会成为后世训子的反面教材吗?一生抱负,千秋名

    节,都绝对不容许他曾国藩有丝毫不臣之念!

    还有,金陵已攻下,举国都盼望早息战火,铸剑为锄,若自己再树起反旗,岂不又把千

    千万万的人重新拖入血火之中?

    出于一个儒家信徒的良知,曾国藩也不愿意这样做。

    笔直上升的烟柱忽地断掉,第二枝香也已燃完,要细心思考的问题太多了,曾国藩下得

    床来,又点上一枝。既然不按沅甫说的办,就必须更加事事小心谨慎,务必取得朝廷的充分

    信赖。曾国藩想,最使朝廷放心不下的,便是手下这十多万水陆湘军。数百个军营皆系将官

    私募,三千里长江无一船不挂曾字旗,这在本朝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怎不令太后、皇上心神

    不安?卧榻之侧,岂容旁人安睡?哪朝哪代的君王不是如此!况且进城后湘军的表现,也足

    使曾国藩失望了。这样的军队,即使不撤,也不能打仗了。不如裁去五万八万,既令朝廷放

    心,也甩掉一个沉重的包袱。

    再一个就是停解厘金。厘金一事最失人心,苦了亿万百姓,肥了数千局吏。现在金陵已

    经攻下,若再照解厘金,必然招致民怨沸腾,得罪地方。第一个先撤的是湖南东征局!作出

    这两个决定后,曾国藩的心头略觉宽松。他刚走下床,又想起一件大事:今年是乡试正科,

    要立即把贡院修复,务必赶上今科乡试。

    清初时设江南省,包括安徽、江苏两地,康熙六年这两地分为两省,但乡试没有分闱,

    一直在一起,故录取名额较他省都多,又因人文荟萃,英杰辈出,一甲三鼎中数江南举子最

    多,故江南乡试,历来为天下注目。自从金陵落入太平军之手后,江南乡试已中断十多年

    了,这中间仅咸丰九年在杭州借闱开科一次,又因录取名额不足,失去了会试的机会。

    收复安庆后,曾国藩曾准备在安庆设一考棚,将安徽与江苏分开,先在安庆单行乡试,

    但后因皖北不靖、士子不齐而未果。那些急于仕进的江南读书子弟,眼巴巴地看着别省开科

    取士,新举人们肥马轻裘,自己满腹经纶而无法展示,心中躁急得不得了,早就盼望恢复江

    南乡试了。此事一公开,不知有多少人欢喜雀跃,破涕开颜!

    如果说第一件事足以消除朝廷的戒备,第二件可堵天下百姓的口舌,那么这件事更是深

    得全国士子之心!曾国藩想到这里,终于摆脱了压得透不过气来的负担,心情松快多了。

    “大人,萧军门带着三十多位将领前来叩见,说有要事禀告。”荆七推门进来,说完后

    垂手站在一旁。

    他们来干什么?曾国藩坐在椅子上,心里思考着,一只手慢慢地梳理胡须。上上下下地

    梳理几遍后,脸上露出一丝淡笑。

    “更衣!”曾国藩起身,荆七随即捧来了朝服。除开跪接圣旨、重要会议及朔望朝贺

    外,曾国藩接见部属时通常只着便服:冬天是一件黑布棉袍,外罩一件酱色马褂,从不用皮

    货,更没有貂、狐、猞猁等珍贵皮袍。那年打下田家镇,咸丰帝赏赐了一件狐腿马褂,他只

    试穿了一下,表示对圣恩的祗受,第二天便派人送回荷叶塘珍藏起来。夏天永远是玄色或灰

    白色布长衫,也不穿丝绸衣裤。今天曾国藩一反常态,大热天气穿上严严实实的朝服,威严

    庄重地端坐在虎皮大帅椅上,两眼如电光般地平视前方。萧孚泗等人见此情景,心里先就有

    三分怯了。

    “诸位找我有何贵干?”浓重的湘乡官话宽厚宏亮,在大厅里回响。

    萧孚泗、朱洪章、刘连捷、彭毓橘、朱品隆等人坐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

    不敢先开口。萧孚泗轻轻地推了一下彭毓橘,小声说:“你是中堂的老表,你说吧!”彭毓

    橘见众人都拿眼睛望着他,分明也是推他出头的样子。他想,看来义不容辞了,便正了正衣

    冠,站起来说:“中堂大人,众位将军在营房里议论,说朝廷硬逼我们交银子,其实又没

    有,都不知如何办才是,特来请示大人。”说完,偷偷地望了曾国藩一眼。只见曾国藩两只

    榛色眸子正凝视着自己,就像两把尖刀向心脏刺来。彭毓橘一阵恐惧,忙坐下来,心不停地

    跳。

    “彭毓橘!”

    彭毓橘见曾国藩叫他,下意识地站起来。

    “你是怎么想的呢?”彭毓橘一时答不上来,四下望着众人,刘连捷对他努努嘴,示意

    他大胆说。

    “大人,金陵城里的确没有金银,众位将军从哪里找得来?都想请大人给皇太后、皇上

    上个折子,免了这桩事算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彭毓橘鼓起勇气说完这番话后,觉得两腿

    发软,迫不及待地坐下来。

    “都说金陵是长毛的小天堂,金银如海,财货如山,你们说什么都没有,皇太后、皇上

    会相信吗?”曾国藩仍旧梳理他的胡须,语气平缓。

    “没有就没有,又变不出的!”刘连捷嘟嘟囔囔地说。

    “莫把我们逼急了,狗急了还要跳墙哩!”朱洪章见曾国藩不作声,话说得放肆了些。

    “中堂大人!”萧孚泗站起来大声说。他已经偷运两船财货回湘乡老家去了,倘若朝廷

    认真追查,不但这两船财货得不到,恐怕爵位也会注销,他因此很着急,“据说富明阿奉僧

    王之命,过些日子就要到金陵来了,我们不能等着他胡来。”

    “你说怎么办?”江宁将军富明阿将来金陵视察满城,此事曾国藩已有所风闻,也在担

    心。他问萧孚泗。

    “封锁十三门,不让他进来!”萧孚泗嚷起来。

    “富明阿来金陵视察满城,你不让他进来,抗拒朝廷,岂不形同叛逆吗?”曾国藩依旧

    平和地问。

    “叛逆就叛逆!”彭毓橘见曾国藩一直没有斥责他们,以为他心里支持,胆子大了,

    “大人,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自古如此。无赖赌徒赵匡胤都能黄袍登基,大人功德巍

    巍,天下归心,何不趁此机会,光复汉家河山!”

    “放肆!”曾国藩气得猛力拍打桌面,大喊,“来人啦,给我把这个胆大包天的乱臣贼

    子抓起来!”

    立时出来两个亲兵,彭毓橘昂首站起,让亲兵捆绑,不争辩也不反抗。萧孚泗用眼睛瞟

    了一下众人,然后站起来,走到曾国藩座前,双膝跪下,同来的其他将官也学样跪下,一齐

    高喊:“请大人宽恕!”

    “请九帅!”曾国藩大声发令。一会儿,曾国荃匆匆起来,见此情景大吃一惊,忙垂手

    站在大哥身旁问:“杏南犯了何罪?”

    “沅甫,彭毓橘口出狂言,无父无君,你说该如何处置?”

    “大哥!”曾国荃抬头望了一眼彭毓橘,气势雄壮地说,“不要怪杏南,也不要怪诸位

    兄弟,都是我叫他们干的。大哥……”

    “不要说了!”曾国藩愤怒地挥手制止,“荆七,纸笔伺候!”

    王荆七一手拿着笔砚,一手拿着一迭白纸出来。

    “不对,换大笔,大红硾笺!”

    荆七进屋后再次出来了。曾国藩望着展开在桌面上的红底撒金云纹硾笺,凝神良久,然

    后挥笔写下一副联语。写完后把笔往砚台上一扔,目光威利地向众人环视一周,头也不回地

    转身走了。

    曾国荃等人呆呆地或站或跪,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纷纷走到案桌边,只见硾笺上写的

    是:“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众人有的叹息,有的咋舌,有的感动,有的木

    然,有的细细品味而频频颔首,有的发出冷笑而摇头不止。曾国荃先是忿然,继则凛然,终

    于颓然地吩咐亲兵:“放掉彭藩台。”然后冷冷地对众人说:“今天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倘若哪个走漏了半点风声,九爷的刀要借他的血来磨洗!”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五匕首和珊瑚树打发了富明阿——

    富明阿说到就到了。原来,僧格林沁对曾国藩奏报已就地处决李秀成、洪仁达和金陵城

    里无金银两件事甚为怀疑。他认为这是曾国藩在欺蒙朝廷,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有抓到李秀

    成,而金陵城里的财产是绝对被他们兄弟及湘军官勇们私吞了。他要富明阿借查看江宁满城

    破毁情形为由,将这两件事查个水落石出,狠狠地压一下曾氏兄弟和湘军的气焰,为满蒙旗

    兵出一口无名怨气。

    关于李秀成之事,曾国藩不在意。李秀成在押达二十天之久。见者甚多,还有洋人戈登

    可以作证。临刑那天,沿途观者亦在万人以上,况且还有他写的亲笔供词。不怕富明阿再

    刁,这个事实他否定不了,而金陵城里的财产一事,十之八九会出纰漏。

    “不怕他,一个小小的富明阿算得什么!还不是狗仗人势,靠僧格林沁的势力。”曾国

    荃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金陵城是吉字营的天下,岂容得他在这里兴风作浪。明天大哥到

    下关码头去接他,就说我卧病在床,不克亲迎,后天在伪侍王府里设宴为他洗尘。那时我给

    他点颜色看看。”

    “老九,富明阿虽只一个江宁将军,但他可以通天,对他万万不可小觑。”曾国藩担心

    弟弟鲁莽坏事。

    “大哥请放心,我要叫他高高兴兴离开金陵,安安稳稳平息这场风波。”有了这句话,

    曾国藩放心了。

    第二天,曾国藩带着李秀成的亲笔供词,登上富明阿泊在下关江面的大船。富明阿将李

    秀成的供词翻了翻,曾国藩又把处决李秀成、洪仁达时的场面说了说,特地把戈登抬了出

    来,果然富明阿对抓获李秀成一事不再有怀疑。曾国藩和富明阿一起上岸,亲自陪着他查看

    了位于城东的满城。这里原本是前明故宫,后作为江宁旗兵的驻防地,经过这次血战,满城

    已荡然无存。曾国藩爽快地许诺富明阿,立刻拨巨款,先修复江宁满城,次修缮京口旗营,

    待房屋盖好后,再奏请朝廷从京师旗兵中调拨人员来,务必要恢复昔日旧制。富明阿对此甚

    为满意。次日晚上,曾国荃在原侍王府里设宴款待,富明阿欣然出席。

    傍晚,富明阿穿上耀眼的麒麟补子袍褂,骑一匹高大的蒙古马,带着几个戈什哈,神气

    十足地来到原侍王府。但见门外冷冷清清,三扇大门关得紧紧的,没有一丝接待贵客的迹

    象。富明阿心中奇怪。戈什哈不客气地用拳头捶打大门,半天后才见一个老眼昏花的门房出

    来,穿着一件补丁叠补丁的粗布衣,又脏又黑,仿佛几十年没洗过一样。

    “富将军来了,你们为何这般怠慢?”戈什哈不满地训斥着。老门房脸上笑嘻嘻地,并

    不生气。戈什哈知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总爷,请你再大声说一遍。”戈什哈不耐烦地

    又说了一遍。

    “啊呀,是富大人来了,我全不记得九爷今晚请客这事了,真该死。”老门房恍然大

    悟。一口浓重的湘乡土话,自小在北京长大的富明阿几乎没有听懂一个字。接着忙跑进去通

    报,一会儿中门大开,曾国荃带着几个人在门后出现:“富将军,得罪,得罪!门房误事,

    我已骂了他一顿。”

    “九帅客气。”富明阿双手抱拳,面色不甚欢悦。

    二人并肩进了大厅,分宾主坐下。曾国荃又道歉:“门房糊涂,多多失礼。”

    “九帅,我看你这门房也是该换一个了。”富明阿郑重建议。

    “是呀,不过别的事他又干不了。”曾国荃表示出一种很大的遗憾。

    “贵府何必要这种人呢?打发他两个钱,开销了事。”富明阿奇怪,一座金陵城都打下

    了,一个老门房却处置不了。

    “富将军说得好轻巧!”曾国荃靠在椅背上,脸色黑而憔悴。“他从荷叶塘乡下带着两

    个儿子跑来投奔吉字营,跟着我先后打了几百仗,大大小小的战功可以堆满一屋子,积功保

    至副将衔。打安庆时炮火震聋了耳朵,打金陵时,石头砸断了三根肋骨。两个儿子,一个死

    在吉安,一个死在巢县。这样的有功之人,我能随便开销他?再说,他从把总保起,一直保

    到副将,没有多拿一个铜板,他的俸禄要全部算给他,总在四五千两银子以上,我哪里拿得

    出?故而明知他干不了事,也只能养着他。”

    富明阿听了这番话,心里不是滋味,嘴里含含糊糊地应付:“是这样的话,倒也不能随

    便开销。”

    一个亲兵上前,附着曾国荃耳边说了两句话。曾国荃站起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对富明阿说:“富将军请,西花厅的宴席已摆好了。”

    富明阿在曾国荃的引导下来到西花厅。只见厅里已摆好了十桌酒席,主席上空了两个座

    位,另外九席都已坐满了人,见他们来,便一齐起立。曾国荃笑容满面地向富明阿介绍:

    “这些都是攻打金陵城的有功将官,有幸陪同将军,是他们的光荣。”

    富明阿笑着向站起的人打招呼,请他们坐下。见这些人个个脸上傻笑着,身上穿着陈旧

    不堪的衣服,大部分人的脚上套着草鞋,就像长途行军途中临时将他们招来开军事会一样,

    富明阿心想:这样一群土头土脑的乡巴佬,也是打金陵的首功将领?曾国荃请富明阿在主宾

    席上就坐。富明阿见桌上摆的全是粗瓷泥碗,里面盛的也只是普通家常菜,并无半点山珍海

    味,不觉食欲大减。曾国荃刚举起酒杯,说声“请”,那九桌上的陪客便迫不及待地大吃大

    喝起来,仿佛饿了几天一样。富明阿勉强举起酒杯吮了一口,意外地发觉这杯中的酒倒是异

    常的清洌醇香,喝下去满腹舒畅,不禁脱口称赞:“好酒!九帅,你这酒是哪里来的?”

    “这酒可不比寻常。”曾国荃微笑着,眼里藏着诡谲神秘的色彩。“外间都说长毛天王

    宫里堆着无数金银财宝,其实什么都没有。但要说一点财富没得,倒也不是事实,我们也得

    到了两件宝贝。”富明阿的眼睛睁大了,露出极有兴趣的光彩。

    “头件宝贝便是一大坛子酒。”

    “看来我喝的酒便是这个坛子里面的了。”富明阿笑着说。

    “正是。将军可知这酒的来历?”

    富明阿摇摇头。

    “刚得到这坛酒时,大家都不知道他的贵重,打开坛子后,屋子里立刻充满了异香。李

    臣典命令赶紧把盖子盖好,谁也不准动。后来问了在洪酋身边十多年的黄三妹,才知酒的来

    历。”曾国荃神采飞扬地说到这里,忽地停住了,端起酒杯来,浅浅地喝了一口,细细地品

    味。富明阿也照样品了一口,眼睛望着曾国荃,示意他快点说。“原来,长毛初进金陵,在

    营造伪天王宫时,挖出了十坛酒,每坛酒上都加了一道封条,上书‘弘光元年’四字。”

    “这坛酒在土里埋了两百多年!”富明阿惊讶起来。

    “洪酋最爱美酒,便把这十坛酒全部据为己有,十坛喝去了九坛,这是最后一坛了。”

    “啊,怪不得酒味如此醇厚!”富明阿感叹。

    “原本想封存献给皇上,今日见富将军来,干脆打开喝完算了。”曾国荃爽朗一笑。其

    他九席上的人高喊:“我们都托富将军的福!”

    富明阿十分高兴,刚进府门时的不快和粗瓷泥碗引起的不悦,给这坛美酒全冲走了。他

    喜孜孜地举起酒杯,高声说:“本将军沾了各位攻克金陵的光,能饮此美酒,真是生平大快

    事!”

    十桌酒席上的人一齐开怀大笑,豪饮猛嚼起来。富明阿笑着问曾国荃:“两件宝贝,九

    帅只说了一件,还有一件呢?”

    “还有一件么,”曾国荃卖着关子,“吃完饭再说吧。来,先干了这一杯!”

    两人举起酒杯碰得“哐啷”作响,一口喝了个底朝天。酒至半酣,彭毓橘离席来到富明

    阿跟前,鞠了一躬,说:“军中无乐伎,不能为将军助兴,在坐的多为武夫,也不会行酒

    令,末将且为将军打一通拳,供将军一笑吧!”

    富明阿快乐地说:“好!打拳舞剑是军人的本色。彭将军,鄙人要看看你的真本领!”

    “末将献丑了!”彭毓橘在大厅中间摆开一个架式,手脚活动了几下,便在众人面前翻

    滚跳跃起来,时而金鸡独立,时而灵猿攀树,时而大海探珠,时而深山擒虎。打得兴起,他

    干脆脱掉上衣,露出一身墨牡丹纹身来。

    “好!”“好!”大厅一片喝采。富明阿端起一杯酒,离席走到彭毓橘身边,笑吟吟地

    说:“将军拳术高超,鄙人大饱眼福,我敬将军这杯酒,”彭毓橘接过酒杯,二话不说,一

    饮而尽。

    “杏南兄,一人打拳太孤单了,我跟你来个对打吧!”

    “好!”满厅又是一片喝采。刘连捷也脱去衣服,露出雪白一身肉来,与彭毓橘面对面

    地打了起来。刘连捷习的是巫家拳,柔中藏刚,棉里裹金,与彭毓橘的北拳恰成对比。二人

    在厅中一刚一柔,一攻一守,都拿出全身本事,互不相让。

    突然,彭毓橘脚跟一晃,朝天倒在地上,只见脸色惨白,口吐白沫,众人都感到意外。

    刘连捷正要弯腰去扶起他,猛然间彭毓橘飞起一脚,正踢在刘连捷的胸口上。刘连捷双手捧

    住胸口倒在地上,半晌不省人事。众人见二人打得认起真来,纷纷站起,有的说:“算了,

    莫打了,原是打着玩的,怎么能出毒手呢?”一会儿,刘连捷从地上爬起,发疯似地冲向彭

    毓橘,双手紧抱他的腰,两排铁锯似的牙齿在他肩上狠命咬起来,痛得彭毓橘哇哇直叫。

    “啪!”曾国荃一手打在桌子上,杯盘震得跳了起来:“混帐,你们要在富将军面前丢

    脸吗?都给我住手!”

    彭、刘二人立时松了手。

    “九帅,刘连捷不是人,他踢我的下身。”彭毓橘说着,用手捂住下身,厅里一片哄堂

    大笑,富明阿笑得酒都喷了出来。

    曾国荃止住笑,问刘连捷:“你为何下此毒手?”

    “我要教训教训他!”刘连捷傲气地说,“他四处造谣,恶毒攻击我,说我在天王宫捡

    了一颗珍珠没有上缴。其实,自从进城到今天,我连珍珠的影子都没见到。”

    “杏南,你为何要诬蔑南云?”曾国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