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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长沙激战(1/2)

    一城隍菩萨守南门——

    咸丰二年二月,从永昌突围出来的太平军将士,在天王洪秀全“上到小天堂,凡一概同

    打江山功勋亲臣,大则封丞相、检点、指挥、将军、侍卫,至小亦军帅职,累代世袭,龙袍

    角带在天朝”的诏命鼓舞下,北上荔浦、阳朔、桂林、兴安,从全州出广西境,一路惊天动

    地地杀进湖南。两个多月时间里,相继攻克永州、道州、江华、永明、宁远、蓝山、嘉禾、

    桂阳州、郴州等府州县,驻守在永州堵防的湖南提督余万清、游击瞿我谦,在太平军未到之

    前便弃城逃命。道州知州王揆一、永明知县常连亦仓皇出逃。江华知县刘兴桓、训导欧阳

    高,桂阳州知州李启诏被活捉杀头。巨大变动,震动湖南全省,也震动了朝廷。咸丰帝急命

    钦差大臣大学士赛尚阿、钦差大臣原广西提督向荣火速追击。待到太平军攻下郴州后,赛尚

    阿才赶到永州,而向荣又与赛尚阿意见不合,称病居桂林按兵不动。湖广总督程矞采则奉命

    进驻衡州。朝廷又调广东高州镇总兵福兴带兵三千协助程矞采。为了要福兴卖命,又赶紧提

    拔他为广西提督。清廷料定太平军会从衡州北上,准备在衡州与郴州一带采取南北夹攻的战

    术,将太平军消灭在湖南。

    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洞察清廷阴谋,改道走永兴、安仁、茶陵、攸县一路,七月底

    的一个夜晚,在攻克醴陵后,西王萧朝贵、翼王石达开率领五千先锋队,神不知鬼不觉地一

    举全歼驻长沙城外二十里的石马铺一千官军。次日清晨,军威凌厉的太平军将士来到长沙城

    下。仅在太平军来到城墙边一顿饭工夫前,城里才得到消息。因丢失数州县被革职尚未卸任

    的前巡抚骆秉章,火速下令紧闭七门。长沙城在明代时曾有九门,由北向东向南向西依次

    为:湘春门、新开门、小吴门、浏阳门、黄道门、德润门、驿步门、潮宗门、通货门。

    清初新开门、通货门堵死,便只剩下七门了。其中湘春门俗称北门,黄道门俗称南门,

    德润门俗称小西门,驿步门俗称大西门,潮宗门俗称草场门。这时,萧朝贵、石达开来到了

    南门外。一年多以前尚是紫荆山烧炭佬,今天已坐太平军领袖群第三把交椅的三十二岁汉子

    萧朝贵,伫马察看南门外地势。见妙高峰拔地而起,林木繁茂,如同一座巨大的营垒扎在南

    门外,但山上却无一兵一卒。朝贵心里冷笑:“清妖用兵如此,岂有不败之理!”他要亲兵

    传令,将大营设在妙高峰上,立即构筑炮台,加紧攻城部署。

    就在这个时候,位于长沙城北又一村附近的巡抚衙门里,紧急军事会议正在召开。骆秉

    章虽被革职,但新巡抚张亮基刚卸下署云贵总督的职位,尚奔走在昆明至长沙的路上,他只

    得照旧管事。骆秉章在官场中浮沉二十来年,知道倘若长沙城保不住,那就不只是革职的

    事,而是要杀头的。他深恨太平军来得太快,若晚来十天半月,张亮基进了长沙,他就可以

    避开这个是非之地了,现在只得硬着头皮来应付。参加会议的有布政使潘铎、按察使岳兴

    阿、长沙知府梅不疑、长沙县令陈必业、善化县令王葆生。还有一位罗绕典,安化人,本是

    湖北巡抚,现丁忧在籍。因这几个月多事,罗绕典又是有名的干员,骆秉章便请他到长沙来

    帮忙。另外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就是接替余万清任提督的鲍起豹,派人去请,却不知到哪里

    去了。骆秉章不能等他,先分析长沙城里的兵力:老弱病残全加在一起尚有八千,另有江忠

    源的五百楚勇,号称劲旅,但可惜人太少。

    “虽说有八千多人,怕也不是长毛的对手。”骆秉章忧虑地说。这段时期,骆秉章被长

    毛吓虚了胆,当了二十来年的官,还是第一次遇到大仗,从清晨到现在,惊魂未定。

    “中丞不必忧虑。”说话的是善化知县王葆生,向来以知兵自命,他以为施展才能的机

    会到了,“现在就打开府库,一面发放刀枪,一面发放银钱。凡男子五十岁以下,十五岁以

    上的一律编排起来,分成几班,轮流守城。以长沙城居民之多,募三万五万不成问题。卑职

    愿承办此事。”

    骆秉章对王葆生危急时刻能慷慨任事,甚是感激:“王明府主意很好。不过,民众平日

    未加训练,临危集中,毕竟只是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也好,可以壮兵丁之胆。”潘铎很赞赏王葆生的建议。

    “王明府的办法立即照办,但还有更重要的一手,”这是罗绕典在发言,大家都转而听

    他的,“火速派人出城到湘潭去,调邓绍良带兵来救援。邓绍良的三千镇筸兵才是真正的精

    兵。”大家都说好,骆秉章立即叫巡捕派人出城。

    “成天说堵长毛,堵它个叽吧!”一个粗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哐啷”一声,门被推

    开,一阵风似地闯进一个五大三粗的黑汉子,“长毛到了眼皮底下还不晓得,都是些混

    蛋!”

    这就是刚接任的新提督鲍起豹,是个凶蛮粗俗、不通文墨的武夫。大家都知他的为人,

    也不计较。骆秉章请他坐下,他一屁股坐在骆秉章的身边,一边“呼哧呼哧”地出大气。

    “还有,”翰林出身的罗绕典很瞧不起毫无教养的鲍起豹,按理这时应请这个水陆提督

    先说,但他还是继续未完的话题,“再派人到衡州禀告程制台,叫福兴将军火速带兵北上护

    省垣。”

    “福兴的兵不能动。”鲍起豹见罗绕典无视他这个提督,心中很是恼怒,他急不可耐地

    打断罗绕典的话,“福兴的兵应驻在衡州防长毛。长毛兵多,还有不少在衡郴一带。衡州兵

    一撤,就为长毛开了一道门。”

    “鲍提督的话有道理。”骆秉章说。受到骆秉章的称赞,鲍起豹说得更起劲:“各位不

    要惊慌,长沙不是永州,我鲍某人也不是余万清!长毛想在我这里讨便宜,真***瞎了

    眼!各位不要怕,现在长沙城里的驻兵都已上了城墙。长沙城墙又高又厚,长毛是绝对攻不

    破的。我今天一早到了城隍庙求签,求得一个上上吉签。各位就放心好了,长沙由我鲍某人

    担保。”

    鲍起豹说得唾沫四溅,众人却不敢相信。

    “鲍某人尚有一奇策,早就想好了,现当危急,正可大用。”

    众人不知他肚里有什么好主意,全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下去。

    “不知各位知道不,长毛信的是上帝邪教。每临阵作战,总有天父天兄暗中庇护,故一

    路攻城掠地,连连得手。鲍某人想,长毛的上帝邪教,岂能敌我中华圣教!我早就听说过,

    长沙城隍菩萨向来灵验,有求必应,法力无边。长毛若攻破长沙,菩萨也要蒙难,他如何会

    连自身都不顾?我早想好了,长毛若来长沙,我就搬请菩萨大驾。所以我今天一早就到城隍

    庙去,恳请菩萨保佑。菩萨已赐上上吉签,就是明明白白地答应了。菩萨驾临南门,必可以

    正驱邪,使上帝失灵,长毛败阵。”

    鲍起豹说得神乎其神,罗绕典等听了冷笑不止,但都不反驳他。一则他们知道这个莽提

    督一惯骄悍跋扈,不能得罪,更何况战火已烧到眉毛,正要靠他出力。再则神道设教,自古

    来便是愚民的好办法,既然长沙士民都信城隍菩萨,说不定真的把泥菩萨抬上城门,能给守

    城军民增强信心,岂不大好!于是大家都点头称是。

    鲍起豹回到提督衙门,煞有介事地作了布置,又命厨房不送荤菜,当天夜晚也不跟姨太

    太睡在一起,另铺一张床放在平时供打牌用的房子里。第二天早起,洗了澡,换上一身干净

    布衣,带着一百名兵士,燃着香火来到贾太傅祠旁的城隍庙,吩咐摆上蜡烛供果,鲍起豹跪

    在菩萨泥像面前,口中念道:“弟子鲍起豹为使长沙全城百姓免于兵火之灾,特恭请菩萨大

    驾光临城南,施展法力,消灭长毛。功成后,弟子将重建庙宇,再塑金身,令长沙军民常年

    供奉,香火不绝。”

    祝毕,鞭炮轰鸣,百名兵士一声吆喝,将菩萨抬出庙门,浩浩荡荡地向南门走去。惹得

    沿途百姓都走出屋来,站在街两旁观看,有的赶紧从家里抬出桌子,点上香烛,跪拜叩头。

    到了南门口,又小心翼翼地抬上城楼,菩萨面南而坐,两眼睁睁地望着妙高峰。鲍起豹

    恭恭敬敬地带着将士们又跪下磕头后,便下了城楼,单等太平军攻城时,菩萨施无边法力,

    救阖城生灵。

    二康禄最先登上城墙——

    南门外的妙高峰,其实并不高,准确地说,它只是一个土堆罢了,就和城东郊的马王堆

    一样。但它比马王堆的命好,它紧靠南门,处于长沙城热闹的地方。在闹市区有这么一座地

    势稍高,又林木葱郁的山丘,更显得难能可贵。历代文人雅士,都喜欢在这里登高赋诗。当

    年吴三桂占据长沙时,陈圆圆已经老了,八面观音、四面观音成为他的爱妾。吴三桂常常携

    带两个观音在妙高峰上游憩。峰顶药王庙前的坪中,至今还留下为吴三桂造的石桌石凳。传

    说吴三桂与八面观音、四面观音,时常在此对弈,石桌上刻的棋盘还清晰地保留着。这几

    天,药王庙已成为太平军攻城指挥部。现在,萧朝贵、石达开、罗大纲、林凤祥和李开芳等

    人,就坐在石桌四周,商讨攻城的策略。

    朝贵说:“长沙是我们起义来攻打的最大一座城池,地位远在桂林之上,打下长沙,意

    义非同小可。不过,长沙城墙高大而坚固,现在城门紧闭,防守森严,强攻不易。各位有何

    意见,尽管讲。”

    达开说:“长沙自古为军事要地,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打下长沙,将会震动清妖

    朝廷,鼓舞全军士气,影响很大。但现在长沙已处于戒备之中,当以正面强攻和侧面挖墙相

    结合。此次在郴州,幸得刘代伟以千名矿工兄弟前来聚义,这是天授我们攻破长沙以妙法。

    明日我们率兄弟攻城,主要任务不在攻破,而是吸引城上官兵的注意力,并以此试探城内兵

    力虚实。代伟兄率领土营兄弟在城墙脚下挖洞,待洞挖好后,再放置地雷火药,炸开城墙,

    猛冲进去。”

    刘代伟站起来大声说:“翼王殿下此计最好,开洞打眼,是我们本行,原以为当兵用不

    上,这次可起大作用了。我今日就从土营中挑选一百五十名强壮的年轻人,分五个地方,轮

    班开洞,天亮之前埋好炸药,明天保证放大军进城。”

    众人都拍手称好。金官正将军李开芳说:“听说清妖提督鲍起豹只一味贪婪凶狠,其实

    并不会治军,众人也不甚服从指挥。城里官多兵少,调度不灵。目前正是攻城的良好时

    机。”

    达开说:“鲍起豹不足畏,但楚勇头目江忠源乃湘人中极狡悍者,全州蓑衣渡之战,证

    明其实战能力不在你我之下。且骆秉章老成稳重,亦不可轻视。”

    朝贵说:“就按翼王的安排,今日先分兵佯攻,天黑下来后,代伟兄便去挖洞,明早全

    力以赴。”

    正商量间,远处传来一阵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亲兵指着南门方向说:“各位王爷、将军

    请看,清妖在城楼上耍花招了。”

    萧朝贵等人站起来,手搭凉棚朝北边望去。此时正是鲍起豹跪在菩萨面前磕头的时候。

    大家都莫名其妙,忽听得石达开一阵哈哈大笑,说:“清妖已黔驴技穷,请来泥菩萨守

    城。”

    一句话提醒,众人都一齐笑起来。

    下午,土官正将军林凤祥、金官正将军李开芳等人率领三千人分别从南门、浏阳门、小

    吴门、金鸡桥等处攻打,不断向城中投射火箭、火弹,长沙城内凡能打仗的士兵全部上了城

    墙,老百姓也有许多被驱赶上战场,全城惶恐不安。仗打得很激烈。到天黑时,太平军停止

    攻城。这时,刘代伟已从南门到小吴门一带布下五个开挖点,正在紧张地挖洞。城墙上的官

    兵对此一无所察。

    卯正,军营中吹起嘹亮的军号,接着鼓声四起,火炮齐发,太平军五千名将士,威风凛

    凛地对长沙城再次发起进攻。

    南门到小吴门一带城墙边架起无数云梯,留着长头发,扎着红丝线的勇士们一手拿刀,

    一手扶梯,像猿猴般敏捷地爬上去。但可惜,所有爬到城墙上的太平军士兵都被守兵砍倒,

    从墙头摔下来;后面的人接着上去,又很快从云梯顶端处掉下来。石达开坐在马上,看到这

    个情景,一阵阵心痛。突然,他看到一个瘦小的兄弟爬到云梯顶端,一个清兵挺起丈八长矛

    向那人戳去。那人手一扬,清兵“哇”地一声仆倒。那人异常灵敏地跳上城墙,抡起手中大

    刀,边砍边前进,慢慢靠近了城隍菩萨。他从背上取下两个特大的竹筒,将竹筒里的油向菩

    萨身上泼去,然后又抢过一个飞上城楼的火弹,掷向菩萨。霎时间一片火起,烈焰腾空,城

    隍菩萨已坐在烈火之中了。旁边的清兵吓得目瞪口呆,正在攻城的太平军高声欢呼,军威猛

    振,趁此机会,数百名兵士冲上城墙。石达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暗暗叫了声“英雄”。此

    时,城墙脚跟响起一阵闷雷似的爆炸声,石达开立即策马奔向那里。

    五个城墙洞都炸响了,但有三个并没有炸开大的缺口,很快便被清兵堵上,只有靠近小

    吴门的两个炸开了三四丈宽的口子。太平军在林凤祥指挥下,呐喊着涌向这两个缺口,双方

    在这里展开白刃格斗。有几百名士兵已冲过缺口进到城里,后边的士兵也喊着向里冲。尸首

    堆积在缺口边,挡住通道,鲜血把墙砖和泥土染成暗红色。太平军眼看就要大批冲进城里,

    忽然,后面杀过来一股强大的人马,战斗的重心很快就由阵头转向阵尾。

    原来,这是骆秉章从湘潭搬回的救兵。由云南楚雄协副将邓绍良率领的三千镇筸兵,日

    夜兼程,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刻赶到了长沙。萧朝贵和石达开没有料到南边的救兵会来得这样

    快。双方激战一场,邓绍良带兵冲进城。萧朝贵传令收兵。

    吃过晚饭后,石达开命人查找到了今天冲上南门城楼,火烧城隍菩萨的勇士。亲兵把他

    带进药王庙时,石达开仔细地看了看他:这人约摸十八九岁,五官端正,面皮白净,中等个

    子,单薄的身材。看着石达开盯着自己,那人有点不好意思。石达开亲热地问:“小兄弟,

    今天是你放火烧了那个烂菩萨吗?”

    “回禀翼王殿下,是小的烧的。”那人虽面容腼腆,但回话清晰。看得出,他心中并不

    甚惧怕这位指挥三军的王爷。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地方人?”

    “小的叫康禄,湖南沅江人。”

    “今年多大年纪了?担任什么职务?”

    “小的今年十九岁,在金一正将军罗大纲手下当一名圣兵。”

    这样智勇双全的英雄,居然只是普通士兵,太可惜了。达开把康禄着实夸奖一番,说他

    今天为攻城立下了大功,鼓励他好好干,日后前程远大。最后对他说:“康禄,从现在起,

    你就是卒长了。”

    康禄没有想到,一瞬间便连升三级,由普通圣兵成为一个统领上百人的军官。他跪下磕

    头,异常激动地说:“谢翼王殿下恩赏。康禄为天国事业,虽肝脑涂地,矢志不渝!”

    三今日周亚夫——

    邓绍良进城不久,绥宁镇总兵和春也从广西抽调来长沙。

    接着,贵州镇远镇总兵秦定三、河南河北镇总兵王家琳、副都统衔头等侍卫开隆阿等都

    相继调进长沙。张亮基也赶到了长沙,接替骆秉章当起湖南巡抚来。长沙城里又增加四五千

    兵,阖城官绅稍微舒了一口气。但都是仓促间从各地调来的,纪律松弛,调度不灵。更令张

    亮基担忧的是,一时间进来这么多的兵,军饷从哪里开支?这些奉调进城的绿营兵,一来就

    公开扬言:“老子是拿性命来守城的,你当官的不拿银子出来,老子就不给你守。长沙城丢

    了关我屌事!”

    为了稳定军心,张亮基与潘铎等商量,决定守城兵士每人由原来的每日三钱银子增加到

    每日五钱,军官则加倍发放。

    细算一下,新增的饷银和军火、马匹、甲杖供应等费用,每天要增加五千两银子。这些

    银子从哪里来呢?张亮基一上任便遇到难题。他终日愁眉苦脸,却无良策,只好将藩库里凡

    能动用的银子都拿出来,先兑现十天半月再说。

    银子关下去后,各地救援长沙的绿营兵劲头有点提高;上城墙的兵多了,巡逻值勤的脚

    步也加快了。围城的太平军这几天也停止了攻击。萧朝贵派人把城内救兵增加的消息,告诉

    正率领大队人马前往长沙的天王和东王,要求速派一万兄弟兼程前来增援。在援兵未到之

    前,太平军战士们抓紧时间构筑工事,搬运粮草。长沙城的战事出现暂时的平静。

    战事一旦停下来,城里那些从各地征调来的兵士们便要无事生非了。接连几天,城内抢

    劫案、强奸案、凶杀案不断发生,大部分都是那批拿了银子不打仗的外省兵干的。张亮基除

    一再请求将官们严厉钤束部下外,拿不出任何有实效的办法来。他不是不能严惩肇事者,但

    在这种时候,他能那样办吗?一旦激起兵变,后果岂堪设想!张亮基、罗绕典、潘铎只得天

    天分头亲自巡逻,希冀以此稍减城里的骚动。

    这天,张亮基从巡抚衙门出来,穿过又一村,来到贡院街。贡院街本是长沙城里最热闹

    的一条大街,往日店铺栉比鳞次,各方商贾云集,但眼下大部分店门紧闭,街上人行色匆

    匆,生怕走慢了,会冷不防被人刺上一刀似的。常常扑入眼帘的,是那些醉眼矇眬、斜挎佩

    刀,操着贵州、河南、陕西、湖北口音的援兵。人们见到这些老总们,犹如见到瘟神,老远

    就避开了。张亮基看在眼里,禁不住两眉紧锁。

    贡院街的尽头是东正街,东正街的尽头是小吴门。张亮基来到小吴门,忽然眼前一亮,

    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但见这里市井秩序井然,城头上旗帜鲜明。小吴门守兵对进进出

    出的人盘查仔细。张亮基想起,小吴门一带原来是陕西候补知府江忠源率领的楚勇在守卫。

    他如同在这里看到史书上所写的细柳营,心中感叹道:江忠源真是个将才!

    还是在署理云贵总督任上,张亮基就多次听说过在广西打仗的江忠源的名字,于是留心

    打听。知道江忠源是湖南新宁人,字岷樵,早年是个喜爱狭邪行的风流荡子,后来改邪归

    正,为人极讲信义。在京城参加会试时,曾两次护送友人灵柩回原籍,不畏千里长途,雨露

    风霜,善始善终。那时,曾国藩在京城也爱周济贫困,尤好为人撰写挽联。故京师士人中流

    传两句打油诗:“代送灵柩江岷樵,包写挽联曾涤生。”因为这,曾国藩与江忠源结为好

    友,并预言他日后会以功名立天下,最后将以节烈死。曾国藩在咸丰帝登位时,向朝廷推荐

    六个人才,江忠源便是其中之一。正因为江忠源有这个名气,当金田事起,赛尚阿奉命以钦

    差大臣督办广西军务时,便请他出来赞襄军务。这时,江忠源正由浙江秀水知县任上丁父忧

    住在新宁。于是江忠源在新宁募勇五百,号为“楚勇”,隶属于副都统乌兰泰。咸丰元年十

    一月,赛尚阿指挥十营清兵围永安。广西提督向荣统北路,乌兰泰统南路。向荣的幕僚建

    议:“自古围城,当缺一隅,否则困兽之斗不可挡。”向荣听从幕僚的话,在北面的包围圈

    中空出一门。江忠源听说,急忙派人送信给向荣,力谏围师缺隅之非,请向荣合围。向荣不

    听,结果太平军从永安北门突围而去。待向荣明白过来时,已悔之晚矣。二月,洪秀全攻下

    全州,乘湘水上涨之机,从水路进入湖南。江忠源率楚勇赶到全州蓑衣渡。此地湘水狭窄,

    两岸多林木,江忠源伐木作堰,横江拦断,使太平军在蓑衣渡一战损失惨重,船只几乎全部

    被焚,南王冯云山中炮殉难。这一仗,是清朝与太平军作战以来所取得的第一个大胜利,使

    得江忠源之名传遍全国,也使曾国藩得知人之美名。

    “我来到长沙已半个月,居然没有早点来拜见江忠源,真是昏愦。”张亮基在心中说。

    在张亮基将到小吴门时,江忠源早已由亲兵告知,亲到东正街尾迎接。

    “中丞大人驾到,卑职有失远迎!”江忠源恭恭敬敬地问候。

    “江将军客气了。亮基久闻将军威名远播,今日一睹丰采,平生之愿足矣。”张亮基微

    笑着打量江忠源,见他约四十来岁年纪,堂堂一表,从心底里喜欢。

    “卑职不过湘中一寒微,谬承大人奖励,不胜赧愧!”

    “亮基一早从又一村到东正街,所到之处,混乱不堪。独到将军治下,气象一新,仿佛

    来到细柳营,会晤了周亚夫。”

    张亮基说罢,拉着江忠源的手,哈哈大笑。

    “大人过奖!请进屋喝茶。”

    江忠源把张亮基请进一家南杂店改建的营房。江忠源早就听说过,张亮基是个当今官场

    中罕见的清官。当年林则徐因烧鸦片事谪襄河务,那时张亮基正以中书从王鼎治河工。某河

    弁悄悄地送三千两银子给张亮基。张亮基拒绝接受,不过也并未声张出去。但此事林则徐却

    知道,暗中记在手册上。后来张亮基升为永昌知府,林则徐恰由新疆召回,授云贵总督。

    路过永昌,张亮基拜谒林则徐。林则徐见到张亮基非常高兴,特地把手册拿出来,告诉

    张,某年某月某日,拒绝河弁私送之银三千两。张大惊,对林尤为敬佩。后来林向道光帝竭

    力推荐张。从此张亮基步步高升,不数年而位至督抚。江忠源很敬重这位上司。他请张亮基

    上坐,并亲手献上一杯茶:“大人不辞劳累,亲到各处巡查,楚勇官兵极受鼓舞。”

    张亮基想,正好趁此机会跟江忠源商讨下一步的战事。于是他以极为诚恳的态度说:

    “亮基初来贵乡,情况不熟,且承平日久,未历兵事。今日局势万分危殆,将军不独湘人之

    翘楚,亦吾国稀见之将才。亮基欲与将军长谈,务望将军以破贼之方,不吝赐教。”

    江忠源欠身答道:“保卫桑梓,乃卑职义不容辞之责任。

    大人于此危难之际来到长沙,三湘士民,莫不感激忭跃。今日垂询,卑职岂有不竭尽所

    知而献刍荛之理。”

    张亮基说:“目今伪西王萧朝贵伪翼王石达开以五千余人马扎于城南,几次攻城,虽赖

    城高墙厚、将士用命,暂未得手。然长毛增援部队即将来到,扬言定要攻下长沙,城内人心

    汹汹,兵士们亦内心恐惧,若不思良策,长沙城破,恐为期不远。”

    江忠源对道:“长毛造反,已近两年,朝廷为此糜饷至二千万之多,然从广西到湖南,

    人无固志,地罕坚城,朝野莫不失望。卑职这一年来厕身戎间,深为绿营将不良、兵不精、

    法不严、令不一、心不齐、战术低劣,遂使长毛坐大气势猖獗而痛心疾首。卑职以为,长毛

    并不足灭,但酿成今日之局面,除诸多原因之外,带兵将帅举止失措,实为其中重要原因。

    兵志曰:‘不知地利不可行师。’地利者,非仅图史所载山川一定之险地也,视贼入之踪而

    先为之防,察贼分合之势而遥为之别,虽渐车之浍、数仞之冈,形势在所必争,机会不可偶

    失。但两年来,我军要地之疏防,机宜之坐失,实已指不胜屈。全州蓑衣渡之战,贼锋已

    挫,本应连营河东,断贼右臂。道州之役,贼势本孤,宜分屯七里桥,扼贼东窜。苟此两役

    地利不失,长毛一入湖南,便可将其置于死地。此次长沙被围,亦因失地利之故。若在长沙

    东面榔梨市至回龙塘一带设重兵堵防,长毛就不会出现在长沙城下。若在妙高峰上驻有一支

    人马,南门外的制高点便不会被长毛夺去。此两地利一失,局面则由主动而变被动。”

    江忠源这番话,使得张亮基既觉很有道理,又更添忧愁。

    江忠源见张亮基满脸阴云,于是掉转话头:“不过,大人亦不必忧虑。长毛气焰虽嚣

    张,但卑职料他们一时难破长沙。”

    张亮基精神一振,忙说:“请将军明析。”

    江忠源说:“自接仗以来,我军处于不利,非实力不足,乃指挥失误。卑职以为,只要

    改变目前敌攻我守之被动局面,战事即有转机。卑职建议,只留少数兵力守城,大部分精锐

    人马拉出城外,在城外乃至城郊与长毛决战。如此,则城内压力可大大减轻。长沙现有兵力

    一万三四千,当率一万人出城。和总兵兵力最强,以他的三千精兵扎营东门外,秦总兵率二

    千人扎营西门外,开隆阿将军率二千人扎营北门外,卑职愿自率五百楚勇和二千五百名绿营

    兄弟一起正面挡贼锋。”

    说罢,江忠源走到悬挂在墙上的长沙地形图边,指着地图说,“大人请看,这是城南天

    心阁,乃长沙城的另一制高点,此处当布置强大火力,控制南门外。长沙城内那座五千斤重

    的炮王须在近日内移来。天心阁对面为蔡公坟,与天心阁对峙,可以屏蔽东南两面。此处即

    孙子所谓的‘争地’。妙高峰亦为争地,惜已被长毛占去,此处再不能丢了。卑职将扎营蔡

    公坟,挖壕筑垒,与长毛决一死战。区区芹献,仅供大人参考。”

    张亮基听江忠源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十分敬佩,说:“将军用兵,远胜吾侪。适才听将

    军高筹硕画,亮基茅塞顿开,连日忧虑为之一扫。来日就召开军事会议,按将军的设想部

    署,局面必定会有改观。亮基还想到,从出城的这四支人马中尚需抽出数千兵力,截住长毛

    增援部队,不使他们靠近长沙。”

    “大人想得很周到,截击援师,此着最好。”

    “将军调遣兵力,善从全局着眼,实在高明。亮基想古之诸葛亮,处于今日地步,其筹

    谋部署亦不过如此。”

    “大人言重了。卑职何等样人,岂敢与诸葛亮比。不过,经大人一提,卑职倒想起有人

    跟我说过,湖南有三亮,得一亮,三湘可治。不知大人可曾听说?”

    “实不曾听说,请将军详言。亮基虽比不得当年刘玄德,亦愿效法前贤,重金相聘。”

    江忠源缓缓地说:“这三亮之说,虽在湖南士人中流传,然多不相信,卑职亦不尽信。

    三亮即老亮、小亮和今亮。老亮者,罗泽南也,他目前正在湘乡练勇。小亮者,刘蓉也。刘

    蓉是湘乡一处士,淡泊名利,然对经济之学钻研甚深。今亮者,湘阴左宗棠也。”

    江忠源一提起左宗棠,张亮基就想起一到长沙时,便收到贵州黎平知府胡林翼的来信,

    信中竭力推荐左宗棠。张亮基记得信中有这样的话:“此人廉介刚方,秉性良实,忠肝义

    胆,与时俗迥异。其胸罗古今地图兵法,本朝国章,切实讲求,精通时务。访问之余,定蒙

    赏鉴。即使所谋有成,必不受赏,更无论世俗之利欲矣。”如真像胡林翼所说的,那左宗棠

    也算是当今奇士。但胡林翼和左宗棠是姻亲,怕有点言过其实。访不访左宗棠,尚未拿定主

    意,现在正好听听江忠源的意见。他说:“湘阴左季高,此人我早就听说过,请将军继续说

    下去。”

    “卑职对老亮、小亮虽然佩服,但窃以为,此乃人们饰美之词,究不可与古亮相比。独

    有这今亮左宗棠,卑职敬佩至极。左宗棠真可谓人中之龙,其功名虽只一举人,然经纶满

    腹,才华横绝,当世少有。尤可奇者,此人长期潜心舆地,埋首兵书,天下山川,了如指

    掌,古今战事,如数家珍。为人倜傥耿介,意气豪迈。当今天下纷扰,正是此人建功立业之

    时。”江忠源想到自己正在向当政者推荐一个可以扭转乾坤的英雄豪杰时,很觉自豪,禁不

    住声气高昂,精神振奋,“道光二十九年,林文忠公自云南引疾还闽,路过长沙,特地遣人

    至柳庄,招来左宗棠。那夜湘江舟次,文忠公与左宗棠抗谈今昔,通宵不眠,直到鸡鸣天

    晓,才依依惜别。文忠公为之倾倒,诧为绝世奇才。”

    张亮基平生最为佩服感激林则徐,听说林则徐如此器重左宗棠,不禁对左宗棠肃然起

    敬。他说:“这样看来,左宗棠确有真才实学,但不知比起将军来差了几多?”

    江忠源答道:“左宗棠平生所学,乃真正经邦济世的学问,决不是那些寻章摘句、唯务

    雕虫之辈所可比拟。至于卑职与宗棠比,这可以套用徐庶的一句现成话,真是以驽马比骥

    骐、寒鸦配鸾凤,百不及一也。”

    “将军竟然如此推崇,日前胡林翼来信也全力荐举,既然文忠公都诧为绝世奇才,亮基

    岂能不为国家百姓着想,礼聘左宗棠!”

    江忠源说:“左宗棠为人狷介高傲,怕的是非金帛所能动。”

    “然则奈何?”

    “动此人者,乃大人之诚心也。卑职有个小计策,大人不妨试试。”说罢,江忠源移过

    身,附着张亮基的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四欧阳兆熊东山评左诗——

    傍晚,长沙城内戥子桥陶公馆门前,来了一队士兵,为首的戈什哈对门房说:“相烦转

    告陶公子,抚台大人有一封急信给他。”

    门房不敢怠慢,把来人迎进客厅,献茶后,立即把信送进内室,交给陶桄。

    陶桄是前两江总督陶澍的独生儿子,左宗棠的女婿,原籍安化小淹,这时正寓居长沙。

    说起陶、左两人结儿女姻亲这桩事来,真是一段佳话。

    陶澍少年得志,功名顺遂,二十五岁便中进士,以后历任地方要职,晚年做到两江总

    督。在任期间,救荒治淮,疏浚河湖,首开海运,改革盐政,是道光年间一代名宦。他多次

    微服私访民间,秉公处理命案。在湖南老家,士人对陶澍极为崇拜。与陶澍比起来,左宗棠

    的地位就差得太远了。左宗棠二十一岁中举后,会试蹭蹬。第一次报罢。第二次已被取为第

    十五名,但因湖南多中了一名,便把他的名字刷了下来,补上湖北一名,仅把他取为誉录。

    左宗棠不屑于当个区区抄写员,拂袖南归,在家努力钻研史地、荒政、盐政等经世之学。道

    光十七年,左宗棠主讲醴陵渌江书院。这一年,陶澍总督两江,到江西阅兵,顺路回家省

    墓,经过醴陵。县令请左宗棠为陶澍下榻之处撰写楹联。左宗棠笔走龙蛇,瞬时挥就:“春

    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这副对联,既表达故乡

    人对陶澍的景仰和欢迎,又道出陶澍一生中最引为得意的一段经历:道光十五年十一月底,

    道光皇帝在乾清宫十四次召见陶澍,并亲笔为其幼年读书的“印心石屋”题匾。这件事,陶

    澍认为是旷代之荣。当时陶澍见了这副对联,激赏不已,立即把左宗棠请来,满口称赞。左

    宗棠本仰慕陶澍,他一肚子经世济民的想法,平日恨无处倾吐。这下见了陶澍,巴不得全部

    倒出。于是半是请教,半是显示,从学问谈到国事,从盐政谈到海运,足足与陶澍畅谈一

    夜。陶澍为家乡有这样的不凡之材而十分高兴。

    那年陶澍五十九岁,左宗棠才二十六岁。陶澍认定左宗棠日后的前程会超过自己,竟不

    顾相差三十几岁而与之订忘年交。

    第二年,左宗棠第三次会试报罢。陶澍时已重病在身,一再邀请他到江宁去,要以大事

    相托。南归时,左宗棠绕道到了江宁。陶澍知自己不久人世,以尚在髫龄的独子陶桄托付左

    宗棠,并主动提出与之联儿女姻。左宗棠认为自己无论从地位,还是从辈分来说,都不能与

    陶家联姻,坚执不肯。陶澍握住左宗棠的手,说:“三十年后,你的地位必在我之上。

    我宦游大半生,还没见过超越你的人,请再莫推脱。我死之后,桄儿便如同你的亲生儿

    子,若能教之成才,不辱陶氏家风,则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不独桄儿托付给你,内子

    不敏,我的家事也全托付给你。”

    左宗棠异常感激陶澍的知己之恩,说:“制台放心。既然如此,左宗棠今生当为教公子

    成才而竭尽心力。我已经会试三次,看透了考场弊病,从此以后,再不赴京会试,读书课

    儿,躬耕柳庄,以湘上农人终世。”

    不久,陶澍去世。左宗棠把陶公子接到安化老家,在小淹一住八年,将全部所学悉心教

    与他。以后,又亲自主办了陶桄的婚事。陶桄也一直把左宗棠视同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时,陶桄拆开信来,粗粗一看,惊得半晌回不过气来。

    原来信中说,近来长沙危急,全体官绅士民为保卫长沙,有力出力,有钱出钱。陶家为

    湖南有名富户,世受国恩,当此危难之际,应为官民之榜样。特请陶公子在五日内筹办十万

    银子,以供军需云云。

    门房见公子呆坐不做声,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他站在一旁轻声提醒说:“公子,外

    面等着回信哩!”

    陶桄仿佛惊醒过来,慢慢地说:“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我不在家,请他们先回去。”

    待来人走后,陶桄立即打发家人陶恭,带着张亮基的这封信,骑一匹快马,火速出了湘

    春门,向北奔去。

    湘阴城东六十里外,有一大片逶迤相连的山岭,群峰错互,山谷深幽。湘阴人泛指这一

    带为东山。自从太平军围攻长沙,离长沙只有百来里的湘阴,早已人心惶惶。城里有些财产

    的人,纷纷把金银细软、眷属迁避到东山。

    左宗棠这时也带着全家老少隐居这里,住在白水洞。左宗棠二十一岁成亲,因家贫,入

    赘于湘潭岳家。夫人周诒端,字筠心,自小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颇有才气,诗词歌赋,不

    亚宗棠。夫妇俩暇时以诗词唱和,有时相与谈史。左宗棠遇有记不起的地方,周夫人随即取

    出藏书,翻到某函某卷,十之八九不错。左宗棠曾花一年时间,亲手画了一张全国分省地

    图,周夫人为之影绘。琴瑟之趣,颇近古时易安居士夫妇。

    周夫人体弱,虑子息不繁,于是左宗棠在二十五岁那年,又纳副室张氏。道光二十三

    年,左宗棠用积年脩脯,在柳庄买下七十亩水田。第二年,举家从湘潭迁到柳庄。柳庄离东

    山三十里。左宗棠虽多住东山,但也常到柳庄去看看。

    这天,他刚从柳庄回来,乡人告诉他,湘潭欧阳兆熊先生来访了。左宗棠一听大喜,三

    步并两步赶回白水洞。

    “小岑兄!”还未进门,左宗棠便高声喊道。

    欧阳兆熊与左宗棠是多年的老朋友,过去又同住在湘潭,过从甚密,周夫人、张氏也不

    回避他。这时,他正坐在书房翻看左宗棠写的诗文,猛听得外面喊叫,连忙站起来,已见左

    宗棠大步流星地跨进了屋。

    “稀客!稀客!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你了。”左宗棠拍着欧阳的肩膀,像小孩子似的高

    兴。

    “你躲到这大山里来住,也不给我一封信,叫我往哪里找你。”欧阳紧紧地握住宗棠的

    手,好像分别了几十年。

    “你莫误会,我到白水洞才一个多月。上半年我到长沙,往十里香找你三次,连个影子

    也没见到。问问你的侄儿,他也说不准。你真是浪迹江湖,行踪不定。”

    “上半年到匡庐转了一转,特地在浮梁给你买了一篓茶叶。真是好茶。怪不得香山老人

    作诗,道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你品尝品尝。”欧阳指了指放在书桌上

    那个用细青篾织成的小篓子。

    “送茶叶给我,多多益善。泡一杯浮梁茶,读几首渊明诗,我可就是真正的隐者了。”

    左宗棠打开篾篓,用鼻子嗅了嗅,“哦!不错。”

    “你这就说错了,读陶公诗,要斟一杯白鹤液才是。”兆熊笑着说。

    “小岑兄,看来你于诗道还不甚通。你只知道陶公诗中多酒,那是陶公常于酒后作诗之

    故。这写诗要酒。元好问说得好:‘明月高楼燕市酒,梅花人日草堂诗。’有酒才有诗。至

    于读诗嘛,就不能要酒,而要茶。你难道不记得陆放翁的名句:‘候火亲烹顾渚茶,焚香细

    读《斜川集》’吗?我们现在就来烹茶谈诗吧!”左宗棠立即要张氏烹两杯好茶来。

    对于左宗棠的辩才,欧阳兆熊一向自愧不如,于是顺着左宗棠的话头说:“季高,刚才

    你不在家,我看了你的《四十自定稿》。你何不将它付梓呢?”

    “小岑兄,你也太把诗文看重了。付梓如何?付梓就可以流传下去了?自古以来,诗文

    写得好的,何止千千万万,但唐宋以后的文人,传名的有几个呢?传名者中,又有几个真正

    是因诗文作得好的缘故呢?所谓人以文传,文以人传,实际上,只是文以人传。就如我的祖

    父、父亲,还有令尊大人,诗文都是一时之俊杰,也刻了几个集子,但后世有几个人知道

    呢?刻与不刻又有多大的差别呢?”左宗棠说到这里,显得很激动,欧阳频频点头。略停片

    刻,左宗棠以极其认真的口气说:“日后待我封侯拜相再付梓吧!”

    这句话要是从别人口中吐出来,说者和听者都会当作一句笑话,现在他们都没有笑,似

    乎封侯拜相对左宗棠来说,只是早迟而已。

    “好吧!就暂不付梓吧!就诗谈诗,我尤其喜欢《癸已燕台集感八首》和《二十九岁自

    题小像八首》,其忧国忧民之意态,苍凉悲壮之风格,足可以和老杜《秋兴八首》媲美,而

    其间那股郁闷不解之气,更能使诸多怀才不遇的士人引起共鸣。”

    “曹霑写《石头记》,自题‘字字看来都是血’。其实,他那些东西算得什么!我的这

    些文字,才真正是血和泪的凝结。这本自定稿,还是这两天才编成的。筠心是第一个读者,

    你是第二个。我很想听你谈谈,看你和筠心,谁真正是我的诗中知己。”

    “诗中知己,自然要推嫂夫人。”欧阳边说边翻开《四十自定稿》,“我刚才讲过,两

    个八首我最喜欢,另外还有感春四首也很好。从全篇立意、用字来看,又以这两首最佳。”

    欧阳指着《癸已燕台集成八首》中的第一首和第五首念了一遍:

    世事悠悠袖手看,谁将儒术策治安。

    国无苛政贫犹赖,民有饥心抚亦难。

    天下军储劳圣虑,升平弦管集诸官。

    青衫不解谈时务,漫卷诗书一浩叹。

    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

    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烦它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

    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赞道:“这才是真正的廊庙之音,可惜不达天听!就个别句子来说,‘书生岂有封侯

    想,为播天威佐太平’,气魄雄豪;‘和戎自昔非长算,为尔豺狼不可驯’,识见超

    迈……”

    “你呀!尽说好听的,什么气魄雄豪,识见超迈。”左宗棠打断欧阳的话,“‘群公自

    有安攘略,漫说忧时到草莱’。肉食者自能谋之,我辈有何用?”左宗棠开始愤愤不平了。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他们若真有安攘之策,我今天怎么会到东山来找你。”

    “东山可是个好地方呀!‘安得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湘阴东山也有谢安

    石,恨无桓温相邀。”左宗棠气愤得站起来。

    “天生我材必有用。季高,你不要太气恼了。听说新来的张抚台是个干才,我看他迟早

    会用你的。”

    “这些老爷们,无事时威风十足,有事时束手无策,都不是共事的人。胡润芝来信说,

    已向张亮基作了推荐,劝我莫老死柳庄。我已经死心了,今生今世,长作湘上老农。我今年

    春上给贺仲肃回了一封信,我念两句给你听听。”左宗棠反背着手,在书房里边走边念,

    “‘东作甚忙,日与佣人缘陇亩。秧苗初茁,田水琮琤,时鸟变声,草新土润,别有一段乐

    意。安得同心数辈来吾柳庄一晤谈乎!’只要你们常来我这里走走,一起饮酒赋诗,煮茗论

    文,长此一生,岂不甚好。”

    “好是好,但这些好处只能让与别人。你难道忘记令兄的期望吗?‘青毡长物付诸儿,

    燕颔封侯望予季’。听说,这还是伯母大人的意愿。”

    “大丈夫不封万户侯,枉此一生。但宗棠生在今世,时运不佳呀!”

    欧阳最清楚左宗棠的志向,知道刚才无意间触动了他心中最大的遗憾,弄得本来谈笑风

    生的气氛骤然冷落下来,不免有点失悔。恰好,周夫人过来添茶,欧阳立即笑着对周夫人

    说:“嫂夫人,我给你说段故事吧!”

    “好啊!难得你兴致高,我成年缩在闺房里,耳目闭塞,正要听你讲点新闻故事开拓心

    胸。”周夫人很高兴,挨着宗棠的身边坐下来。

    “那一年,我和一个朋友乘舟北上,进京应会试。舟过洞庭湖,在一个小渡口边停下,

    天色已晚。那个朋友在伏几作书,我问他写给谁,他说给内子写封家信。正在这时,舟子呼

    他上岸去玩玩。信放在几上,匆忙间未封缄。我那时年轻,好奇心强,想看看人家的情书是

    怎么写的。开头几句写些别后情事,与常人无异。惟中间一段使我感到惊奇。”欧阳停了一

    下,看到宗棠和周夫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信中这样说:有一夜,舟停在僻静处。到半

    夜时,忽然水盗十余人,皆明火执仗入舱,以刀尖启开我的帐子,我奋起大呼,仗剑与这些

    水盗搏斗。众盗不支,相继败走,退至舱外。我又大呼追赶,盗贼吓得纷纷坠于水中,恨不

    能游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走了。”

    “季高,小岑讲的那个朋友是你吧?我记得道光十三年,你从洞庭湖托人带回的信上,

    写的正是这桩事,你那次也是与小岑同舟的。”

    左宗棠看了看周夫人,没有回答。

    “嫂夫人,此人正是季高,我今天要当面戳穿他。他杜撰这个英勇的故事,其实完全是

    捏造。季高,你今天要向筠心赔罪,你骗了她整整二十年。”欧阳笑起来。

    “我当时真的完全相信。一方面为他担心,一方面又为他骄傲。我那时想,季高真是个

    英雄。今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