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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靖港惨败(2/2)

    铺绸货齐全,孙老板为人厚道,故特来宝号拜访,并看看货。”

    “隆少爷光临,是小铺的福气。小铺虽谈不上齐全,但在长沙城里,不是敝人自夸,却

    也算得上第一家。敝人经商多年,向来把信誉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八方来客,敝人不但将他

    们当作主顾,也视如朋友。少顷吃完饭后,敝人陪同少爷看看货,倘若还缺些什么,只需少

    爷开个单子,要不了十天半月,必将货物备齐。”

    “孙老板果然商界豪杰,怪不得在长沙久享盛誉。听说前年长毛围攻长沙,孙老板仗义

    捐助巨款,使长沙城得以保住。

    家叔每提起此事,总是称赞不已。”

    前年孙观臣迫不得已借出三万两银子,回得家来,太太哭了几日几夜,帐房也说是出借

    荆州,有去无回,他心痛了好久。后来太平军走了,张亮基践诺如数归还,还给了三百两银

    子的利息;又说,待湖南全境安宁后,一定在红牌楼铸铜钟刻名纪念。孙观臣与黄冕、贺

    瑗、欧阳兆熊一起,顿时成了长沙城里备受尊崇的英雄。太太和帐房也夸他有远见。孙观臣

    甚为得意,对张亮基、左宗棠也很敬重。

    “隆老爷客气了,这是敝人分内事。”孙观巨不无自得地谦让。

    “往日只听说孙老板的豪放仗义,今日见客厅里悬挂的字画,更见孙老板雅量高致,且

    与湖南时下两大名人交谊极深。”

    “孙家与曾、左两家原是世交,敝人与他们二位亦相识多年,不过,这幅画与曾、左题

    诗,都与敝人并无直接关系。”

    “那又为何悬挂在宝号客厅中?”隆少爷奇怪地问。

    孙观臣正要说明,忽见菜根香的菜已到,忙说:“少爷与两位贵价请入席,容在席间慢

    慢叙说。”

    席上,孙老板殷勤相功,隆少爷也竭力奉迎,二人十分亲密。

    “刚才少爷问起这字画的事。”孙观臣一边擦嘴,一边说,“这幅画,原是家兄鼎臣在

    京师请人画的,画的是我们老家的山景。”

    “怪不得孙老板一家芝兰玉树,昆仲连袂高中,原来贵府风光这样好,真可谓地灵人

    杰。”隆少爷有意恭维。

    “少爷夸奖了。”孙观臣心中高兴,继续说,“尽管京中有兄弟二人,但为官日长,离

    家日久,这思乡怀土之念是无法消除的,反而与日俱增。想得急了,大哥便请一位钱塘丹青

    名手,按自己的叙说画了这幅苍筤谷图,将它挂在家中,公事完毕后便伫目凝视,仿佛回到

    了竹山冲,摸到了那根根挺拔直上的翠竹。”

    “令兄风雅高情,在京师显宦中怕是凤毛麟角吧!”

    “少虽少,但亦不乏知己。曾涤生侍郎便是一个。”孙观臣又劝隆少爷喝酒吃菜,接着

    说,“那日,涤生侍郎到家兄处,见了这幅苍筤谷图,赞不绝口,在画前站了一两刻钟,对

    家兄说他天天想着高嵋山,念记着山上的幽篁翠竹,只可惜回不去。家兄见他如此喜爱,便

    说送给你吧!涤生侍郎连说不敢,只提出借看半个月。半个月后送还画,同时还送了一篇七

    言古风。”

    “看来就是上首这幅了。”隆少爷指了指对面墙壁。

    “正是。涤生侍郎诗、文、字俱佳,这篇古风发自真情,尤其作得好,字也写得出色,

    家兄甚是看重,叫人装裱起来。去年冬,家兄回家省亲,随身把字画带了回来。一日,左师

    爷来访。家兄拿出字画来,夸奖画、诗双绝。左师爷只微微发笑,不做声。过几天,他也送

    来一篇七言古风,题目一样,句数也一样。”

    “左师爷是存心要与曾侍郎比一比高低。”隆少爷笑着说。

    “少爷真是猜到左师爷的心里去了!”孙观臣笑得满脸肉堆起,两眼眯成一条缝,整个

    头脸,活像一个油光水滑的大肉丸。“家兄读过左师爷的诗后,也是这样说的。家兄也叫人

    装裱起来,临回京前,招呼我好好藏于家中,并说:‘曾、左二人都是当世不可多得之人

    才,日后功名都不可限量,几十年后,这两幅字便是宝贝了。’我说:‘涤生侍郎十年二十

    年之后,或许有入阁之望,但左季高已年过四十,仍为布衣,这一生的出息怕不会很大。’

    家兄正色道:‘你不会看人,左宗棠的发迹,只在这几年之中。’果然给家兄言中了。骆中

    丞对左师爷现在是言听计从,皇上也多次表彰,左师爷这不真的要发迹了么!”说完,又笑

    起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孙老板将这字画挂在客厅中!”

    孙观臣没有听出隆少爷话中有话,仍然得意地说:“自这几幅字画张挂之后,小铺生意

    真的兴隆起来。长沙官绅名流都喜欢来坐坐看看,欣赏一番。不少人说,曾侍郎的诗虽比左

    师爷写得好,但这篇古风却不及左师爷,左师爷的气魄雄健、音韵流转。看来左师爷是比赢

    了!”

    孙观臣说得快活起来,起身走到墙壁边,指着左宗棠题诗中的“会缚湘筠作大帚,一扫

    区宇净氛垢”两句说:“你看看,多有气概,真有力敌千军、横扫一切的魄力。曾侍郎的确

    比不上。”

    孙观臣只顾自己说,没有看到隆少爷脸上已渐露不快。他走到隆少爷身边,问:“少爷

    以为如何?”

    隆少爷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忙换上笑脸说:“孙老板说得对,看来这压倒元白的

    事,也是常有的。”

    吃完饭后,隆少爷转入了正题。

    “舍弟的喜期定在端阳节。”

    孙观臣一直在等待着隆少爷谈起买货事,这时忙接言:“今天是四月初一,这不很快就

    到了吗?”

    “是不远了,但可恼的是地方不靖。早几天,靖港来了几百号长毛,沩水、湘江上泊着

    几十号战船,弄得人心惶惶。家叔有心想在长沙采办些衣料,又怕沿途遭抢窃;且长毛在靖

    港,喜事又如何好办呢?老人家意欲将喜期推到中秋,一发等武昌安定后,再到汉口去采

    办。”

    孙观臣一听急了:“隆老爷也太过虑了,长毛能呆得多久!

    况且到汉口去买,盘缠要贵几倍,划不来。”

    “我也是这样和家叔说的。再说孙老板是君子经商,靠得住,故一再劝说家叔打消出省

    采办的意图。”

    “小铺日后还得靠少爷扶持,请少爷一定劝说老爷惠成这笔生意。”

    “我是一心要与孙老板做个长久往来的主顾。你看,”隆少爷从靴子夹层里取出一张纸

    来,“这是一千两银子的支票,且放在孙老板这里作为定金。你看如何?”

    孙观臣两眼发亮,连声说:“少爷真是个诚信的人。少爷要什么货,小铺一定如期采

    办,务必使少爷在老爷面前挣个全脸面。”

    孙观臣双手接过支票,见它是汇丰钱庄的,忙慎重放进袖口里。

    “孙老板,这笔生意要做成,还得靠你合作。”

    “是的,是的。”孙观臣赶急答话,“不知少爷对货物还有何吩咐?”

    “孙老板没理解我的意思。”隆少爷说,“我不是对货物而言。我是怕靖港、铜官一带

    不清静,日后家叔又改变主意,或到汉口,或到上海去买,那时我虽有心成全,也是爱莫能

    助了。”

    “少爷说得对。”孙观臣又急了,“这倒是件难事。”

    “呃,孙老板不是同曾侍郎很熟吗?”隆少爷翘起二郎腿,摩挲着手中的青花瓷杯,似

    突然想起,不经意地说,“你可以请曾侍郎出兵呀!叫曾侍郎派兵剿灭长毛,靖港、铜官不

    就安静了吗?”隆少爷双目炯炯地望着孙观臣。孙观臣为难了:“我叫曾侍郎出兵,能说得

    动吗?”

    “叫我看,能!”隆少爷凑过脸去,严肃地说,“曾侍郎不久前败在长毛手中,在朝廷

    和湖南官场面前丢了脸,他急于要杀贼立功,挽回面子,一定会出兵的。何况,”隆少爷指

    着对面墙壁上的字画说,“就凭这字和画,他也不会拂你的请求呀!”

    孙观臣想,倘若说不敢去请曾国藩发兵,那是很失身份的事,况且生意也做不成了,无

    论如何要办好这事。

    “靖港到底有多少长毛?”孙观臣问。

    “家叔为保乡邑,曾派庄上团丁探过长毛虚实,长毛水陆合在一起不会超过五百。”

    孙观臣想了想说:“过两天我去拜访曾侍郎。”

    “其实,明天倒是有个好机会,不知曾大人能不能抓住这个时机。”

    “此话怎讲?”

    “孙老板,”隆少爷压低声音说,“明天是个长毛大头领的生日,全体长毛都要大吃大

    喝一天。对于兵家来说,这不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么?”

    “真的。”

    “这还有假!从昨天开始,长毛就四处买肉买酒,操办酒席了。”

    “好!”孙观臣拿定主意,“我今下午就去见曾侍郎。”

    “孙老板,”隆少爷起身,“若是这笔生意做成了,腊月舍妹出嫁的衣料,也全部定在

    宝号。”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隆少爷随便看了看货,便告辞了。出了湘春门,三人相视哈哈大笑。一人说:“国贤兄

    弟,幸亏你是大家出身,真正把个隆少爷扮得维妙维肖,那神态,那派头,我们这些穷苦人

    是一辈子都学不出的。”

    周国贤心里很是痛快,说:“我是真正当了二十年阔少爷的人,怎会不像?”

    七曾国藩紧闭双眼,跳进湘江漩涡中——

    下午,孙观臣赶到江边,上了曾国藩的拖罟,将这一重要军情告诉曾国藩。

    “曾侍郎,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失之可惜呀!”

    曾国藩摸着大胡子,良久没有做声。向北出兵,这是他既定用兵计划,消灭靖港这股长

    毛,符合这个计划。曾国藩与孙观臣的大哥关系非比一般,对孙观臣,他也有好感。他觉得

    在前年那个危难关头,孙观臣能慨然借款,的确是个血性志士,今天前来要求出兵,固然是

    为了做生意,但也有保境安民的好心在内,何况明天又确是个好机会。不过,他心里还有点

    不踏实。

    “隆少爷这人,你以前见过吗?”曾国藩问孙观臣。

    “见过,见过。隆家是我的老主顾,每年都要和他家做几笔大生意。”孙观臣其实并没

    有见过隆家的少爷,他知道曾国藩多疑,若说没见过,曾国藩必定怀疑;何况他与那人谈了

    个多时辰的话,可以断定其人是千真万确的隆家少爷。倘若不是,怎会一段料子未买,先付

    下千两银子的定金?

    曾国藩点点头,自言自语:“长毛安排五百号人在靖港做什么呢?”有了上次岳州的失

    败,曾国藩慎重多了,发不发兵,他仍然没拿定主意。

    “涤师,管他做什么!先把这五百号长毛收拾再说。”王錱急着要报羊楼司之仇,在一

    旁竭力怂恿。

    “涤师,靖港离此不远,我看先派几个人去打听打听,若确如隆少爷所说的,再发兵不

    迟。”李续宾也很想借这一胜仗来洗羊楼司之羞,但他比王錱稳重些。

    王、李二人的态度促使曾国藩下了决心。“倘若真的只有五百人,”他在心里盘算着,

    “水陆洲现有五千人,以十倍兵力前去剿洗,必胜无疑。这一仗打胜了,大可振作湘勇士

    气。”

    是的,曾国藩此时太需要打胜仗了!他终于采纳了李续宾的建议。晚上,派出侦探的人

    回来真报,隆少爷说的一切属实。曾国藩终于决定出兵。

    第二天,湘勇四更起床吃饭。王錱、李续宾带领全部陆勇,曾国藩坐着拖罟,亲自指挥

    全体水勇,浩浩荡荡向靖港开出。一路顺水,战船很快驶到离靖港二十里水路的白沙洲。

    水师在白沙洲停下。不久,陆勇也赶到了。骑兵回头报告:靖港镇上正在杀猪宰牛,八

    仙桌摆满了一条街。曾国藩大喜,下令水陆并进,水师在靖港登岸,陆勇过浮桥在靖港会

    师。

    中午时分,湘勇水陆两支人马聚集在靖港。靖港镇上,八仙桌虽摆满街,却不见半个太

    平军。正在疑惑之际,忽听得一声冲天炮响,埋伏在铜官山上的两万太平军将士一齐钻了出

    来,一个个举着大砍刀,呐喊着奔下山,像一股势不可挡的急流冲过浮桥,压向靖港。曾国

    藩看着漫山遍野的红、黄包巾,方知上了隆少爷的当,心中叫苦不迭。湘勇只知道靖港仅有

    五百长毛,满怀轻易取胜的把握,眼前忽然出现的这种惊天动地的场面,完全没有料到,个

    个吓得胆战心惊,尚未交手,先已气馁腿软。王錱、李续宾只得强压住阵脚,指挥湘勇迎

    敌。刚一接仗,湘勇便纷纷败下阵来。靖港镇上,四面八方响起“活捉清妖曾国藩”的吼

    叫。炮声、鼓声、脚步声,仿佛雷鸣电闪。湘勇如同跌进八卦阵,不知向何处奔逃,只得退

    回江边。曾国藩又气又急,无计可施。看到一群湘勇抱头鼠窜,直向江边奔来,他怒火中

    烧,慌忙抽出王世全所赠的宝剑,离船上岸,叫康福将一面军旗插在江边,自己仗剑立在旗

    下,鼓起三角眼高喊:“有过此旗者,立斩不赦!”

    溃勇被镇住了,呆立在江边,不敢前进,有几个想将功补过的,又硬着头皮转回去。这

    时,又一股溃勇犹如被狂风卷起的败叶,没头没脑地来到江边。其中一个湘乡籍小个子勇丁

    慌慌张张,只顾逃命,没有看到曾国藩站在那里,晕头转向地从旗杆边跑过去。曾国藩恨得

    牙齿直咬,一剑刺去。小个子勇丁惨叫一声,痛得在地上打滚,鲜血染红了河滩。趁着曾国

    藩抽剑的时刻,一群胆子较大的逃勇慌忙绕过军旗,手忙脚乱地向停在江边的战船涌去,并

    不等将令,便扯帆开船,一面盲目地向两岸开炮,许多湘勇则趁混乱之机脱下号褂,丢掉刀

    枪,躲进草丛树后。周国虞和新近前来投奔的串子会大龙头魏逵,带着兄弟们从靖港街上冲

    过来,一路高喊:“抓住曾国藩!”“杀死王錱、李续宾!”“为弟兄们报仇的日子到

    了!”

    曾国藩虽仍仗剑立在军旗下,但已丝毫不起作用,一队队溃勇绕过军旗,跳上战船,仓

    皇逃命。浮桥头边,王錱率领的一批敢死队经过一番搏斗,略占上风,浮桥被湘勇夺过来

    了,但一批批溃勇却乘机从浮桥上逃跑,奔走在回长沙的路上。曾国藩气得把剑扔到地上,

    命令康福带人去拆桥。李续宾跑到曾国藩面前请求:“涤师,千万莫拆桥,让兄弟们寻一条

    活路吧!否则就要全军覆没了。你老也赶快上船,此仇来日再报。”

    曾国藩看着如海浪般压来的太平军,以及全部乱了套、争先恐后上船逃命的湘勇,无可

    奈何地直摇头,但仍不愿意上船。李续宾急得团团转。忽然,有人高喊:“韦永富,射军旗

    下那个大胡子!”

    话音未落,一支箭擦着曾国藩的左耳飞过去,他吓得魂都掉了。李续宾、康福过来,将

    他硬拉上拖罟,立即开船。

    这时,江面上刮起了西南风,战船逆风逆流而上,甚是艰难。李续宾逼着勇丁下船,到

    岸上去拉纤;褚汝航督促水勇放炮掩护。各船火炮一齐发射,终于勉强把后面追赶的太平军

    压住。没有上得了船的勇丁,则四处寻路,翻山越岭,丢盔卸甲地向长沙方向逃去。从开仗

    到全线崩溃,前后不过一顿饭工夫。

    曾国藩坐在拖罟上,听着后面追兵一声声“活捉曾妖头”的喊叫,看着两岸飞蝗般射来

    的箭,以及自己这副仓皇奔命的狼狈相,又恼又羞。自衡州出师以来,与长毛打的两仗,都

    以惨败告终,还不知湘潭那边战局如何,长毛如此诡计多端,怕多半也会失败。辛辛苦苦训

    练了一年、期望建不世之功的湘勇,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曾国藩灰心至极。皇上的重托,恭

    王、肃学士、镜海师的信任,自己的抱负,眼看都将化为泡影。《讨粤匪檄》中的那些大

    话,将会永远成为子孙后世的笑柄。想到这里,曾国藩羞得无地自容。他闭住眼睛,眼前忽

    然出现了鲍起豹狰狞愤怒的面孔,徐有壬、陶恩培忌恨阴冷的面孔,骆秉章幸灾乐祸的面

    孔,以及长沙官场形形色色不怀好意的面孔,心里又烦又乱,慢慢地,这些面孔合为一张

    脸。这张脸蜡黄狭长,两只尖细的眼睛,从镜片后面射出寒冷的光来,死死地盯着他,干瘦

    的喉管里挤出哑涩的声音:“先主,你今后不死于囚房,便死于刀兵。”曾国藩唬得睁开眼

    睛,这不是二十年前的司马铁嘴吗!“活捉曾妖头”的喊叫声从后面铺天盖地压来,似乎越

    来越近,越来越响了。他断定司马铁嘴预言的这一天已经来到,今日必死无疑。他深知自己

    已与太平军结下大仇,一旦被抓,结局只有这样几种:抽筋、剥皮、点天灯、五马分尸、剜

    目凌迟、枭首示众。哪一种都令他心惊肉跳。他设想受刑时的痛苦,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不行!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岂能受长毛的侮辱,还不如自己一死干净。”曾国藩下定自

    尽的决心。

    他两眼下垂,面色煞白,无神地望着舱外湍急北去的江水。怎么也不能想象,这条从小

    深受自己喜爱的美丽多情的江水,今天居然会无情地吞噬自己的躯体。“命运呀,这是命

    运!”曾国藩在心里绝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康福进舱来,见曾国藩死人般地呆坐在凳子上,两只眼睛已经木了,他猛然意识到情形

    不妙。康福悄悄退出,坐在舱外,一步不再离开。

    船过白沙洲,曾国藩望准了舱边有一个漩涡。他推开舱门,紧闭双眼,纵身向漩涡跳

    去。康福听见水响,见舱门大开,知是曾国藩投水,一边大喊“救曾大人”,一边跳进漩涡

    中。满船人大惊,纷纷奔向船舷边。康福水性好,很快就把曾国藩推出水面,船上人接住,

    把他抬进舱内。众人见曾国藩一脸灰白,担心已死。康福把手放到曾国藩鼻孔边,觉察到一

    丝气在出进,才放心。大家七手八脚给他换衣服。好半天,曾国藩才睁开眼睛,看见康福湿

    漉漉地站在旁边,知是他下水救自己上来的。他怒视康福一眼:“你是想让长毛侮辱我

    吗?”

    康福急中生智,忙笑着说:“大人,刚才长沙飞马来报,塔副将在湘潭大获全胜!”

    曾国藩冷冷地说:“船在水上走,飞马报信,你是如何知道的?”

    康福不慌不忙地答:“璞山在陆路遇到报捷的骑兵,为着使大人放心,特遣人坐小划子

    前来相告。”

    “人呢?”

    “在后舱,待我去叫他。”

    “不用了。”曾国藩又闭上了眼睛。

    康福对着曾国藩轻轻地说:“大人,你老安心养神吧!一切到长沙后再说。”

    曾国藩已无力再说话,平躺在床上,让拖罟拖着他向长沙逃去。一路上风吹浪打之声,

    他总疑心是长毛在追赶,直到靠近水陆洲,惊魂甫定。

    八左宗棠痛斥曾国藩——

    就在曾国藩靖港惨败投水被救仓皇逃回水陆洲的这天傍晚,巡抚衙门西花厅里,为陶恩

    培饯行的盛大宴会正在进行。

    前几天,陶恩培接到上谕,擢升山西布政使,限期进京陛见,赴山西接任。陶恩培心里

    好不得意。一来升官,二来离开了长沙这个兵凶战危之地。出席宴会的官场要员,城里各界

    头面人物,都殷勤向陶恩培致意。酒杯频频举起,奉承话洋洋盈耳。这里是荣耀、富贵、享

    受、升平的世界。正当骆秉章又要带头敬酒的时候,一个戈什哈匆匆进来,向各位报告靖港

    之役的消息。骆秉章为之一惊。陶恩培却分外快活起来。一边是蒙恩荣升,一边是兵败受

    辱。孰优孰劣,孰是孰非,不是清清楚楚了吗?骆秉章的酒杯僵在半空,陶恩培主动把杯子

    碰过去,微带醉意地说:“中丞,你感到意外吗?说实话,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曾国藩这种目空一切的人,不彻底失败才怪哩!”

    骆秉章苦笑着喝了杯中的酒,心想,你陶恩培今夜就离开长沙了,你可以说风凉话,我

    怎么办呢?看来长沙又要被围了。想起去年担惊受怕的那些日日夜夜,骆秉章心里害怕。

    鲍起豹喝得醉薰薰的,满脸通红,他放下手中的鸡腿,嚷着:“怎么样?诸位,我早就

    把曾国藩这个人看透了。一个书生,没有一点叽吧本事,眼睛却长到头顶上去了。上百万两

    银子抛到水里不说,现在引狼入室,完全打乱了我的用兵计划。”

    说罢突然站起,对身边的亲兵大声吼道:“传我的命令,关闭城门,加强警戒,准备香

    烛花果,老子明天一早上城隍庙里请菩萨。”

    听着鲍起豹下达的军令,西花厅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才过了几个月的平安日子,又要打仗了,大家都无心喝酒吃菜,叽叽喳喳地讨论开来。

    干瘦的老官僚徐有壬气愤愤地说:“练勇团丁,剿点零星土匪尚可,哪能跟长毛交战呢!我

    去年有意将他们与绿营作点区别,免得刺伤绿营兄弟的自尊心。若不加区别,一体对待,大

    家说说,还有没有朝廷的体面?他曾国藩还不满,还要负气出走,还要在衡州大肆招兵买

    马,想要取代绿营,真是不自量力!也是朝廷一时受了他的骗,结果弄得这样,把我们湖南

    文武的脸都丢光了。”

    唯独左宗棠坐在那里不语。他既为鲍、陶、徐等人的中伤而愤懑,也为曾国藩不争气而

    懊恼。忽然,鲍起豹又嚷起来:“骆中丞,我们联名弹劾曾国藩吧!此人在湖南一年多来,

    好事未办一桩,坏事数不清。这种劣吏不弹劾,今后谁还肯实心为朝廷卖力?”

    陶恩培、徐有壬立即附合。骆秉章稳重,他制止了鲍起豹的鲁莽:“曾国藩兵败之事,

    朝廷自会处置。至于弹劾一事,现在不忙,待朝命下来后再说吧!”

    左宗棠坐在一旁气得腮帮鼓鼓的,心里骂道:“这班落井下石的小人!”

    看看时候不早了,陶恩培想今夜如走不成,万一长毛围住了长沙,就脱不了身;若不幸

    城破身亡,那就冤枉透顶了。

    他站起身,对骆秉章和满座宾客拱了拱手,说:“恩培在湖南数年,多蒙各位顾看,今

    日离湘,实不忍之至,且大战在即,真恨不得朝廷收回成命,好让恩培在长沙和全城父老一

    起与长毛决一生死。只是一切都已安排就绪,今夜就得启航。恩培感谢各位厚意,就在此与

    骆中丞、徐方伯、鲍军门和各位告别了。”

    说罢,挤出几滴眼泪来。不知是为陶恩培的深情和忠心所感动,还是想起马上就要打仗

    而胆怯,很有几个高级官员掩面哭泣。骆秉章说:“哪能就在这里分手,我们都一起送陶方

    伯到江边上船。”

    当灯笼火把、各色执事前后簇拥着几十顶绿呢蓝呢大轿出现在江边的时候,曾国藩正兀

    然坐在船舱里,望着汩汩北流的江水出神,心想:湘潭并没有胜仗的消息传来,看来多半也

    败了。长毛确实会打仗,怪不得两三个月间,便从长沙一路顺利地打到江宁。突然,他看到

    一列庞大的轿队向他走来,心里觉得奇怪: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深夜来到江边,一定是湘潭

    获胜了,骆秉章带着文武官员们前来祝贺。自从岳州败北逃到水陆洲两个月了,除开左宗棠

    来过几次外,从没有一位现任官员登船看望过他。徐有壬、陶恩培等人好几次送客到江边,

    都不肯多走几步上他的船,想不到今夜大出动。

    但他又不大相信,对康福说:“你上岸去看看,可能是骆中丞他们来了。打听好了,就

    上船来告诉我。”

    康福走后,曾国藩赶紧收拾一下,戴上帽子,穿好靴子。

    一会儿,康福进舱了,满脸怒气地说:“骆中丞倒是来了,但不是看我们的。”

    “他们到江边来做什么?”曾国藩不理解,不是来贺喜的,深夜全副人马到江边,为的

    何事呢?

    “说是陶恩培荣升山西布政使,今夜刚在巡抚衙门里结束了宴会,骆中丞、徐方伯等人

    亲自送他上船。”

    像重病之人盼来的不是救星而是死神,曾国藩颓然倒在船舱里,吓得康福忙把他背到床

    上。曾国藩想到自己如此辛苦劳累,亲冒矢石,尽忠国事,得到的却是失败、冷落,陶恩培

    嫉贤妒能,安富尊荣,尸位素餐,却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愤怨、不平、痛苦、失望,一时

    全部涌上胸膛。他睁开失神的三角眼,对康福说:“把贞幹叫来!”

    曾国葆的贞字营(即原来的龄字营)死伤最重,听到大哥叫他,垂头丧气地进了舱,走

    到床边问:“大哥,这会子好点了吗?”

    “你带几个人到城里去买一副棺材来。”

    国葆大吃一惊,带着哭腔说:“大哥,你不能再寻短见了,你要想开点!”

    曾国藩鼓起眼睛吼道:“不要多说了,叫你去你就去!”

    大哥与满弟之间相隔十七岁,国葆从来是敬兄胜过敬父。

    他尽管心里十分不情愿,也不敢与大哥顶嘴,只得说声“好,我就去”,就退出了船

    舱。出舱后,他赶紧把这事告诉康福、彭毓橘,叫他们务必不能离开半步。

    透过船上的窗户,曾国藩看见离他三百步远的江边***明亮,陶恩培满面春风地与各位

    送行的文武官员、名流乡绅一一拱手道别;各衙门和私人送的礼物,一担接一担地抬进陶恩

    培的坐舱。陶恩培的大小老婆们,一个个披红着绿、花枝招展地被扶上跳板,一扭一摆地走

    进船舱。半个时辰后,陶恩培才登上甲板,在众人一片“珍重”声中,官船缓缓启动;然

    后,一顶接一顶的绿呢蓝呢大轿气派十足地向城里抬去。似乎谁都没有想到,有一个从靖港

    败回的前礼部侍郎、现任钦命帮办团练大臣就在离此不远处。

    曾国藩此时已万念俱灰,决心一死了之。但既奉命办事,就不能不给皇上最后一个交

    代。他提笔写了一封遗折:

    为臣力已竭,谨以身殉,恭具遗析,仰祈圣鉴事。臣于初二日,自带水师陆勇各五营,

    前经靖港剿贼巢,不料开战半时之久,便全军溃散。臣愧愤之至。不特不能肃清下游江面,

    而且在本省屡次丧师失律,获罪甚重,无以对我君父。谨北向九叩首,恭折阙廷,即于今日

    殉难。论臣贻误之事,则一死不足蔽辜;究臣未伸之志,则万古不肯瞑目。谨具折,伏乞圣

    慈垂鉴。谨奏。

    写完后,又仔细看了一遍,改动两个字;想了一下,又附一片于后,片中称赞塔齐布忠

    勇绝伦,深得士卒之心,请皇上委以重任,并保荐罗泽南、彭玉麟、杨载福等人。

    遗折遗片写好后,曾国藩反觉得心静了些。他想起应该向弟弟交代几句办理后事的话,

    于是又拿出一张纸来,写道:

    季弟:吾死后,赶紧送灵柩回家,愈速愈妙,以慰父亲之望,不可在外开吊。受赙内银

    钱所余项,除棺殓途费外,到家后不留一钱,概交粮台。国藩绝笔。

    现在,曾国藩轻松多了。他要好好思考一下,究以何种方式自裁:投水,还是上吊?

    左宗棠的蓝呢大轿紧随着藩司徐有壬的绿呢大轿之后。

    对这种官场的虚文应酬,他深感厌倦,本不想到江边来送陶恩培,只是因为想看看靖港

    败退下来的湘勇阵营最近是否有所变化,才随着骆秉章出了城。他看到水陆洲一带船破桅

    断,***稀疏,心中甚是不忍,决定明早再一人前来看望曾国藩。

    猛然间,他见前面有几个人抬着一口黑漆棺材向江边走去,在旁边指指点点的竟是曾国

    葆!他心里一惊,难道是曾国藩死了?不然,为什么由曾国葆亲自监抬棺材呢?他吩咐停

    轿,待后面的轿队过去之后,轿夫抬着他,飞速向曾国藩的大船奔去。

    曾国藩见左宗棠进来,跟他打了声招呼。左宗棠见曾国藩没死,舒了一口气,开门见山

    地质问:“听说你在白沙洲投水自杀,有这事吗?”

    曾国藩点点头。

    左宗棠又问:“我方才见贞幹指挥人抬了一副棺材往江边走,这副棺材是给谁的?”

    曾国藩斜着眼睛回答:“鄙人自用。”

    左宗棠突然心头火起,大叫:“好哇!好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曾涤生,你大丈夫不

    做,却要效法愚夫村妇。你若真的死了,我要鞭尸扬灰,劝说伯父大人不准你入曾氏祖

    茔。”

    曾国藩没想到左宗棠不但不劝慰他,反而来这样一顿痛骂,又气愤又尴尬,冷冷地问:

    “你说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理由何在?”

    “好吧,让我慢慢地说给你听,使你心服口服。”左宗棠一屁股坐到曾国藩床边,声色

    俱厉地说,“你二十八岁入翰苑,三十七岁授礼部侍郎衔,官居二品,诰封三代,皇上对你

    的恩情,天高地厚,河长海深。洪杨作乱,朝廷有难,皇上委派你帮办团练,指望你保境安

    民、平乱兴邦,你却刚刚出师,便以受挫而自杀,置皇上殷殷期望于不顾,视国家安危为身

    外之事,你忠在哪里?”

    曾国藩身冒冷汗,惨无血色的面孔开始出现绯红,两眼依旧微闭,躺在床上默不做声。

    左宗棠继续说:“令祖星冈公多次说过,懦弱无刚乃男儿奇耻大辱。你将祖训书之于绅,发

    愤自励,并以此教诫诸弟。京中桑梓,谁不知道你曾涤生这些年来自强不息,是曾氏克家兴

    业的孝子贤孙。现在一受挫折,便想一死了之。这不是懦弱无刚是什么?上让老父为之伤

    心,下使子弟为之失望。你死之后,何能在九泉下见令祖星冈公?令尊大人在你出山前夕,

    庭训移孝作忠,实望你为国家作出一番烈烈轰轰的事业,流芳千古,使曾氏门第世代有光。

    你今日自杀,使父、祖心愿化为泡影,请问孝在何处?”

    左宗棠的一番貌为谴责,实为信任的话,使得浑身僵冷的曾国藩渐有活气。这个自诩为

    今亮的怪杰,是充分相信自己能够建功立业、流芳千古的啊!他从心里感激左宗棠的好心,

    但嘴上却有气无力地说:“国藩自尽,实因兵败,不得已而为之呀!”

    左宗棠横眉望了曾国藩一眼,根本不理睬他的辩白,依然侃侃而谈:“一万水陆湘勇,

    从四处赶来投在你的麾下,他们都是你的子弟,犹如儿子投靠父母,幼弟依赖兄长一样,眼

    巴巴地盼着你带他们攻城略地、克敌制胜,日后也好图个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现在,你全

    然不顾他们嗷嗷待哺之处境,撒手不管,使湘勇成为无头之众,最后的结局只能落魄回乡,

    过无穷尽的苦日子。这一年多来的辛苦都白费了,功名富贵也成了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作

    为湘勇的统帅、子弟的父兄,你的仁在哪里?众多朋友,应你之邀,放弃自己的事情来做你

    的助手,郭筠仙募二十万巨款资助你。他们图什么?图的是你平天下巨憝,建盖世勋名,大

    家也好攀龙附凤,青史上留个名字,也不枉变个男儿在世上活过一场。你如今只图自己省去

    烦恼,却不想因此会给多少朋友带来烦恼。你的义又在哪里呢?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个

    字,只因你今日一死,便如同铜打铁铸,永远伴随着你曾涤生的大名……”

    不待宗棠说完,曾国藩霍地从床上爬起,握着他的手说:“古人云‘涣乎若一听圣人辩

    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这不是指今日的我么?国藩一时糊涂,若不是吾兄这番责

    骂,险些做下贻笑万世的蠢事。眼下兵败,士气不振,尚望吾兄点拨茅塞。”

    左宗棠想,曾国藩毕竟不是俗子,此番能够复起,前途大有指望。他微露笑容说:“宗

    棠深怕仁兄一时气极而懵懂,故不惜危言耸听。涤生兄,我想你一定是见到今夜江边送陶恩

    培荣升而更抑郁。其实,这算得什么!像陶恩培那样的行尸走肉,宗棠从来就没正眼瞧过。

    漫说他今日只升个布政使,就是日后入阁拜相,也不过是一个会做官的庸吏罢了。太史公说

    得好:‘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不能在史册上留下惊天动

    地、烈烈轰轰的丰功伟绩,再高的官位也不值得羡慕。至于世俗的趋炎附势,只可冷眼观

    之,更不必放在心上。孙子云:‘善胜不败,善败不亡。’经得起失败,才会有胜利。失败

    不可怕,怕的是败后一蹶不振,缺乏不屈不挠的气概。昔汉高祖与项羽争天下,屡战屡败,

    最后垓下一战,项羽自刎。诸葛亮初辅刘先主,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几无容

    身之地,最后才鼎足三分。这些都是仁兄熟知的史事,以宗棠之见,今日靖港之败,安得不

    是日后大胜的前奏?此刻溃不成军的湘勇,异日或许就是灭洪杨、克江宁的雄师!”

    慷慨激昂的议论,意气风发的神态,给曾国藩平添百倍勇气。他握着左宗棠刚劲有力的

    双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左宗棠摸摸口袋,猛然想起一件事,说:“昨日朱县令来长沙,谈起日前见到伯父大人

    情形。伯父大人临时提笔写了两行字,托朱县令带给你。今日幸好放在我身上,你拿去看

    吧!”

    左宗棠从衣袋中拿出一张折迭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曾国藩看时,果然是父亲的亲笔:

    “儿此出以杀贼报国,非直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

    湖南,吾不尔哭!”父亲的教诲,使曾国藩心酸:今日若真的死了,何以见列祖列宗!他抖

    抖地重新折好父亲的手谕,放进贴身衣袋里,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康福兴奋异常地奔进船舱,问候过左宗棠后,对曾国藩说:“大人,湘潭水

    陆大胜。十战十捷,逆贼全军覆没,贼首林绍璋只身仓皇逃走。”

    “真的?”曾国藩简直不敢相信。

    “真的!这是塔副将的亲笔信。”

    曾国藩接过塔齐布的来信,两行热泪再也不能控制,簌簌流了下来。

    九白云苍狗——

    湘潭水陆全胜,把曾国藩和整个湘勇从死亡中挽救过来。

    不久,报捷的奏折加上咸丰帝的朱批转了回来。朱批大大嘉奖湘潭之捷,对岳州和靖港

    的失败仅轻轻带过,未加指责。尤使曾国藩感到意外的是,皇上严词训斥鲍起豹失城丧土之

    咎,并革了他的职,交部查办;塔齐布被任命为湖南水陆提督,管带湖南境内全体绿营,又

    撤销了对曾国藩降二级的处分,准其单衔奏事。还有一点,是曾国藩做梦都不曾想到的:除

    巡抚外,包括藩、臬两司在内的湖南所有文武官员,都可以由曾国藩视军务调遣。这一道上

    谕,是咸丰帝对曾国藩最有力的支持,使湖南官场对曾国藩的态度彻底改变了。骆秉章带着

    徐有壬、左宗棠等一班官员来到水陆洲畔,并抬来一顶八抬绿呢空轿,亲来拜访一直住在船

    上,被长沙官场冷落了两个月的曾国藩。骆秉章异常亲热地对曾国藩问长问短,说鲍起豹等

    人要上参折,自己如何反对;对湘勇的能征惯战,自己如何赏识等等。这种官场的极端虚

    伪,曾国藩见得多了,心里不住地冷笑。经过左宗棠那一顿痛骂后,曾国藩对功名与事业、

    人情与世态,认识又大大加深一步。他知道自己今后仍需要骆秉章,需要湖南官场,故当骆

    秉章执意恭请他上岸,依旧回到原来审案局衙门去住时,他在几经推辞后,还是上了骆秉章

    送来的大轿,带着水陆营官和郭、刘、陈等一批参谋进了城。王闿运则在前次随彭玉麟的船

    回湘潭云湖桥老家去了。曾国藩坐在轿中,想起这一年来的酸甜苦辣,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特别是这几天的变化,更令人感慨良多。“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成苍狗。”变幻难测

    的人世,真比白云化作苍狗还来得快!

    当天夜里,藩司徐有壬便客客气气地单独来审案局拜访。

    寒暄毕,徐有壬说:“去年中元节的节礼,鄙人原拟绿营、练勇一体散发,不分彼此,

    怎奈鲍起豹坚持说不能发给练勇,不然,他的提督面上无光,并以辞职相要挟。也是鄙人生

    性软弱,一时间少了主张,还望仁兄千万勿挂在心上。”

    曾国藩淡淡一笑,说:“徐方伯客气了,区区小事,国藩早已淡忘,何烦再提。”

    徐有壬放下心来,又说:“去年湘勇向衡州陆知府腾借的十万两银子,我已通知陆知

    府,这批银子就从藩库里增拨下去,不必再向湘勇讨还了。”

    曾国藩心想,这是拿朝廷的钱来结私人的感情。这种事,曾国藩也见得多了。湘勇现在

    缺的就是银子,你既然送银子上门,我就照收不误。曾国藩客气地微笑着说:“徐方伯厚

    意,国藩很是感激。”

    徐有壬摆出一副诚恳的神态,说:“都是皇上的银子,仁兄在为皇上办事,何谢之有!

    湘勇不久就要出省与长毛作战,随营征战,非鄙人所长,这后方筹款筹粮之事,鄙人则尽力

    而为。”

    曾国藩心想,原来他是怕征调入营去担惊受苦,便笑着说:“随营征战之事,哪里敢劳

    动大人,若能为湘勇筹款筹粮,方伯之功,将莫大焉!”

    徐有壬彻底放心了,满意出门。王錱看不过去,对曾国藩说:“何不委他个苦差事,让

    他尝尝味道。”

    曾国藩说:“这种人骨头软架子大,派在军中,反而误了我的事。莫说他还拿了十万两

    银子来,就是朝廷下令调他到军中,我都不要。”

    说罢,二人都笑起来。因徐有壬的到来,曾国藩想起一件大事,赶紧叫荆七到提督衙门

    去请塔齐布来。曾国藩对当初推出塔齐布的决策深为满意。倘若塔齐布不是满人,何能如此

    快地得到朝廷的绝对信任!绿营在塔齐布的手里,也就在自己的手里。

    塔齐布招之即来。曾国藩问:“塔提督,湖南绿营,你将如何统率?”

    “绿营腐败已甚,当今之务,首在严加整顿。”塔齐布不加思索地回答。曾国藩微微摇

    头,说:“严加整顿,固是必行之事,但今日首务,却不在此。”

    “为什么?”塔齐布感到奇怪,曾国藩不是常常说绿营已烂,必须下狠心割去烂肉吗?

    “塔提督,论资历,你比得上鲍起豹吗?”

    塔齐布摇摇头说:“远不及。”

    “去年镇筸兵哗变,冲进你的宅院要杀你,还记得吗?”

    “这仇恨永世不忘。”

    “智亭兄,你资历不及鲍起豹,军中不服者必多;你记下镇筸兵的仇恨,又必然引起镇

    筸兵的害怕。这一个不服,一个害怕,绿营军心能稳吗?”

    塔齐布感到事情严重了,他望着曾国藩,以祈求的口吻说:“大人,我是你老一手提拔

    上来的。我只有一句话,从今以后,死心塌地跟着大人。听大人分析,我才知我这个提督位

    子尚在动摇之中。请大人明示,塔齐布一定照办。”

    “智亭兄,今日治绿营,当首在收抚人心,其手段只有一个字。”曾国藩伸出一只手,

    清脆地吐出一个字来:“赏!”

    塔齐布按曾国藩的指示,遍赏绿营将士,得六品军功者,多达三千人。火宫殿闹事的那

    几个镇筸兵,也都在赏赐之列,于是绿营皆大欢喜。塔齐布又特地请来邓绍良一道喝酒,邓

    绍良很受感动。绿营将士知曾国藩和新提督宽宏大量,不记旧怨,军心立即稳定下来。

    与遍赏绿营相反,对湘勇,曾国藩却实行塔齐布所提出的“严加整顿”的方针。

    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便是曾国葆的贞字营。这个营在靖港战役中最先溃逃,除开五十余名

    跟着曾国藩败退的勇丁外,包括曾国葆在内,一律开缺回籍。曾国葆不服气,听了大哥“正

    人先正己”的一番大道理后,勉强服从了。曾国藩把满弟叫到书房,密谈了大半夜,最后叮

    嘱国葆,要国华、国荃各招募五百壮丁,用心操练,五百勇丁都当什长训练,到时便可由五

    百立即变成五千。

    由于贞字营先被撤掉,曾国葆带头回原籍,其他各营的整顿都很顺利,共裁掉团丁三千

    余人。岳州、靖港战场上逃走的人,有的又想回来,曾国藩命令一个不收。他又乘着这个大

    好时机,将湘勇扩大一倍,建陆师二十营;水师二十营;又水陆二师分别设统领二人。陆师

    由塔齐布、罗泽南充当,一人管十营;水师由彭玉麟、杨载福充当,也是一人管十营。塔、

    罗、彭、杨均听调于曾国藩。湘勇建制更显得健全了。鲍超、申名标在湘潭战场上打得勇

    敢,都被提拔当了营官。

    每天,南门外操场由塔、罗负责训练陆师,江面上由彭、杨负责训练水师。曾国藩再

    忙,每天也要到操场、江边去看看,训训话。曾国藩又吸取戚继光用军歌教育士卒的经验,

    用心编了几支通俗易懂的歌,又由精通乐理的郭嵩焘谱成曲,早晚教习。这些歌词七字一

    句,将行军打仗安营扎寨等要点都包括了进去。陆勇唱《陆军得胜歌》,水勇唱《水师得胜

    歌》。

    几天唱下来,从官到勇,个个都唱得流畅,记得烂熟了。每天上操下操路上,湘勇们高

    声唱着军歌,虽不动听,但合着步伐,也还显得整齐、威武,长沙城里的百姓觉得十分新

    鲜。

    湘勇的再次兴旺给曾国藩带来喜悦,他想到,幸而没有死成,否则哪能看到今天的气

    象!他很感激救他性命的康福和左宗棠,思量报答他们。左宗棠是大才,今后可以大事相委

    托,眼下不着急。康福有统领之才,但曾国藩不想让他离开自己身边,他极需要康福这样的

    保镖。若让他领统领的薪水,别人会说是因救自己而得到额外好处,也或许会有人说;当初

    自己投水是做样子的假死,不然,何以对救者这样重报呢?曾国藩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如

    何报答康福的好办法。一次,他偶尔翻阅野史,上载鳌拜厚报塾师的故事。他觉得这个方法

    好。于是暗地叫荆七到沅江去,以康福的名义买下一座大宅院和三百亩水田,迁一户老实人

    住进宅院,每年代康福收这三百亩水田的租。不久,康福知道了这事,十分感激曾国藩的厚

    赐,对曾国藩更加忠心耿耿。康福有救主帅之恩,又并没有加薪晋官,湘勇上下也都称赞曾

    国藩不以官禄报私恩的品德。

    这时,天天都有西征军围攻武昌的消息传到长沙,曾国藩与大家日夜商议,准备救援鄂

    省。

    一日下午,曾国藩正在书房读书。曾国藩的书房原自名为“求缺斋”。有一次,他深夜

    之中高声朗诵古文,在前人的妙辞巧构和自己的抑扬顿挫声中进入一种艺术境界,领略到极

    大的乐趣。他想起孟子说过“君子有三乐”的话,总结出自己的三大乐趣:宏奖人才,诱人

    日进,一乐;读书声出金石,飘飘意远,二乐;勤劳而后憩息,三乐。一时高兴,他把“求

    缺斋”易名为“三乐书屋”。这天读的是《史记·高祖本纪》。曾国藩深为汉高祖称赞萧

    何、韩信、张良的一段话所吸引。他想,刘邦起事前,不过泗水一亭长,文武两方面都平

    平,后之所以有天下,实仗三杰之功;而使三杰各尽其才,这便是刘邦的才能。自己在带兵

    打仗这方面,既无才能又无经验,靖港之败便是明证。今后务必要让塔、罗、彭、杨等人充

    分施展其才,还要多多发现、物色人才。正思忖间,亲兵来报:“门外有一人求见,自称大

    人故人胡林翼。”曾国藩心里喜道:“吾之萧韩来了。”立即放下《史记》,奔出门外。

    十兄才胜我十倍——

    曾国藩和胡林翼在翰林院共事一年,彼此年龄相仿,又同为湖南人,故相交亲密。道光

    二十一年,胡林翼之父詹事府右詹事胡达源病逝,胡林翼奉父柩回益阳原籍。曾胡二人便在

    那年分手了。三年丧期满,胡林翼捐贵州安顺府知府,后又改镇远府知府、黎平府知府。在

    知府任上,因组织乡勇镇压苗民动乱有功,升为贵东道。吴文镕在贵州巡抚任上,极看重胡

    林翼的军事才干,到武昌署理湖广总督后,急向朝廷求调胡林翼来湖北支援。胡带六百乡勇

    来到金口时,吴文镕已阵亡。胡不愿投靠接任的荆州将军旗人台涌,于是将六百乡勇留在金

    口,只身来到长沙,与曾国藩、左宗棠商量进止。

    “润芝兄!”曾国藩望着一身戎装的胡林翼,亲热地说,“多年不见,兄台与昔日相

    比,更显得雄姿英发了。”

    胡林翼也异常高兴地说:“自道光二十一年先父弃养,林翼离京回籍,与仁兄分别已经

    整整十四年。云树之思,无日不萌。知仁兄这些年春风得意,今又统率雄兵两万,战将百

    员,拯国难,纾君忧,林翼不胜仰慕之至。”

    二人携手来到书房,亲兵献茶毕。曾国藩深情地对胡林翼说:“前年八月,国藩不幸闻

    母丧,遂从江西主考任上急回湘乡。后奉朝廷帮办团练之命,思欲负山驰河,挽吾乡枯瘠于

    万一,遂来省与张石卿中丞、江岷樵、左季高等招募乡勇,组建军营。谁知国藩非带兵之

    才,初与长毛交手,便两次败北,幸赖塔、罗、彭、杨诸君之力,免使全军覆没,蒙皇上高

    恩宽恕,今再次组建。兄台练兵,成效卓著,弟与季高、罗山等常以兄台大才振刷相勖,屡

    称台端鸿才伟抱,足以救今日之滔滔。”

    “涤生兄太客气了。贵州乃荒僻之地,林翼所做之事,实不值一提。长毛巨寇,其强悍

    善战,古今少有,且胜败兵家之常,林翼今见湘勇军营整肃,甲胄鲜明,来日大胜,定可预

    卜。”

    正说话间,左宗棠闻讯赶来。胡林翼正妻乃陶澍第七女静娟。按辈分,左宗棠比胡林翼

    高一辈。但实际上,左胡同年,胡比左还大四个月,故二人之间,始终以兄弟相称。寒暄之

    后,宗棠说:“听说仁兄应吴文节公生前之邀,率领六百乡勇来到湖北。现在吴公殉国,仁

    兄何进何止?”

    “林翼正为此事来与二位仁兄相商。”

    “湘勇即将北上援鄂,正缺乏大将。兄才胜我十倍,若不嫌弃,这支人马就由我兄统

    率,国藩和季高为仁兄筹饷补员,做个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的萧何吧!”曾

    国藩说罢大笑。

    胡林翼连连摆手,说:“涤生兄真会开玩笑,筚路蓝缕,艰苦创业,你是众望所归的湘

    勇统帅,林翼何能望兄之项背。”

    左宗棠觉得曾国藩此话有些矫情虚伪,便断然说:“涤生不必让出寨主之位,润芝也不

    要再回贵州。六百黔勇由湖南藩库发饷,润芝就协助涤生,一道北进吧!”

    由于左宗棠去年建议到南门外操场犒劳湘勇,靖港败后,又到舟中斥劝曾国藩,使得骆

    秉章对左宗棠的卓越识见十分敬佩;平时相处之中,骆秉章常为左宗棠办事的魄力、干练所

    折服,因而对左宗棠很是看重,甚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故左宗棠可以俨然用巡抚的口气,对此事作了安排。

    胡林翼正愁这六百乡勇的粮饷无着落,便慨然相允:“林翼遵季高之命,从今以后就在

    涤生兄帐下作一偏裨。”

    曾国藩也谦让一番,就定下了此事。胡林翼说:“林翼蒙涤生兄收容,无以为报,今特

    献曹操乌巢断粮败袁术之计,作为见面礼。”

    曾国藩高兴地说:“请言其详。”

    胡林翼说:“我在金口十余天,探知长毛粮草多聚于通城、崇阳两城。此次北进,宜分

    头行动,派一军先攻通城、崇阳,夺其粮草。”

    曾国藩和左宗棠几乎同时说:“这是一条好计。”

    数日后,曾国藩湘勇水陆三路大军在长沙誓师出发,救援武昌。这三路是:第一路,由

    塔齐布、罗泽南等人率领七千人马,沿汨罗、岳州、临湘、蒲圻、咸宁、纸坊一路进武昌;

    第二路,由胡林翼、李元度等人率领三千人马在夺取通城、崇阳的太平军粮草后,再投咸宁

    大道进攻武昌;第三路是水师,由彭、杨统领,出洞庭湖,从临湘、嘉鱼、金口东进武昌。

    三路人马正要启程,亲兵报,湖北巡抚青麟带一千饥疲之兵已到湘春门外。曾国藩闻之大

    惊,跌足叹息:“看来武昌已经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