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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田镇大捷(2/2)


    的争斗。水沟被填平了一长段,附近的竹签也给土袋埋了,李续宾亲自擂起冲锋的战鼓。湘

    勇们见已占上风,个个发疯似地向前狂奔。在急剧的鼓点声中,湘勇和太平军展开肉搏。湘

    勇杀红了眼睛,一见戴红、黄头巾的便砍。太平军第一次遇到这样凶蛮不怕死的对手,先自

    胆怯三分。肉搏一阵,太平军渐渐不支。栅栏边早已安置好的火炮,因为怕伤了自己的人,

    也不敢发射,气得罗大纲直跺脚。韦俊见势不好,亲率山上一千兵下山救援。

    双方又激战了半个时辰。太平军致命的弱点是临时参加的人多,训练不严,两广老兄弟

    都不习惯短兵接战。看看不能取胜,韦俊和罗大纲一商量,决定全体撤退上山。湘勇穷追不

    舍,都被山上擂石击退,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太平军上了半壁山。罗泽南下令放火烧营寨,又

    叫人砍断拴在山脚下的铁锁桩。到了辰正时分,罗泽南、李续宾率领湘勇,满载各种战利

    品,得意洋洋地回营。

    就在半壁山下激战的时候,塔齐布率领六千湘勇,在富池镇与林绍璋部队的战斗也异常

    激烈。林绍璋与塔齐布面对面的交锋,这已是第二次了。今年三月底的湘潭战役,林绍璋十

    战十败于塔齐布,最后全军覆没,林绍璋只身脱逃。这不只是林绍璋个人一生中的极大耻

    辱,也给太平天国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从那以后,太平军便不能再图湖南,而湘勇的气焰

    也从此开始炽烈。倘若那次湘潭之战也像靖港战役那样,说不定中国近代史上,就根本没有

    湘勇的名字出现。

    林绍璋报仇心切,还未等塔齐布扎稳营寨,便带兵前来攻打,塔齐布慌乱之中败退而

    逃。林绍璋大喜收兵。塔齐布与李元度、周凤山等人商议,李元度献计:“林绍璋有勇无

    谋,性情急躁,趁着他目前求胜心切,明天设法将他引出镇外,在桐木岭一带埋两路伏兵截

    杀。”

    塔齐布同意。

    第二天一早,塔齐布带一千人前来搦战。一听湘勇喊叫,林绍璋便披挂上阵。康禄劝

    道:“让他们在外面叫骂,不理睬。”

    林绍璋见塔齐布人少,恨不得一口吞掉,不听康禄的劝阻,带着三千兵冲出水沟外,康

    禄只得跟着。塔齐布笑道:“林将军,还记得三月的湘潭盛会吗?”

    林绍璋虎目圆睁,怒骂:“塔妖头,还记得昨日的败逃吗?今日你休想再走脱!”

    说罢,便策马冲来,塔齐布接住。双方交战不久,湘勇便溃散四逃。塔齐布瞅着林绍璋

    一个破绽,拨转马头向桐木岭方向奔去,林绍璋拍马紧追。跑去三里多路外,康禄提醒说:

    “前面树木丛集,恐有伏兵。”

    林绍璋顿时醒悟,急忙勒住马。忽然,数十面湘勇军旗从草丛中四处竖起,李元度、周

    凤山各带二千人从两边杀出,将林绍璋、康禄团团围在中间。一阵混战,太平军人马死伤过

    半。康禄保护林绍璋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包围圈。周凤山在后面紧紧追赶,高呼:“不要放

    走了林绍璋!”转进一个小树林后,康禄对林绍璋说:“林丞相,你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穿,

    我把清妖引走。”

    林绍璋说:“那怎么行!赶紧往半壁山走,到了山边,就不怕妖兵了。”

    康禄说:“丞相大人,清妖的眼睛一直盯着你,不会轻易放过。我代你把他们引开。”

    康禄不由分说地伸手扯下林绍璋的明黄绣龙风衣,又高喊:“将帽子扔给我!”

    林绍璋脱下帽子,感动地说:“兄弟,引他们走出二三里后,你就折转跑向半壁山!”

    康禄答应一声,便将马头一扭,回头向周凤山的追兵冲去,嘴里高喊:“清妖,林爷爷

    跟你拼了!”

    周凤山伫马劝道:“林绍璋,下马投降吧!朝廷可以封你一个副将。”

    康禄骂道:“你们这些败类,你以为一个副将,就可以使你爷爷出卖祖宗吗?”

    说着举刀向周凤山砍来。周凤山并不认识林绍璋,见康禄头上的单龙单凤帽,身上的明

    黄绣龙袍,认定是林绍璋无疑,决心活捉,立个十分漂亮的大功。周凤山抖擞精神,使出平

    生本事,与康禄交战。十余个回合后,康禄料定林绍璋已走远,便偷偷地从靴子里摸出一把

    飞镖来,顺手一挥,那镖直朝周凤山心脏处飞去。周凤山机灵,见镖飞来,赶紧将身一躲,

    镖从右臂边穿过。周凤山大叫一声,栽下马来。康禄趁机拍马走了。众湘勇扶起周凤山,知

    “林绍璋”身藏暗器,都不敢追,便吹起得胜号,返回富池镇。

    四彭玉麟洪炉板斧断铁锁——

    半壁山和富池镇两路陆师的胜利,使曾国藩的忧愁大减。

    北岸,桂明、多隆阿的绿营兵也赶到田家镇,将秦日纲、石祥祯的兵力牵制住,愈使曾

    国藩宽慰。现在,他要和彭玉麟、杨载福、李孟群一起,全力以赴夺取江面上的胜利。深夜

    了,彭玉麟见曾国藩的舱里还亮着灯光,便轻轻推门进来。只见书桌上,整齐地并排摆着六

    根竹筷,曾国藩坐在一旁,凝神呆望着。

    “涤丈,这么晚还没休息?”

    “哦,是雪琴来了。”曾国藩从沉思中醒过来,指着床边的木凳说,“坐下,我正要和

    你商议商议。”

    “涤丈,你是在考虑江面那几根铁链子?”彭玉麟指着竹筷问。

    “这几根铁链子可不好对付啊!”曾国藩沉重地说,“我为它考虑半个夜晚了。拴在半

    壁山这头的铁桩虽被罗山砍断,但江中的部分依然牢牢地钉死着,战船如何过得去。”

    “为这铁链子,我想了两天,长毛这一着真够狠毒。历史上虽有横江布铁索的,但也只

    有一两条,何曾见过六条之多。我想来想去,无法可施。金克木,火克金,看来只有火烧一

    法可用。”

    曾国藩说:“东吴、后晋的铁锁,也是用火烧断的。但正如你讲的,那只有一两根,现

    在有六根,却难以烧断。”

    彭玉麟说:“我已想好了。王濬当年用火炬,王彦章当年用火炉,我们用油锅,不怕它

    六根铁链子,就是铁罗汉,我也要将它熔化。”

    曾国藩想来想去,也只有此一法了,便同意彭玉麟的办法。从曾国藩船舱里出来,彭玉

    麟又招来杨载福、李孟群及澄海营营官白人虎、定湘营营官段莹器、中营营官秦国禄、清江

    营营官俞晟、向导营营官孙昌国等,再具体商定明日火攻细节。

    第二天,湘勇水师分四队,与周国虞兄弟指挥的太平军水师摆开了阵势。第一队由白人

    虎率领二十条快蟹,每条快蟹上架设一个炉灶,炉灶上安一口直径五尺的龙头大锅,锅里装

    满茶油,油中放着棉纱,船尾堆满劈柴。锅旁有七八个勇丁,人人手里拿着劈山斧、铁钳,

    锅边立着三个大铁墩。船头船尾另站三十名弓箭手。第一队的任务是烧砍铁锁。第二队由彭

    玉麟亲自带领,集中一百条战船。船上装着浸满油的火把和几十个不封口的布袋,每个布袋

    里装半袋黄豆。湘勇们都不知黄豆做什么用,只是遵命执行。一百条战船上载着二千名精壮

    水勇。第二队的任务是保护烧砍铁锁的那二十条快蟹。第三队由杨载福带领,也是一百条战

    船,二千号水勇,船上也装满火把、黄豆。这队的任务是在铁锁断后,猛冲过去。第四队由

    李孟群率领,保护老营和辎重船只。

    由于半壁山和富池镇陆营的失利,太平军水师的情绪受到波动。少数人鉴于武汉战役的

    失败,对湘勇有一种畏惧感。

    这两天,水营逃跑上百人。国虞、国材、国贤兄弟逡巡在江面上,鼓励士气。多数人相

    信这六根铁锁的威力,必定可以将湘勇的船只拦住。论人数,太平军水师虽有六千,但武昌

    新败,战船被焚毁一半,船上的火炮、弹药也丢失。仓促之间,在蕲州至田镇一带搜集二百

    多只渔船,强拉来作为补充,毕竟作不了大用场。人员也有一半是从陆营中临时调来的,几

    乎没有受过训练。在装备条件和人员素质上,太平军明显不如湘勇,唯一可仗的是横在江面

    上的六根铁锁。周国虞清楚这一切,心里也颇为担忧。他自己守卫中间一段,国材守北段,

    国贤守南段。吃过早饭后,远远地看到上游黑压压一片,像乌云似地压过来。周国虞吩咐打

    出准备迎战的令旗,下令不待湘勇船立稳,便先下手。

    白人虎指挥的第一队顺流飞一般下来了。白人虎是华容人,家中饶富,从小强悍不羁,

    不喜念书,专好棍棒拳击。战火在湖南烧起后,他认为立功当官、显亲扬名的时候到了,便

    捐资募勇。湘勇水师过洞庭湖时,白人虎率部投军,曾国藩命他组建澄海营。这次他受命做

    先锋,一心要拿个头功。他戴着铁盔,身穿布满铜钉的战袍,手执一杆长枪,昂然立在第一

    条船上。

    白人虎的船离铁锁只有二十丈了,周国虞手一挥,守卫在铁锁边的水手们便纷纷射出箭

    来,快蟹上的湘勇不少人中箭落水。白人虎抡起长枪,一边挡箭,一边高喊:“不要怕,向

    前冲!”

    船头船侧的藤牌一齐高举,围成一道墙,桨手死命划着,船在艰难中向前进。彭玉麟的

    第二队也赶到了,急忙向太平军的船和排上扔火把,太平军的火把也向这边丢,许多火把在

    空中相遇,一起掉进江中。彭玉麟命令,将未封口的布袋用手绞紧缺口,向太平军的船头扔

    去。这些布袋一落到对方的船上,黄豆便从袋里滚出。太平军水手们先还不知袋子里装的何

    物,待一看到是黄豆时,便一个个叫苦不迭。原来,这些黄豆很快撒满船头、甲板和舱里,

    人踩在上面,犹如脚踏滚轮一般,立即摔倒,再爬起,又摔下去。太平军船上,水手们一个

    接一个倒下,湘勇拍掌狂笑:“倒了,倒了!”

    周国虞气得咬牙切齿。就在太平军水手们成批跌倒的时候,燃烧着的火把一齐从湘勇船

    上飞过来。船被烧着,熊熊火起,如几团火球在江面滚动。杨载福的第三队也趁势赶到。

    箭在飞,火在烧,刀枪相碰,鼓角雷鸣。湘勇为升官发财,个个不顾生死,凶狠狰狞;

    太平军为活命谋生,人人奋勇硬斗,强蛮顽梗。铁锁上游爆发一场亘古未见的恶仗,只见双

    方死伤的人一个个掉进水中,未死的在江浪里挣扎,已死的随波逐流,江水已被鲜血染红。

    半壁山似在低首垂泪,长江水也在呜咽悲号。

    这时,白人虎乘机将船划到铁锁边,龙头大锅里的茶油早已烧得沸腾,点上火,“砰”

    的一声,仿佛酷日跌进锅里,火光冲天,烈焰腾空而起,湘勇们忍受着炙人的高温,将铁锁

    拉进火焰里煅烧。另外十九条快蟹也划到铁锁边,船上的大锅一齐点着火。锅旁的勇丁,个

    个被烟火熏得火辣辣、晕乎乎地,汗水如大雨般将全身浸湿。他们干脆把上衣全部脱光,露

    出油光黑亮的胸脯,魔鬼似地在锅旁火中晃动。一个年轻的湘勇被热气熏得头晕目眩,忽地

    一阵发黑,一头载进锅里,立即被滚油烈火烧得血肉模糊,发出一股恶臭。锅旁的湘勇同时

    惊叫着,本能地向后退。白人虎一个箭步冲到锅边,双手抓起死者僵硬的双足,猛地一拖,

    拖出一个无头无肩的半截人来,顺势往江中一丢,用长枪指着后退的湘勇吼道:“继续烧,

    谁敢逃,就戳死在这里!”

    那几个勇丁只得重围在锅旁,用铁钳夹着铁锁在锅上烧。

    看看铁锁烧得差不多了,白人虎命令将铁锁夹到铁墩上,几个手拿大斧的人奋力劈砍。

    砍了几斧,居然断了!满船一齐喝彩。白人虎立在船头,高喊:“铁锁烧断了,弟兄们加油

    啊!”

    周国材正带着北岸的船队过来支援,见白人虎耀武扬威地乱叫,气得肺都炸了,他弯弓

    搭箭,“嗖”的一声射过来,正中白人虎的左目。白人虎惨叫一声,从船头栽进水中。湘勇

    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江浪卷走,谁也不想救,也不能去救。

    定湘营营官段莹器与白人虎是至交好友,见白人虎被射死,便指挥战船向周国材驶来。

    快要靠近的时候,段莹器恶狠狠地叫了一声,飞身跳到国材的船上,抡起手中大刀,向国材

    扑来,随后又有几个不怕死的湘勇也跳过船。周国材没料到湘勇这般凶悍,几个胆小的兵士

    吓得直往舱里躲。周国材挥刀迎战。段莹器出身船夫,自投湘勇以来,就是凭借着敢打敢斗

    爬上营官的位置,现在一要为好友报仇,二又仗着湘勇已占上风的势头,愈战愈勇。周国材

    船上功夫本来欠佳,船一晃动,一身本事使不出来。斗了十多个回合,可怜一个忠良之后,

    竟成了段莹器的刀下之鬼。段莹器杀得性起,又砍倒几个,再拿起火把,从船头到船尾放起

    火来,最后又纵身跳回自己的船。就在这个时候,铁锁又有好几处被烧化砍断,杨载福指挥

    第三队按预定计划猛冲过去。杨载福杀得眼红,将衣帽全部脱去,仅穿一条短裤在船头指

    挥。第三队二千湘勇水师见杨载福如此,一齐脱去衣帽,乱呼乱叫,为自己助威壮胆。他们

    顺流东下,遇船便烧,见人就杀,转瞬间船到武穴,天忽然转起东风来。杨载福斗志甚旺,

    命令所有战船掉头回驶,借着东风再杀回田家镇。彭玉麟指挥第二队向下冲。

    彭杨两队将太平军水师夹在中间。

    北岸桂明、多隆阿见江上火起,知中路水师已发起进攻,也乘机向驻扎在田家镇上的秦

    日纲大营猛攻。田镇上的防兵,两天前已抽调二千人过江支援半壁山,北岸力量减弱了。桂

    明、多隆阿的绿营,本不是太平军的对手。这时因南岸陆师及江面水师的得势,也增添了勇

    气,双方激战,势均力敌。

    塔齐布、罗泽南乘势占住半壁山和富池镇。安设在半壁山上的炮台,全部被湘勇占领,

    反过来将火炮一个个向太平军战船轰去。从田家镇到武穴三十里江面上,太平军水师渐渐处

    于劣势。

    周国虞气得暴跳如雷,他对身旁将士狠狠地叫道:“今日横竖是死在这里了,先杀他一

    百个垫底。”

    国贤见二哥战死,心中非常悲愤,他担心大哥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今后便会孤掌难

    鸣。他将船移过来,纵身跳到大哥船上,恳切地说:“大哥,南岸已被清妖占领,北岸也正

    在鏖战,无法援助,形势对我们极不利。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先突围出去吧,留下这血海

    深仇,日后再报。”

    不待大哥分说,国贤将战船集合起来,带头向下游猛冲。

    段莹器的船正回头向上游杀来,恰碰上国贤。国贤见了杀死自己二哥的仇人,怒火中

    烧。两船刚要相撞时,国贤冷不防跳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枪戳进段莹器的胸

    膛,再一挑,把他拨下江去。湘勇船上的几个勇丁正要向国贤扑过来时,国贤又纵身跳了回

    去。就在这个时候,国虞带领的战船被江流冲出十几丈,水手们一齐放出利箭,压住后面的

    追兵,顺流向九江方向驶去。

    北岸秦日纲、石祥祯见大势已去,也率部沿通往黄梅方向的大路撤退。至于南岸败阵的

    将士,则早已由林绍璋、罗大纲收集,向江西瑞昌方向走了。

    经过三个时辰的激战,湘勇突破田家镇、半壁山之间横江铁锁,占领了这两个重要集

    镇。这场战役的结果是:太平军死了一千二百余人,除周国虞一队二十多条战船冲出外,全

    部船只化为灰烬;湘勇也扔下八百余具尸体,被毁战船一百多号。

    五委托东征局办厘局——

    大战结束后,曾国藩将部队集合在田家镇休整。第一件事便是向朝廷报捷,为出力最多

    的几个将官讨封赏,为阵亡的将官请恤。对于一般的湘勇,曾国藩对其后事的安排也颇为重

    视。他懂得优恤死者,可以激励生者,并在田家镇上建起一座规模宏大的祠堂,取名为田镇

    昭忠祠。凡哨长以上的将领,都在昭忠祠里供有神主。哨长以下的勇丁,也将每人的名字、

    籍贯、生卒年月刻在石碑上。这样的石碑共有八个。

    曾国藩还亲自为昭忠祠题写一联:“巨石咽江声,长鸣今古英雄恨;崇祠彰战绩,永奠

    湖湘子弟魂。”祠堂落成那天,曾国藩带领全体营官和幕僚恭恭敬敬地向死在田镇的亡灵祭

    奠。

    在香烟缭绕中,曾国藩充满感情地诵读祭文。读着读着,他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使得所

    有参加者大受感动。

    第二件大事,便是安排杨国栋陪彭玉麟到黄州迎娶杨小姐。在这场火烧铁锁的战役中,

    彭玉麟功劳最大。曾国藩对他,更增几分倚重,今后将水师交给此人统带,是完全可以放心

    的。

    数日后,亲兵报湖南巡抚骆秉章遣东征局郭昆焘、李瀚章等人前来犒军。东征局是骆秉

    章应曾国藩所请,在长沙成立的专为湘勇服务的后勤部门,由郭昆焘、李瀚章为头经办。

    李瀚章是刑部郎中、安徽庐州人李文安的长子。李文安是曾国藩的会试同年,对曾国藩

    的学问很是钦佩。道光二十四年,李文安命次子李鸿章来北京,拜曾国藩为师。李鸿章字少

    荃,为人最是聪明伶俐,更兼敢作敢为,深得曾国藩的喜欢。第二年,李鸿章中进士入翰林

    院。咸丰三年,工部侍郎吕贤基在安徽原籍办团练,知李鸿章能干,奏请来安徽和他一起

    办。

    前年,李瀚章以拔贡分发湖南。曾国藩相信这个年家子会实心实意为他出力,便将他调

    来东征局。

    曾国藩听说郭、李二人来到,喜出望外,亲自率众迎接。

    郭昆焘以平辈之礼见曾国藩。李瀚章正要以晚辈身分行大礼时,曾国藩忙把他一手扶

    起,口中说“不须如此”。李翰章忸怩一番,最后以下属之礼参拜。曾国藩问:“少荃近来

    可好?”

    “老二上月来信说很不得意,他想到湖北来投奔老师。”

    曾国藩听后哈哈一笑。寒暄毕,郭昆焘说:“往日长沙官场和士绅都说湘勇是相勇——

    木偶勇士,现在,他们都不得不承认是真正的湖湘勇士了。”

    众皆大笑。曾国藩凄然地说:“为争得这三点水,湘勇付出了一千多人的代价。”

    一句话,说得大家心里都不好受。过了一会,他又自解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

    我们毕竟争了这口气,把三点水夺了回来,也对得起死去的兄弟。”

    郭昆焘紧接着说:“正是这话。三湘父老凑集十万两银子,再加上四川解来的六万、广

    东解来的四万,合起来共二十万两,给弟兄们庆庆功。”

    听说带来这多银子,曾国藩大为高兴。这两个月来,他为军饷之事颇伤脑筋。先以为武

    汉攻下后会得到一笔钱,谁知湘勇从营官到勇丁,几乎个个饱了私囊,大营却没有得到几两

    银子。他奏请朝廷饬陕西巡抚王庆云解银十四万,江西巡抚陈启迈解银八万,至今不见分

    文。尤其是陈启迈,更令曾国藩气愤。率师东下,不正是为了江西吗?他居然可以无视这支

    人马的存在!

    “陈启迈也大过分了。”郭昆焘说,“不过,筹饷也真是难事。百姓一贫如洗,有钱人

    家的银子,宁肯被土匪抢去,也不肯捐献。这十万两银子,还多亏季高兄的苦心经营。”

    “百姓也的确是穷到家了。”郭昆焘叹息。过一会,他突然问大家:“诸位听说过雷总

    宪在扬州抽商贾之税充军饷的事吗?”

    众人有的说听过,有的说没听过。郭昆焘说:“去年年底,左都御史雷以諴到扬州佐江

    北大营,眼见营中饷银奇绌,乃仿汉代算缗之法,对商贾实行十文抽一之税,听说每个月可

    得银七八万,江北大营从那以后,再不虞饷银匮缺。”

    “雷总宪实行厘金事,我亦有所风闻。”一直坐在旁边未开腔的刘蓉说,“听说现在苏

    北关卡林立,百姓怨声载道,厘金局混进不少贪劣之辈,乘机敲作勒索,实际上不是十文抽

    一,而是抽三抽四。这样的抽法,商贾何能承受得了!我们湖南地方贫瘠,非官商大贾辐辏

    之区,财富不过敌江苏一大县而已。倘若湖南也仿照苏北设关立卡,怕的是商贾裹步,民不

    聊生。”

    “孟容说的诚然有道理。”郭昆焘接过刘蓉的话头,“苏北厘金对商贾百姓有害,且经

    营不得人,我们可以前车之覆为鉴,把事情办好些。”

    “筱荃,你看湖南可以办厘局吗?”曾国藩问李瀚章。

    “回涤师的话,雷总宪在扬州办厘金事,晚生亦有所闻。”

    李瀚章虽未直接拜曾国藩为师,但他也和二弟一样,口口声声称曾国藩为师,他对办厘

    金垂涎已久,因为资望年龄都还不够,故不敢唐突提出。他以稳重的口吻说,“厘金之事,

    我久思在湖南推行,只因人微言轻,不敢率尔建言。晚生想,既然军饷如此缺乏,为了剪灭

    长毛的大业,暂时行此权宜之计,亦未尝不可,关键在用人要当,规矩要严。”

    这话正投曾国藩下怀,他点头说:“筱荃的话有道理。事出不得已,我看也只有用此下

    策了。意诚(郭昆焘字)回去跟骆中丞说说,由东征局出面,就先在长沙、湘潭、益阳、常

    德、岳州、衡州六个地方办着试试看,切切注意的是,要用真心实肠的人,绝不能让私人侵

    吞这批银子。否则,我们就无法向三湘父老交代,也愧对天下后世。”

    郭昆焘、李瀚章大喜过望,立即满口答应。大家正说着,荆七过来,对着曾国藩的耳朵

    悄悄地说:“康福回来了。”

    曾国藩站起来,拱拱手说:“诸位继续谈谈,我有点要事,失陪了。”

    六康福带来朝廷绝密——

    康福的北京之行,除他们二人外,整个湘勇中再无人知道,故曾国藩将会见康福的地点

    定在卧室,并吩咐荆七:“今晚任何人都不见。”

    对于如何向曾国藩报告在京所得的情报,回来的一路上,康福作了深思熟虑。这趟京师

    之行太重要了,许多机密,在两湖是永远无法知道的。如果不了解朝廷的真实意图,再好的

    作为行事,都有可能成为瞎碰乱撞。为此,康福十分佩服曾国藩派他进京的这个决策。康福

    没有做过官,不懂官场奥妙。他以为曾国藩这两年来拼死拼活组建湘勇,攻克武昌、汉阳,

    朝廷上下一定会是一片赞扬之声。谁知大谬不然。那些不利的消息要不要告诉他呢?康福苦

    恼地想了许多天。最后,他决定和盘托出。康福认为这才是对曾国藩的真正忠诚,如果报喜

    不报忧,反而会误大事。

    “大人,我这次在北京盘桓十天,遵令拜谒了周学士、袁学士。穆中堂患病,我第一次

    没见着,第二次再去仍没见到。

    穆中堂打发家人送给大人两个玉球。”康福从包袱中将球拿出。曾国藩看到这两个熟悉

    的深绿色和阗玉球,如同见到赢弱憔悴的穆彰阿,一股宦海沉浮难测的悲怆之情涌上心头,

    他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玉球在曾国藩的手中轻轻滚动两下后,被搁置在书案上。康福

    又从包袱里拿出一幅字来,递给曾国藩说:“穆中堂还送给大人一张条幅。”

    曾国藩忙接过,打开看时,心里倒抽一口冷气。原来那条幅赫然写的是“好汉打脱牙和

    血吞”八个字,旁边一行小字,“与涤生贤契共勉”。字迹歪歪斜斜,可以想见书写者作字

    的艰难。曾国藩心里一阵酸楚。他绝没想到,当年八面威风的恩师,居然会给他送来这样一

    行字!是自己失意愤懑心情的发泄,还是对弟子的教诲?

    穆彰阿是曾国藩道光十八年会试大总裁。这年,第三次赴京会试的曾国藩中式第三十八

    名进士,同行的郭嵩焘落榜。殿试下来,国藩取中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那时,

    曾国藩用的名字为曾子城,字伯涵。看完黄榜后,曾国藩心情郁郁。按惯例,三甲一般不能

    进翰林院,分发到各部任主事,或到各省去当县令,而曾国藩梦寐以求的则是进翰苑。

    “筠仙,我们明天就启程回湖南吧!”曾国藩将书一本本收拾好,心情沉重地说。

    “明天就走?”嵩焘大惊。

    郭嵩焘尚只二十一岁,又是第一次参加会试,没有连捷,他并不以为意。这些天来,他

    一直为曾国藩高中而兴奋。令曾国藩感动的是,报捷那天,嵩焘特地买了酒菜,祝贺国藩;

    自己落榜,无半点苦恼。

    “伯涵兄,还有朝考哩!”

    “不考了。”国藩将最后一本书重重地往竹箱子里一扔,“历来三甲有几个进翰苑的?

    我干脆回家去,等着赴哪个偏远小县吧!”

    “伯涵兄,那次我们拜访劳御史时,他很赞赏你的才华,说若需要他帮忙处,他将尽力

    而为。你何不去找找他,他或许有办法。”

    是的,善化劳崇光是个爱才又结交很广的人,去求求他!

    曾国藩抱着一丝希望,来到煤渣胡同劳府。

    “三甲进翰苑的,每科都有几个。”劳崇光在听完曾国藩的话后,沉思一会说,“不

    过,那几个破例的人,或是有很硬的后台,或是有万贯家财。你一个湘乡县的农家子弟,一

    无靠山,二无钱财,要以三甲进翰苑,怕难啊!”

    曾国藩一听,如同掉进冰窟,浑身发冷。“既然这样,过两天我就回湖南算了。”他后

    悔不该到劳府来。

    “慢着。”对曾国藩的才干,劳崇光一向清楚,虽然前两次会试未中,但湘籍京官无人

    不称许他。就是这次殿试列三甲,其房师季芝昌也为之抱屈。劳崇光久宦京师,阅人甚多,

    他料定这个农家之子总有一天会大发,不如现在趁其困顿之际助一把。主意一定,劳崇光拍

    着曾国藩的肩膀,笑道:“他们凭靠山,凭钱财,你可以凭诗文嘛!”

    听到这句话,曾国藩又如同从冰窟来到温室,浑身充满融融暖意。

    “老前辈,我的诗文,如果考官不赏识怎么办呢?”凭诗文进翰苑,当然是正路,但殿

    试不也是考的诗文吗?你写得再好,主考不喜欢,有什么办法!曾国藩紧张地瞪着眼,望着

    悠然自得的劳崇光,聆听他的下文。

    “伯涵,你知道唐代举子的行卷吗?”

    行卷,是唐代科场中的一种习尚。应举者在考试前把所作诗文写成卷轴,投送朝中显

    贵,这就叫“行卷”。国藩当然知道,但他没有干过。一来国藩与朝中任何显贵无一面之

    识,二来他相信自己的场中诗文定然会十分出色,无须行卷。经劳崇光这一提,曾国藩倒有

    点悔了,若通过朋友辗转投送,平日所作诗文,也有可能到达朝中一二显贵之手。不过,现

    在已晚了。

    “老前辈,殿试都完了,行卷还有什么用呢?”

    “常规行卷固然已晚,但如果你朝考中的诗文,能在阅卷官评定之前,到达一些显贵名

    流手中,通过他们来揄扬,事情就好办了。但时间甚为仓促,只在一两天之内就要办好,此

    事亦颇棘手。”

    曾国藩顿时茅塞大开,兴奋地说:“晚生有个办法,可以让多人很快就见到我的场中诗

    文,只是要仰仗老前辈鼎力相助。”

    “有什么好主意?你说吧!”

    “晚生从试场出来后,就径来老前辈府上。请老前辈帮我叫十个抄手,备十匹快马,把

    我的场中诗文立时誉抄十份,火速分送十位前辈大人,请他们帮忙。”

    “好主意,就这样办!”

    朝考一结束,曾国藩顾不得休息吃饭,立即赶到煤渣胡同,劳崇光早已安排好一切。次

    日傍晚,主持朝考的大学士穆彰阿和各位考官,都从四处听到三甲同进士湖南曾子城的诗文

    甚是出色。穆彰阿特地调来试卷,先看他的策论。策论命题为《烹阿封即墨论》。文章的开

    头,便引起穆彰阿的兴趣:“夫人君者,不能遍知天下事,则不能不委任贤大夫;大夫之贤

    否,又不能遍知,则不能不信诸左右。然而左右之所誉,或未必遂为荩臣;左右之所毁,或

    未必遂非良吏。”

    “立论稳妥,是廊庙之言。”穆彰阿边看边想,一直读下去。当读到“若夫贤臣在职,

    往往有介介之节,无赫赫之名,不立异以徇物,不违道以干时”时,更是心许。

    穆彰阿才地平平,朝野中外诋毁者不少。道光帝有次婉转责问他:“卿在位多年,何以

    无大功大名?”穆彰阿答:“自古贤臣顺时而动,不标新立异,不求一己之赫赫名望,只求

    君王省心,百姓安宁。”曾国藩的这番议论,说到穆彰阿的心坎上,真可谓不相识的知己。

    穆彰阿主持过多次会试,阅过数千份试卷,大凡年轻新中进士,几乎个个心高气傲,口出大

    言,唯独此人不这样,难得!他当即圈定曾国藩为翰林院庶吉士。排名次时,列为一等第三

    名。

    名单进呈道光帝时,穆彰阿又特地在皇上面前,将曾国藩诗文大为称赞一番。道光帝拿

    过《烹阿封即墨论》,粗粗读了几句,颇觉清通明达,于是用朱笔将名字由第三名划在第二

    名。

    曾国藩感激劳崇光,更感激穆彰阿。当晚,曾国藩便去拜谒穆彰阿。

    穆彰阿在书房里客气地接见这位新门生。曾国藩步履稳重,举止端庄,甚合穆彰阿之

    意。寒暄毕,穆彰阿说:“足下以三甲进翰苑,实不容易。老夫读足下诗文,以为足下勤实

    有过人之处,然天赋却只有中人之资。但自古成大事立大功者,并不靠天赋,靠的是勤实。

    翰苑为国家人才集中之地。雍正爷说过:国家建官分职,于翰林之选,尤为慎重,必人品端

    方,学问纯粹,始为无忝厥职,所以培馆阁人才,储公辅之器。足下一生事业都从此地发

    祥,愿好自为之。”

    穆彰阿这几句话,对曾国藩来说,好比醍醐灌顶,既实在,又寄与厚望。遇到这样一位

    恩师,真是最大的福气。大恩大德,将何以报答?国藩含着热泪,用着近于颤抖的声音说:

    “中堂大人,门生永远铭记您山高海深般的恩情,铭记您今晚的谆谆教诲,做一个对国家有

    用的人才,报答您对门生的知遇之恩。”

    穆彰阿对曾国藩的感激很是满意。他是一个阅世甚深的老官僚,凭他的观察,知道这个

    湖南乡下人的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这种出自边鄙的人,一旦确定一种信念,产生一种情

    感,便会终生不渝;而那些出自官宦之家,生于通都大邑的阔少爷,尽管说起话来滔滔不

    绝,发起誓来指天画地,但他们的感情,大多来得快,去得也快,表演的成分多,实在的东

    西少。穆彰阿微笑着望着曾国藩,说:“我想问足下一件国事,你尽管按自己的想法谈。”

    曾国藩对穆彰阿如此信任自己,感到诚惶诚恐。他战战兢兢地回答:“不知中堂大人要

    垂询何事?门生长年处于偏远之地,见闻一向浅陋,只恐有辱下问。”

    穆彰阿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两个深绿色和阗玉球,站起身,平稳地走了十几步,又坐下

    来,谦和地望着曾国藩微笑,玉球始终在手上圆熟地滚动。穆彰阿的这种宰辅风度,令曾国

    藩倾倒。

    “不要紧,随便谈谈。这几年,英夷在我东南海疆一带寻事生非。去年,其东印度司令

    马他仑率领兵船在广州海口扬威耀武,老夫荷蒙皇上信任,权中枢之职,内事好办,唯有对

    英夷之侵犯,深感难于处置。今夜无他人,老夫想听听足下的意见。”

    穆彰阿此时并非已知曾国藩有处理军国大事的才能,只是早闻朝野对自己办理夷务啧有

    烦言,各省进京举子中有些是清流派的中坚力量,他想通过与曾国藩的谈话,来试探一下应

    试举子们,尤其是考中的进士们对他举措的评价。曾国藩知道穆彰阿对外的态度一贯柔软,

    这种态度遭到不少血气方刚的举子的痛责。在这些人面前,曾国藩有时也附和一两句。不过

    他的对外态度,基本上和穆彰阿是一致的。今天正好当面对这位恩师倾吐自己的意见:“中

    堂大人在上,这样大的国事,您能下问门生后进小子,使门生受宠若惊。中堂大人既然如此

    信任门生,门生就将心里话直说吧!”

    穆彰阿暗思:听这口气,此人莫非亦是那批激进少年?难道看错人了?

    “中堂大人,这几年英夷向我天朝大肆倾销鸦片,害我人民,吞我白银,对我中国犯下

    大罪,且陈兵海疆,意欲威胁,更无耻之尤。”话一说出口,曾国藩就不再拘谨了,他侃侃

    而谈,“中堂大人受朝廷重托,以怀柔之策处理之。对于此种举措,门生在湖南时,也曾听

    到有人非难;这次来到京师,又听到外省举子中有讲闲话的。但门生却以为这班人貌为爱

    国,其实对国事不负责任,不明事理,最终将堕为清谈误国之辈,对于中堂大人老成谋国之

    苦心全然不知。”

    穆彰阿听到这里,已明白曾国藩的意思,心中很感欣慰:这个人是看准了。

    “请说下去。”

    受到鼓励,曾国藩索性来个慷慨激昂:“自南宋以来,君子好诋和局,以主战博爱国美

    名之风兴起,而控御夷狄之道绝于天下者五百年矣。今之英夷,船坚炮利,国力强盛,更非

    历来入侵夷狄可比。我朝宜开放码头,与之交易,以行和抚之策为上。若凭一时意气,妄开

    边衅,以今日中国之船炮,门生以为,不可能全胜英夷;既不可全胜,又劳民伤财,国家不

    宁,故居枢垣者,当以国家千秋大局为重,决不可凭一时意气办事。门生深为钦佩大人虑远

    谋深,以国事为重的宰相气度。我朝与英夷交往,应持一种忠信态度。圣人云:言忠信,行

    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门生以为,与夷狄相往来,忠信笃敬是基础。至于鸦片一事,宜与

    英夷讲妥,此种东西不能作为正常贸易品。对内,则给予勾结英夷,私贩鸦片,从中牟取暴

    利的官民,以严刑峻法,那些吸食者,亦要加以从重处罚。只要我们自己内部严行禁绝,门

    生想,英夷之鸦片在中国市场上就会自然消除,此为釜底抽薪之策。而与英夷作刀兵交锋,

    不过是扬汤止沸罢了。”

    穆彰阿十分欣赏曾国藩的这番议论。他目视这位厚貌深容的新翰林,觉得他是自己门生

    中最有才干最有识见的人,前途不可限量。穆彰阿停下手中的玉球,说:“足下对国事思之

    甚深,足见足下器识非比一般。请问,足下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是门生曾祖父起的。”

    穆彰阿摇摇头说:“‘子城’,这个名字小气了点。若足下不在意的话,老夫替你改个

    名如何?”

    听说大学士要给自己改名,曾国藩欣喜过望,赶紧说:“请恩师赐与。”

    穆彰阿注视曾国藩良久,郑重其事地说:“足下今为翰林,我朝宰辅之臣大半出于此

    地,足下切莫以一名士才子自限,而要立志做国家的栋梁之材。老夫想足下当改名为国藩,

    取做国家藩篱之意。足下以为如何?”

    “谢恩师赏赐。门生从今日起改名曾国藩!”曾国藩离开座位,在穆彰阿面前跪下,恭

    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穆彰阿任军机大臣已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天下,曾国藩万分庆幸能得到他的如此垂青。

    “朝中有人好做官”,曾国藩一直最犯愁的便是朝中无人。现在终于找到了靠山,而且是最

    可靠的靠山。春日明媚,春风骀荡,春闱顺遂的荷叶塘世代农家子弟,决心既要充分利用一

    切可用的外在条件,又要扎扎实实地积蓄学问、锻炼才干,在这个最高的权力角逐场中,经

    过二十年三十年的奋斗,击败所有的竞争对手,登上人臣的权力顶峰——大学士的宝座。

    皇天不负苦心人。有穆彰阿的存心笼络,再加上后来唐鉴的实心揄扬,曾国藩仕途一帆

    风顺,几年工夫,便已迁升为从四品衔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名位渐显,为人却更加谦虚

    谨慎,门祚鼎盛,每以盈满为戒,遂将书房命名为“求缺斋”,时时提醒自己。

    “曾国藩,朕闻你的书房名为‘求缺斋’,是何意?”一次侍讲完毕,道光帝问曾国

    藩。

    曾国藩答:“臣今年三十七岁,上有祖父母、父母椿萱重庆,下有弟妹、妻儿俱全,臣

    又荷蒙皇恩,供职翰苑。臣思自身是何等愚贱之辈,居然能享此罕见天伦之乐。此生足矣,

    夫复何求!遂自命书房曰‘求缺斋’,取求全于堂上,而求缺于己身之意也。”

    道光帝听毕,频频颔首。道光帝是个极重天伦的人。他没有想到在自己身边的四品衔臣

    僚中,尚有祖父母、父母、弟妹妻子一应俱全的福人。他为此深感欣慰,以为是自己的仁德

    感召天地,降此福人。道光帝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近来考虑得最多的是自己百年以后的事。

    道光帝有九个阿哥。大阿哥早年夭亡,七、八、九阿哥均年幼,二、三、四、五、六阿哥中

    唯有四阿哥奕詝、六阿哥奕䜣最得他的欢喜。奕詝平实,奕䜣聪敏,谁来继承大统呢?他想

    了一个点子。正是春暖花开时,道光帝先天下诏:明日到南苑射猎,能去的阿哥都随侍。奕

    詝连夜为此事请教师傅杜受田。杜受田仔细考虑后,教给奕詝一个计策。第二天傍晚收猎

    时,道光帝叫各位阿哥自报猎获数目。奕䜣所获最多,奕詝一矢未发。道光帝奇怪,奕詝奏

    道:“时方仲春,鸟兽孳育,儿臣不忍伤生以干天和。”道光帝听后大喜:“吾儿此语,真

    帝者之言。”当即立奕詝为太子。不过,道光帝也清楚,奕詝到底才具平平,且过于仁柔,

    必定要破格简拔几个品行端方、诚实可靠又有才学的人来辅佐他。道光帝想:曾国藩尚只有

    三十七岁,与其说是天赐予我以福臣,不如说是天赐奕詝以福臣!望着跪在脚下的曾国藩,

    道光帝轻轻地说:“曾国藩,你明日一早到养性殿来,朕有话要跟你说。”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来到养性殿。养性殿是皇宫收藏前代名人字画的宫殿,皇帝接见臣

    下,一般不在这里。守殿的大太监名叫过业大,人称大公公。国藩与大公公打声招呼后,便

    端坐在养性殿候驾。一坐整整两个时辰,时至正午,尚不见召,国藩心中犯疑,请大公公打

    听。一会,大公公告诉他:皇上今天不来了,明天在养心殿召见。

    曾国藩是个心细的人,他回到家里,越想此事越蹊跷。在翰林院当差七年了,受皇上召

    见也有好几次,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情况,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事。他赶紧套上马车,去

    见恩师穆彰阿,请教此中原委。穆彰阿也觉得奇怪。详细询问事情的前前后后,和阗玉球在

    手中滚过百把圈后,他明白了。穆彰阿立即叫仆人带上三百两银子去找大公公,要大公公将

    养性殿内的陈设,尤其是四壁悬挂的字画,一幅不漏、一字不漏地抄出。夜间,大公公送来

    抄单。穆彰阿要曾国藩读熟记住。

    翌日,道光帝在养心殿东阁召见曾国藩。

    “朕昨日有事耽搁了,卿在养性殿坐了很长时间,殿里的字画都看到了吗?”

    穆彰阿真是神机妙算!倘若不是背熟了大公公的抄单,曾国藩如何能讲清殿内四壁所悬

    挂的众多字画。

    “臣昨日在养性殿候驾时,略为浏览了一下。”

    “都有哪些?”

    “臣记得殿东壁挂的是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唐阎立本的《步辇图》,五代顾阁中

    的《韩熙载夜宴图》。西壁上挂的是唐韩滉的《五牛图》,宋郭熙的《窠石平远图》,李公

    麟的《临韦偃牧放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南壁上挂的是颜、柳、欧、苏、黄、

    米、蔡及赵孟頫、董其昌、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徐渭、朱奇、华昌等名家的法书。

    北壁上供奉的乾隆爷大阅图,是臣最仰慕的。皇爷骑在赤白两色马上,身着戎装,右手握

    弓,左手挈缰,雄姿英发,真天神下凡,前代帝王无一人可及!尤其是乾隆爷御笔亲题的那

    首五律更是气魄豪迈,决不是唐宋间那些文人骚客的笔墨所可比拟的。”

    “卿可曾背诵得出?”道光帝对曾国藩的对答如流很满意。

    “能。”曾国藩流利地背诵,“八旗子弟兵,健锐此居营。聚处无他诱,勤操自致精。

    一时看斫阵,异日待干城。亦己收明效,西师颇著名。”

    道光帝暗自诧异:此人对事物观察之细和记忆力之强,非常人可及,好一个不可多得的

    福人能臣!

    不久,道光帝亲自主持大考,将曾国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曾国藩惊喜非

    常,由从四品骤升从二品,一连升四级,尽管天天巴望着升官,也没有想到会升迁得这么

    快。

    曾国藩想:十年之间,由进士而得阁学者,惟有房师季芝昌和张小浦及自己三人,湘籍

    官员中,三十七岁位至二品者,本朝立国二百年来,仅只自己一人。他感激恩师穆彰阿的深

    厚关怀,感激皇恩浩荡。是的,没有穆相,没有皇上,他这个卑微的荷叶塘农家子,怎么可

    能在短短的十年间,便成了朝廷的卿贰之贵!

    正当曾国藩紧跟穆彰阿,效忠道光帝的时候,道光帝却龙驭上宾了。皇太子奕詝登位,

    即咸丰帝。咸丰帝做太子时便厌恶穆彰阿在朝中拉派结党,即位不久,就撤了穆彰阿的一切

    职务,强令致仕。曾国藩因为谨慎,并没有被咸丰帝目为穆党,仍给予信任,但曾国藩却自

    此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在京中时,曾国藩也悄悄到穆府去过几次。他永远感激穆彰阿

    的恩德。这次派康福去穆府,固然是去询问消息,也是要康福代他去看望看望。没有想到,

    两年多不见,恩师已衰弱至此!曾国藩心里觉得冷冰冰的。

    康福见两个玉球、一幅字,便使曾国藩沉思这样久,很有点纳闷,他不敢贸然动问,只

    得在一旁呆立着。

    “价人,你慢慢细细地讲,不要怕罗嗦,越详细越好。”好半天,曾国藩才回过神来,

    亲自将条幅卷好,放进竹箱,然后对康福说。

    这两句话打消了康福的顾虑,他缓缓地说:“除开周、袁二位大人外,我还见了我的两

    位远房亲戚,也听到一些议论。”

    “他们在哪个衙门?”从没听说过康福有亲戚在北京,曾国藩有点奇怪。

    “我哪有在衙门里做事的阔亲戚。”康福苦笑一下说,“一个在崇文门外开南货店,是

    我共太公的堂兄的内弟。一个在前门外大栅栏开一家小药店,是我母亲娘家的族弟。”

    曾国藩禁不住在心里笑起来:原来是这样远的瓜蔓亲,难怪康福不曾提过。

    “这种亲戚,从我个人来说,实在没有走动的必要,但我想了解一下京师下层百姓对湘

    勇的看法,问问他们还是合适的。”

    曾国藩轻轻地点头赞许。康福继续说下去:“当我到了京城的时候,武昌、汉阳同日克

    复的捷报先已到了。我的表兄表舅对大人和湘勇的战绩赞不绝口。表兄说‘到底还是我们湖

    南人厉害’。表舅还得意地说他见过大人,那年大公子生病,他亲自送药到府上,说大人是

    当今的郭子仪。”

    “说得过头了。”曾国藩嘴上谦虚,心里却乐滋滋的:不要小看这几句话,这是京师的

    舆论啊!

    康福喝了一口茶,又说下去:“我那晚去拜访周学士,恰逢家中有客,周学士留下大人

    给他的信,要我明晚再去。第二夜我又到周府。学士甚是客气,看得出,那是一位豪爽旷

    达、极好相处的人。”

    康福对周寿昌的评价,使曾国藩略感意外。自从周寿昌那次在妓院喝花酒后,曾国藩就

    不喜欢他了,认定他是一个风流放荡的才子,像杜牧、唐寅那样,不是一个成大器的人物。

    只是上次周寿昌给郭嵩焘来信,谈到奕䜣、肃顺荐举的事,才使得曾国藩觉得他也还重友

    情,讲义气,于是主动给他去了信,周寿昌也回了信,二人重归和好。至于周寿昌的豪爽旷

    达、极好相处这些特点,曾国藩先前注意不够,经康福一提,想一想,也的确如此。他想:

    平素总自诩会识人用人,白跟周寿昌相处这多年了,竟不如康福一面之交看得准确!

    “周学士说,他对大人一向尊敬。过去只着重大人的道德文章,没有发现大人的军事才

    干。周学士说,大人真正有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之才,大人既然想打听朝中之事,他把与大

    人有关的情况,就所知的,全部说出来,要我回来告诉大人,好使心中有数。”

    “荇农知道许多内情。”曾国藩预感到有些不祥,两只眼睛专注地望着康福,听他的下

    文。

    康福说:“周学士从一位王爷那里听到一件极机密的事。”

    曾国藩心里紧缩起来。

    “那天,皇上正在养心殿东阁批阅奏章,内奏事处送来武昌、汉阳克复的捷报。皇上看

    后,高兴地离开座位站起,大声说:‘想不到曾国藩一介书生竟然建此殊勋,朕要重重地赏

    他’,立刻吩咐内阁拟旨。内阁拟好后呈上,皇上亲自添了一句:‘曾国藩着赏给二品顶

    戴,署理湖北巡抚,并加恩赏戴花翎。’内阁将圣旨由兵部用火票递出。第二天,大学士祁

    隽藻见皇上。皇上又在祁隽藻面前竭力夸奖大人,并说那年幸亏他出班说情,不然真会冤枉

    了忠臣。谁知祁隽藻那昏老头,不仅不为大人说话,反而,”康福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

    “反而什么,说下去。”

    “祁隽藻反而说:‘曾国藩不过一在籍侍郎,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百应,恐非

    朝廷之福。’”

    “这个老夫子,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岂不是越活越糊涂!”曾国藩在心里狠狠地骂道。

    康福见曾国藩脸色不悦,便借喝茶的机会停了下来。

    “皇上听了这话如何呢?”曾国藩追问。

    “周学士讲,祁隽藻这么一说,皇上像是被提醒了似的,说:‘老先生老成谋国,忠心

    可嘉。朕一时高兴,没有想到这一层。看来曾国藩不宜署理湖北巡抚。’祁隽藻说:‘老臣

    今日正为此事而来。我朝制度,兵皆世业,将皆调补,士兵本身登于国家名册,家口载于兵

    籍,尺籍伍符,兵部按户可稽,国家对于将弁,铨选调补,操于兵部,故军队归于中央。虽

    然白莲教造反时,各省都组织乡勇,但只是捍卫乡里,剿匪安境而已,人员也不过数十上

    百。现在曾国藩的勇丁已达二万,勇由将募,将听曾国藩之令。这二万人马,已变成听命于

    曾国藩一人之令的军队。皇上想过没有,现在再授与曾国藩巡抚之职,握有地方实权,后果

    将会如何?皇上,古话说得好: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啊!’皇上明白祁隽藻的意思,说:

    ‘那就收回成命,赏他一个兵部侍郎衔吧!’”

    原来如此!过了好一阵,他才问康福:“荇农这个消息可靠吗?”

    “周学士说,这是王爷亲口对他说的,绝对可靠。”

    “荇农还说了些什么?”曾国藩强压住满腔愤懑,停了片刻后又问。

    “周学士说,也是武昌攻克之后不久,皇上有次在南书房,当着潘祖荫等一批值班翰林

    说,现在江北大营围江宁之北,江南大营围江宁之南,桂明、多隆阿的军队从长江北岸向江

    宁进攻,曾国藩的湘勇从长江南岸和江面上向江宁开进。朕已布置四路大军将江宁包围住

    了,谁先攻下江宁,活捉贼首,朕便封他为王。”

    “皇上真的这样说过?”曾国藩对此表示怀疑。自平定三藩之乱后,清朝历代再也不封

    汉人为王。难道是皇上忘记了祖制?还是皇上鉴于长毛气势猖獗,难以平定,特为破格悬此

    重赏?抑或是皇上断定自己这个四路大军统帅中的唯一汉人,不能最先攻下江宁?

    “周学士说,皇上的确这样说过,当时听到这话的有好几个翰林学士。而且,袁大人也

    知道有这事。”

    如同一个古董爱好者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商周彝鼎,曾国藩周身滚过一阵热浪,两只三角

    眼炯炯发光。大丈夫生当封万户侯。现在岂只是侯,只要努力,竟然可以得到一人之下、万

    人之上的王的尊贵了。这个荷叶塘的世代农家之子,哪怕是最狂热的时候,也都没敢企望到

    达这一步。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只要能先克江宁,受封王爵,眼前和今后的所有艰苦委

    屈,甚至是侮辱,都要忍受下来。这样一想,刚才的愤懑差不多立即化光。他换了一种轻松

    的口吻问:“漱六身体怎样?还是肥肥胖胖的?”漱六是他对亲家湘潭袁芳瑛的昵称。

    “袁学士的确很胖。他要我告诉大人,他已外放苏州知府,不久就要离京赴任了。”

    “漱六真正好福气。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果放我去当几天苏州知府,这一生也不枉

    过了。”曾国藩心情一开朗,说话也有风趣了。

    “袁学士的太太还送给夫人一段衣料,送给大小姐一对金手镯,都放在包里,等下一并

    拿出来。”

    “你刚才说,漱六也知道皇上讲的那句话,他还给你讲了些什么?”曾国藩对夫人的衣

    料、女儿的首饰毫无兴趣,他关心的是朝廷对他和湘勇的看法。

    “袁学士对此事比周学士还了解得多些。袁学士说,皇上在南书房里说的话,立刻被传

    了出来,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

    据说几天后,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对皇上说,皇上将最高爵位赏给攻下江宁的人,必定

    对前线是个极大的鼓舞。但他提醒皇上,江北大营是琦善为首,江南大营是和春为首,北路

    大军是桂明、多隆阿为统帅,他们都是满人,若立此盖世功勋,当然可以封王。但水路和南

    路是曾部堂在指挥,倘若曾部堂先攻下江宁,若封王又坏了祖制,不封王又失信于天下。

    皇上说,琦善、和春就在江宁旁边,当然是他们先攻下江宁。

    僧王说那不一定,琦善、和春均非成此大功之人,除非皇上对南北两大营再增兵加饷。

    袁学士说,从那以后,朝廷事事优待南北两大营。袁学士对此颇为气愤,说:皇上是想汉人

    出力,满人封王。”

    袁芳瑛的话使曾国藩大为震动,难怪陕西、江西的协饷至今未到,难道是朝廷把它调给

    了江南、江北两大营?一股委屈的情绪袭上心头。

    “袁胖子这个人就喜欢信口开河,将来会在这点上吃亏的。”说的当然是真话,但这样

    的真话岂是随便可说的!曾国藩很为自己这位言行不甚检点的亲家担心。

    “袁学士还跟我说了一件绝密的事。”

    “什么事?”尽管曾国藩听到这些话后时忧时喜,但这些消息的确是太重要了。听说又

    有一桩绝密事,曾国藩禁不住神情竦然起来。

    “袁学士讲,那是湘勇尚未出湖南境内时,一日,皇上忽然召见他,袁学士颇为紧张地

    来到懋勤殿。皇上问:‘你和曾国藩是亲家?’袁学士答了声‘是的’,心里想,皇上怎么

    会知道?皇上又问:‘有人说,曾国藩在衡州练勇,接受王夫之后人送的宝剑,而这把剑是

    前明永历所赐,王夫之曾持此剑与我南下大军为敌。你知道这事吗?’袁学士对我说,他当

    时听到皇上的发问,浑身流汗,内衣都湿透了,心里又惊又怕。

    这是哪个龟孙子告的密?若皇上存心追究,加上一个谋反的罪名都有可能。王夫之后人

    赠剑的事,他一无所知。袁学士说,幸而他曾经访问过王夫之故居,知道王氏家藏的这把宝

    剑的来历,于是他对皇上说:‘曾国藩受没有受王夫之后人所送的剑,这事我不知道。但有

    一点我清楚,藏在王夫之故居的那把剑,并不是永历赠给王夫之的,而是洪武赐给王夫之祖

    上的。’皇上问:‘你怎么知道?’袁学士答:‘臣是湖南湘潭人,湘潭离衡州只有两百余

    里。臣少时在衡州读书多年,到过王夫之的故居,见过这把剑,并且从王夫之后人那里打听

    过这把剑的来历。’皇上说:‘既不是永历赐给王夫之的,那这事就不消过问了。’袁学士

    说:‘皇上圣明。据臣所知,王夫之虽然做过前明的臣子,他后来还是拥护我大清的,故康

    熙爷赠米给他,死后还被宣付国史馆立传,乾隆爷修四库全书时,还收了他的四部著作。曾

    国藩乃一荆楚下士,蒙两朝圣恩,才有今日的地位。其耿耿忠心,皇上是知道的。何况此剑

    并非王夫之的,即便是王夫之的,也不能据此而对他的忠心有所怀疑。臣听说曾国藩在湖南

    练勇,艰苦备尝,其为人刚正廉明,疾恶如仇,在湖南得罪不少人,或许有人挟嫌亦未可

    知。祈皇上明察。’皇上称赞袁学士奏对得体,没有再问下去了。袁学士对我说,挟嫌之人

    很可能就是陶恩培。此人惯行的手段是用重金收买京官,又最喜欢向朝廷上密折。衡州知府

    陆传应是他的心腹,船山后人赠剑事,多半是陆传应得知后,再告诉陶恩培,陶恩培再密告

    皇上的。袁学士又说,德音杭布极有可能是僧格林沁等满蒙亲贵安置在湘勇中的密探,要大

    人加倍提防。”

    康福一直谈到半夜才离开。下半夜,曾国藩一直未眠。两件大惑不解的事总算有了解

    答。衡州出师之日所受到的降二级处分,改署抚为兵部侍郎衔,原来都事出有因。这些事,

    年轻的王闿运看得透彻,自己有时反而不清醒。他深悔不该接受王世全所赠之剑,那时只想

    到这是攻克江宁的吉兆,却没有料到会授仇人怨家以把柄。好危险啊,若不是袁漱六能言善

    辩,岂不招致巨祸!“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曾国藩反复默念先哲的格言,仿佛觉得今夜

    长进了很多。他从心里佩服皇上的圣明,感激皇上的信任,对皇上优待江北江南大营,也宽

    怀释然了。曾国藩发誓,今生今世要竭忠尽力为国效劳,以报答两朝圣主的知遇之恩。转

    念,他又想:皇上还年轻,识人和治国的经验都不够,难保今后没有人在他面前再进谗言。

    尤其是那批满蒙显贵,对汉人从来就抱有深刻的偏见,对手握重兵的汉人更不放心,皇

    上也最听得进他们的话。历史上带兵在外的将帅,为取信君王,有刘秀遣子侄于朝、王翦索

    赏田园以示无大志的先例。曾国藩想,到一定时候,这些都可以仿效。而眼下先要在皇上面

    前建立一个谦虚谨慎、不居功不自恃的形象。他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张纸来,给皇上拟了一

    道奏折:臣奉命援鄂皖,肃清江面,岂不知艰大之责,非臣愚所能胜任。只以东南数省大局

    糜烂,凡为臣子,至此无论有职无职,有才无才,皆当毕力竭诚,以图补救千万一。递自忘

    其愚陋,日夜愁思,冀收天下之效。然守制未终,臣之方寸,常负疚于神明。虽治军近两

    年,平日墨绖素冠,常如礼庐之日,而夺情视事,此心终难自安。日前田镇大捷,皆臣塔齐

    布、罗泽南、彭玉麟、桂明、多隆阿等人之功,微臣毫无劳绩。刻下臣拟会同水陆两路,向

    九江进发。嗣后湖南之勇,或得克复城池,再立功绩,无论何项褒荣,何项议叙,微臣概不

    敢受。伏求圣上俯鉴愚忱。倘借皇上训诲,办理日有起色,江面渐次廓清,即当据实奏明回

    籍,补行心衷,以达人子之至情,而明微臣之初志。

    写好后,天已放明,曾国藩正准备出门散散步,塔齐布急忙来报:“长毛伪翼王石达开

    已到江西,在九江、湖口一带修筑堡垒。请大人下令,急速东下。”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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