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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章

    三月二十日,凌晨三点二十分。

    唔……呼。

    肚子里一记有力的踢打,将程诺从本就不安稳的浅眠里生生唤醒。

    他无意识发出两声含糊的呻吟,紧阖的眼皮下,能看出眼珠不安转动的轨迹,温度适宜的室内,他的额头却不知何时已经布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两道秀丽的细眉紧紧皱著,似乎就算在梦里也极不痛快。

    视线往下滑去,被单下腹部位置那高高的隆起,偶尔还顶出一个小手掌或小脚丫形状的圆润弧度──说实话那景象真是超温馨但也……超可怕的.

    清醒的过程大约持续了七八秒,程诺终於缓缓睁开眼睛。房间一片晦暗,他睁著空洞失焦的大眼睛愣愣看了头顶高高的天花板好一会儿,细碎的光芒才一点点落回他的瞳孔里。

    呼、呼、呼──

    他学著苏予危前不久教他的方法,小口小口但尽可能长地呼吸,右手摊开成手撑著床垫,左臂弯曲用手肘撑著著沈隆的上半身,姿态艰难而笨拙地从床上坐起来。

    好不容易支起身子,程诺反手拿起枕头往床背猛地一拍,沈重的身体顺势往後倒下。

    当他终於做完这一切,面色苍白,两颊鼓动,口起伏,气喘吁吁就像一条岸边濒死的鱼。

    真难看啊。

    他闭著眼休息了一会儿,然後颤抖著手掀开被子,空空荡荡的裤管里是两条早在上个月他就已然无法直视的腿──小腿肚子和脚背脚趾的浮肿委实不堪入目,令人发指。

    仍时不时蠕动一下的大肚子,程诺的嘴角慢慢牵起一丝无力的苦笑。现在,连他自己,都没办法直视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了。

    苏予危担心的没错,孕期越往後,胎儿给程诺身体造成的负担渐渐濒临极限,高隆的肚子如同塞进了一颗圆滚滚的保龄球,尤其最近几日还下坠得厉害,动作也比以往力度更大,频率更高,让程诺和女相比起来没有任何天生优势的细窄臀胯,被难以想象和忍受的巨大坠力折磨得苦不堪言。更别提抽筋尿频和偶尔吓死人的假缩了。

    他变得这样难看,这样难受,但更可悲的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对肚子里这个让他变成这样的小东西,心怀期待,无限爱意。

    隐隐地,程诺忽然感到他的眼眶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涌上了一层熟悉的湿热潮意。

    哦该死──

    在心里默默咒骂一声,程诺赶紧从背後抽出枕巾,然後用力一甩暴地盖上自己的脸庞。

    轻柔的温软隔绝世界,让他重回梦中那片安全的黑暗。

    而很快,那丢脸的,羞耻的,耻辱的,却汹涌不绝声势浩大的绵绵潮水,转瞬就淹没了他溃不成军的海岸。

    鹅黄色的布料上徐徐晕染开两排濡湿的水渍,犹如他心底日夜扩大的孤独。

    无数个夜深人静,无数次辗转难眠,无数回泪如雨下──他不愿承认,不敢承认,不能承认,他其实,真的好想,好想,那一个人。

    这些可恶的孕激素和紊乱的荷尔蒙让本就敏感的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无法自控的脆弱。

    而这些所有所有的难过,他却不能跟任何人说。

    他甚至不能跟他自己说。

    他怕他一旦面对,伤痕累累的心脏就会再也承受不住,瞬间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往事刻骨铭心,他一次次不堪重负,却无法自拔地陷入回忆。

    他想起那人温暖到几乎将他晒伤的太阳般的笑容,他想起那人在他身体所有地方停留摩挲让他战栗的触亲吻,他想起那人烙刻在他灵魂最深的柔软双唇,和将他寸寸融化的炽热体温。

    他想起自己如同虔诚的信徒将自己的一颗心无可保留地献出去──但那个人没有珍惜。

    他想起那人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在流银如水的月光下,在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依稀远在天涯的凝眸深处,说的那些,让人目眩神迷的情话──

    而他次次都相信了。

    他真是全世界最大,最蠢的傻瓜。

    瘦削的双肩一抽一抽地抖动起来,程诺紧咬下唇连咬破都不自知,血腥的气味弥漫口腔,喉咙里挤出一声声犹如受伤小动物般绝望嘶哑的呜咽。

    他多想和以前一样曲起双腿抱住膝盖,将脑袋深深埋进黑暗而安全的臂弯里面,在谁也不能打扰的洞里安静地疗伤。但现在,这麽简单的事情,他都已经做不到了。

    他还能做什麽?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如果不是有人帮他,他大概早就死了。

    自怨自艾和自我厌恶的情绪让程诺觉得自己无比可怜,可他其实本不想这样。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其实自己也不是什麽好人,他不是无辜的。他不应该把自己摆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然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犯贱控诉,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他不应该!

    理智上他这麽告诉自己没错,然而肚子里的小东西却让他的感情远远失控於理智。他尝试过了,可是他真的没办法控制。他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在苏予危面前的伪装上,所以每当他一个人的时候,每当他像此时此刻这样被肚子里的小家夥给搞得夜不能寐疼痛难忍的时候,每当他被因为怀孕而带来的浮肿,抽筋,尿频等等问题搞得不堪其扰极不方便的时候……他真的没有办法,他像一个神失常的疯子一样无法控制地歇斯底里,撕心裂肺,丧心病狂,脸上的泪足足有整整一个地中海,脑子里疼痛欲裂几欲爆炸,什麽都做不下去只想要放声尖叫,宣泄爆发,恨不得把触目所及的一切全部砸碎翻倒!

    …………

    他已经记不起自己究竟退後了多少次底线。每一次不舒服时他都在心里努力地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还可以退,还可以忍,还可以熬……

    但也许哪一次──他不知道哪一次,他就会真的崩溃了。

    不过是那个人不在身边,他就感觉自己被全世界给抛弃了。

    原来不是秦深,是他自己,让自己变得这麽可悲又可怜。

    折腾到快凌晨四点,程诺感觉稍稍好一点了,这才艰难地翻身下床,喘口气一抹额头上满满一片的冷汗(黏在背上的,他暂时是无能为力了),像一只肚皮朝上翻不了身的笨乌,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撑著床沿,笨拙而缓慢地下了床。

    呃……

    双脚一落地站起,肚子里的保龄球便很不给面子地狠狠往下一坠直往他的臀胯处压。这一次的重力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大,在骨骼间旋转著往下的感觉也无比清晰,给程诺的感觉就像是一头上百吨重的巨型鲸鱼被活活卡在一湾又细又窄的海峡之间,全身的肌连同骨骼都绷得死紧,又凸又涨,仿佛绞在两拉到极致的皮筋里,勒得生疼,令毫无准备的程诺一个措手不及,眼前发黑双腿打颤,不由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不,不,不能抱怨,不能软弱,不能哭泣,孩子这是在入盆,苏予危告诉过他的,过程很痛苦,对盆胯很窄的自己来说更是无比艰难──他知道,而这是他自己所做的选择。

    记得在小家夥大闹天差点儿把自己的亲亲爹地搞得生生痛死的那一次,有一天阿莫尔实在看不下去,一脸恨铁不成钢又万分痛心疾首地低吼著质问躺在床上默默挨痛的程诺:“为什麽?为什麽即便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後,你还是决定留下孩子?还能为那个骗子,那个人渣,做到这种地步?

    那时程诺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悲惨,实在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悲惨,所以他只是淡淡一笑,糊弄著踢走了这个话题,没有告诉阿莫尔,自己做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爱我,而是因为我爱他。

    是的,他爱他。

    他不由自主,他无力抗拒,他情毒入骨,他难以自拔。哪怕经过这一切,他也依然爱他。

    他就是爱他,他只能爱他。

    原来他其实本没得选择。

    然而对此,程诺并不羞於承认,却也不愿处处再提,时时想起。

    很少有人能够想象出来,当相爱变成爱,不被爱的那一个,这一路走来,究竟有著怎样的心酸。

    更何况他本从未被爱。

    真可笑,他们这一场爱情,恨竟是贯穿全程的感情。

    努力站稳,程诺咬紧牙关抱著肚子,举步迈开他早已破罐子破摔的孕夫八字步,颤巍巍往卫生间踱步。推门而入,他目不斜视直接往马桶边去,连一眼都不敢往镜子里瞟,余光都不敢。

    苏予危专门在马桶两边安了扶手。早在一个月前程诺就必须像女人一样坐在马桶上排尿了,先不说高隆的肚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就是怎麽一边站著小便一边保持身体平衡,对他而言,都是一项极其困难的事情。

    当最初得知怀孕的震惊,兴奋,期待……一一过去,那一刻做出的决定,让他尝到了要真正孕育出一个生命,需要付出的代价。

    他不明白怎麽能有人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後,还忍心抛弃自己的孩子。

    自从进入【RAINBOW】,程诺已经很多年没想过关於自己孤儿身世的悲惨。但如今,他也即将成为一名……父亲?母亲?……好吧,一名家长……肚子里的孩子一举一动,每一次转身踢打,一点点茁壮的长大,都令他动容,牵动他心。他发现自己仿佛回到了最孤独无助的少年时代,无论做什麽事情都容易陷入呆滞,然後发著呆发著呆,就进入了无可救药的恍惚状态。

    ……哦这些可恶的孕激素和天杀的荷尔蒙!!!

    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直到他的腰背隐隐酸痛不能再支持长时间的久坐,程诺叹口气撑著扶手站起来,系上裤子来到洗漱台边,闭著眼鞠冷水洗了把脸,经过这一场午夜惊魂的好闹,现在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卷土重来的疲惫感排山倒海笼罩了他的身体,他准备回床上再躺一会儿。

    但打死他也没想到当他一拉开卫生间的门,竟看见苏予危横空出世般直愣愣地站在门外,像得了帕金森一样两手抖啊抖捧著他的BLACKBERRY,两只琥珀色的宝石眼水汪汪地一眨一眨,小狗狗似的要哭要哭那般,让程诺不由想起前几天才看的迪士尼动画电影里的某只巨型金毛犬。

    他吓了一大跳,勉强提起神问:“你、你怎麽了?”

    苏予危哆嗦著唇想要说话……失败了。最後他一急干脆直接双手捧上,示意程诺看手机。

    程诺心里一跳,脱口而出:“是阿莫尔出事了吗?”说著脸色大变一把抓过手机。

    事实证明这次的事情真的很严重,因为苏予危竟然都没有对程诺的行为进行吐槽,甚至连白眼都忘了翻。

    而程诺只看了手机一眼便也瞬间呆住了。屏幕上的画面是一个十分简易的门锁──已经被打开了。

    “这、这是……”他艰难地咽了下喉头,慢慢抬起头,茫然无措。

    苏予危板著脸颇为沈重地点头:“很好,看来你总算明白事情的严重了……”

    一秒,两秒,三秒……OK,某人再次成功打破自己的最短纪录,本爆发,彻底破功──

    “呜呜呜,诺诺,肿麽办!肿麽办!?我我我我我……人家虽然脑子不错,但但但但但……但老天作证人家真的只是一个毫无武力的文弱书生啊……你看看现在咱们这一屋子,你和我加上两个女佣一个跛脚老管家,压儿就是一屋子的老弱病残孕呀!Oh Jesus Christ!”

    程诺:“……”

    这下他明白苏予危为什麽会半夜三更突然闯进他的卧室,并且也能理解他刚刚那副要死不活的蠢样了。因为他相信此刻的自己估计不会比他更好。

    屏幕上的锁是一个能将这栋房子的安防装置和个人手机相联的智能软件界面,当有人通过非正常途径进入房子时,个人手机便能显示出来,哪怕关机也能强行突破。

    这个软件是不久前程诺专门写给苏予危的,苏予危当时一拿到还大惊小怪了好久,疯狂摇著程诺的胳膊满世界嚷嚷“诺诺你是天才!”,两眼放光脸上崇拜的表情看起来就快把他当神供著了。

    而此刻锁被打开了,这寓意著什麽,显而易见。

    苏予危可怜兮兮地伸手扯了扯程诺的袖子,撅著嘴弱弱地问:“诺诺,肿麽办……”

    程诺被他轻轻一晃,瞳孔一缩猛地从不知飘到哪儿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刚刚在想什麽?他居然还在奢望……还在渴望……

    来的人会是他!

    刚刚苏予危怎麽不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程诺尽快调整状态,轻声建议:“去小门吧。”

    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只是……苏予危低下头飞快扫了程诺的肚子一眼,眼底的担忧毫不掩饰:“你、你可以吗?”

    他话音刚落程诺就感到肚子里好不容易安静了的小家夥突然又旋转著狠狠往下一坠,力道竟似乎比刚才那一下还大,程诺猝不及防脸色微变双膝一软,差点儿没呻吟出声。

    赶紧两手托著腹底不著痕迹地往上一抬,心底愤愤吐槽了句苏予危你个乌鸦嘴……但表面上程诺却极力控制,双手在苏予危看不见的腹底紧握成拳,虚弱而坚定地说:“没事,走吧。”

    说著推开苏予危的胳膊,一个人扶腰托腹慢慢往前走。

    苏予危转身看见他的背影,从背後看本看不出怀孕的纤细瘦弱,摇摇晃晃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他连卷走。但走路时的姿态动作仍然不可避免的可笑笨拙。

    那一刻,苏予危忽然生出想要冲上前去好好抱抱他的冲动。和程诺呆得越久,苏予危就越能理解好友阿莫尔对程诺那走火入魔般的痴迷。

    幸好他意志坚定,已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挠挠头,苏予危快步跟了上去,在後面伸出右臂虚扶著这个心碎的天使。

    所谓的小门是这栋房子在设计之初就有的秘密地下通道,全世界苏予危没让超过三个人知道。

    程诺就有幸是那第三个。

    小门被建造在一楼的厨房里,很雷人的设计,一般人绝想不到。据苏予危的说法是:“哎哟那如果要在里边躲上个十天半个月肿麽办嘛,离厨房进多有优势,我是天才!”

    程诺:“……”

    通道的空间不大却也不小,五十个平方的面积容纳两个人和一个胎儿绰绰有余,有沙发,桌椅,书架,且布局适宜,灯光明亮,风格简约,置身其中俨然就是一个正常的房间,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暗潮湿的地下室。

    程诺一走进去就直直往书架旁的椅子靠近。沙发他早就做不得了,太软,坐下和起身对他而言都太困难。而此刻他实在累了,肚子里愈来愈强烈的下坠和发紧的感觉,以及小家夥偶尔一次显得比以往焦躁许多的踢打翻转,都让程诺心中的恐慌害怕无限放大。

    他努力不让苏予危看出自己惨白难看的脸色,额头密密麻麻的冷汗,和下身哆嗦颤抖的双腿,咬紧牙关艰难地挪动身子,一手抱著肚子一手撑著扶手,缓慢而笨拙地坐了下去。

    “呼……”身体有了支撑的瞬间,久违的轻松感令程诺不由自主长长舒了口气,之前压抑痛苦得近乎狰狞的扭曲表情也缓和了不少。

    苏予危站在旁边,漂亮的眉心微微皱起,眨眨眼,琥珀色的眸子溢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担忧。过了片刻,他伸出右手轻轻覆在程诺圆滚滚的大肚子上,感觉了几秒,有些局促又有些愧疚地低声说:“诺诺,对不起……”

    怀孕让程诺的反应变慢了不少,过了好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苏予危的意思,不禁抬手拍拍他的手背,转头朝对方露出一抹安慰的笑容,深呼吸著徐徐说道:“怎麽会,幸好你有先见之明没把他早早取出来。他在我肚子里才是最安全的,不然现在他一哭,我们就都有得哭了。”

    “……”僵硬的沈默,半晌,苏予危揉揉眉心,看起来真的是彻底被对方打败了,无可奈地叹气:“我说的是你的身体,诺诺。”

    但程诺便微微一笑,低下头在肚子上一圈圈安抚地画著圈,不说话了。

    那笑容让苏予危蓦地愣住,脑中突现一片短暂的空白,一时忘了本来想说什麽。

    在母亲苏妙的影响下,冷静,睿智,独立,坚强,才是他所认为的作为母亲的女所最应该具备特质。母爱的神圣光辉之类虚无缥缈的感东西,在他看来既不科学,也无必要,太麻了。

    可是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确信自己的的确确在程诺的笑容里,看到了一种柔软又耀眼的东西,像轻盈的羽毛掠过鼻尖,像温暖的烛光眼底摇曳,让他深感触动,心跳加剧,甚至几乎忘记呼吸,连灵魂都隐隐发痒。

    恍惚间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似乎也曾在母亲那双漆黑的,冷静的,总是波澜不惊的目光深处,看到过这样转瞬即逝的爱和温情。

    不管是恋母情结的作祟,还是别的什麽原因,这一刻苏予危对程诺无关爱情的怜惜达到了顶峰,认识这麽久以来,觉得此刻重孕在身憔悴浮肿的他,竟是最美。

    苏予危抽回手转身去给程诺倒了杯水,回来把水杯往程诺手中一塞,然後屈膝蹲在他的面前,一把捞起两条松垮垮的裤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程诺两条早已惨不忍睹的小腿看了一会儿,浅色的眸底惊鸿般掠过许许多多深沈的不忍与心疼,慢慢伸手抚上,压低嗓子柔声道:“很辛苦吧,让我给你揉揉。”

    程诺目瞪口呆看起来被吓坏了,双脚不由往後一缩,却被苏予危宽大的手掌牢牢握著。

    於是他哆嗦著结巴了:“哈!?这……太可怕了,苏予危你、你是认真的吗……”

    苏予危手法娴熟地按摩起来,仰著头冲程诺笑嘻嘻地翻了个白眼儿,露出一口亮闪闪的白牙,水光盈盈的眸底有著无关爱情的暖意浮动闪烁:“想什麽呢小美人儿,放心,这是货真价实的绅士风度。”

    顿了下,他突然想到什麽似的,不安地扭捏起来:“唔,当然我这麽好,如果诺诺你不小心对我动心了的话……那的确很难办呢。恩,这是个问题,肿麽办呢……”

    “……”一句话瞬间瓦解了程诺手足无措的尴尬。他知道苏予危是故意的,感到无语的同时,心底却也倍加感动,暖意汹涌。

    “苏予危,如果你追不到你的男神,老天都不会同意的。”

    “真的!?”苏予危刷地仰起头整张脸一下子就亮了,眼睛笑得像两弯迷人的新月,一字一句都洋溢著喜庆的开心:“哟~借您吉言~”

    “……呵呵,不客气。”程诺吞吞喉咙干笑著别过脸。他才不会告诉苏予危你刚才的表情真的太像狗狗了,他用了好大的意志才勉强忍住不去他那颗毛茸茸的栗色大脑袋……

    可惜这样安谧的时光并没能持续多久。

    当小门外砰地响起一声明显是即将破门而入的枪响时,苏予危和程诺同时变了脸色,身子陡然一僵。

    苏予危霍地抬起头,表情焦急而惊惶,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不不……不可能!诺诺你相信我,这个地方全世界我真的没让超过三个人知道啊!除了你就只有阿莫尔和小……潇潇……”

    提到那个让他又爱又恨了很多年的昵称,苏予危声调微变,语速不由放缓下来,漂亮的琥珀色瞳孔剧烈地一缩,哆嗦著唇难以再往下说。

    程诺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惨白的小脸渐渐浮起一丝无奈的苦笑,他一手扶住额头,低低地叹气:“我看出来了。”

    其实爱和信任,有时候是两回事。

    比如事到如今他仍然软弱地否认不了他依旧深爱秦深的事实,可是他再也不会相信他。

    苏予危表情空白眼神茫然,蹲在地上呆呆怔了几秒。当他就著程诺不知何时扶住他胳膊的双手,从地上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时,地下室的钢筋铁门也恰好在这一刻宣告灭亡,轰隆巨响,应声而开。

    苏予危转身,慢慢眯起眼睛,逐渐开阔的空间,狭长的视线里赫然映出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男神的身影。和每一次见面时一样令人瞬间口干舌燥血脉喷张的纤细感,苗条修长,属於全球顶尖模特的顶级身材完美包裹在黑色的长风衣里,让他看起来既优雅又高傲,仿佛一只斜眼看人冷豔高贵的猫咪。

    并且,也和过去许多次见面的情景一样,他的男神,永远雷打不动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像,站在某个男人右边几厘米之後的身旁。

    在惊豔的眩晕和心脏的绞痛又一次席卷他的大脑前,突然苏予危察觉到一旁程诺的身体猛地蜷缩并剧烈地颤抖起来。

    “……啊,诺诺?你怎麽了!?”总算他还残存一丝理智,没有见色忘友被美色迷到神魂颠倒丧心病狂的地步,几乎是在意识到身旁的孕夫不舒服的瞬间就立刻掉回头去,一脸担忧地急声询问。

    而季晚潇那双宝石般的绿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吓到惊骇的目光在程诺身上来来回回,最终定格在他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实在很不正常的肿大的肚子上,俊美的脸庞一点点露出不敢置信又十分恍惚的复杂神情,大著舌头惊恐地问:“这、这是……怀、怀……孕?”

    他话音一落,苏予危忽然浑身一个机灵,条件反般转过头去站直身子,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下一秒两个人同时开口,异口同声:

    “孩子是你的!?”

    “孩子不是我的!”

    …………

    房间戛然安静了几秒,问出这话的季晚潇,脸色瞬间变得诡异的难看,隐隐泛著一层不正常的铁青,眉心皱皱地拢著,淡粉色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苍白细长的指尖微微地颤抖起来,致的眼角眉梢一点点流露出咬牙切齿的味道。

    苏予危的表情则像极了被妻子抓奸在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那样的花心丈夫。

    正当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季晚潇身边的萧岚终於有所动作,从黑暗中优雅地迈开双腿踱步上前,直直往程诺的方向走去。

    “程诺,你真是让我一顿好找。耗我这麽多功夫,总算抓回你了。”

    萧岚的声音低沈,磁,醇厚,悠长地回荡在昏黄晦暗的地下室里,有一股悚然森的味道。

    季晚潇和苏予危猛地回过神来。

    季晚潇的表情顿时变了,震惊,愤怒,茫然,痛苦……却又似乎有著一丝如释重负的心灰意冷,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在他的脸上一涌而上,让人看不分明。

    苏予危则用简直要杀人的愤怒眼神狠狠向这个全世界他第二恨的男人。

    三秒锺後,两个人同时刷地扭动脖子,一个转头望向萧岚,眼圈湿热通红全身都在发抖,咬著牙极力忍耐,一个低头看著程诺,捶顿足痛心疾首,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再一次不约而同,用近乎是吼的音量咆哮著问:

    “孩子是你的!?”

    “孩子是他的!?”

    “……”

    随著萧岚更加暧昧低沈的笑声在空荡的地下室里幽幽响起,这时候的程诺,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六十七章

    按理说他和秦深都不是好动的人,程诺不知道这熊孩子到底遗传了谁,怎麽就在他的肚子里长成了全世界最好动的小笨蛋呢。

    比如在此刻这种要命的关头,他怎麽突然就睡醒了……

    睡醒了还不算,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出了母体的不安情绪,肚子里的小家夥就跟猛然间多动症爆发一样不安分地翻转踢打,呼呼的小爪子用力撑在程诺拉得薄薄的肚皮上,明明没他什麽事儿,却非要硬掺和进来打个酱油。

    别想了宝宝,这几个男人都不是你亲爸,你不用表现了……

    程诺微微用力又不敢太使力地往下轻按著肚子,感觉出小家夥和往日明显不同的兴奋活泼,血相连的默契让他猜出小家夥的可爱心思,难免好笑又心酸地吐槽他的天真无知。

    萧岚两手在黑色西裤的口袋里,凉薄的唇间噙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姿态优雅又不著痕迹的傲慢,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一步步往前迈开,朝程诺越走越近。

    尽管苏予危对“诺诺小天使肚子里的孩子竟然是萧岚大魔鬼的”这一事实感到无比愤怒,但眼见此情此景,还是立刻如护雏的母**的般嗖地一下蹿到程诺的面前,张开双臂严严实实地挡著,昂首挺一脸警惕地瞪向萧岚,气势汹汹地警告道:“喂喂喂,就算孩子真是你的,但现在也是我的干儿子了!鬼知道你当时用什麽不要脸的恶毒伎俩伤害了我们可爱的诺诺,说不定是强暴和迷奸……Oh damn!停下!现在你休想再靠近一步!”

    苏予危不肯放过任何诋毁萧岚的机会,说完这一句立马偏头冲著萧岚身後的季晚潇:“潇潇宝贝儿,你现在终於看清这是个什麽货色的男人了吧,快点醒悟一脚踹了他,跟人家走嘛!”

    “……”季晚潇冷冷苏予危一眼,又移开视线将目光牢牢锁定在程诺的肚子上,目不转睛地盯著,颇有几分探究的意味,神情复杂得很微妙。

    没得到回应的苏予危讪讪地鼻子,垮著肩膀慢慢地耷拉下脑袋。在他身後的程诺简直能够看见他那条无形的大尾巴伴随著一声可怜兮兮的嗷呜,沮丧地垂下了。

    在男神面前第无数次加一吃瘪的苏予危眼泪汪汪地回过头,抽著鼻子语气委屈地嘟囔:“诺诺,孩子真是萧岚这个混蛋的吗?为什麽人人都喜欢他,人家哪里比他差了……你们都不懂欣赏……这年头的审美怎麽成这样儿了,谁变态谁就吃香……明明人家才是二十四孝好男人啊,发现真善美的眼睛到底在哪里啊,呜呜呜……”

    ……见鬼的,难道这也是那些可恶的荷尔蒙和天杀的孕激素在捣鬼?程诺莫名就被苏予危这装模作样的苦哈哈模样弄得真的愧疚了起来,正绞尽脑汁地想著怎麽开口安慰他几句,突然肚子里的小东西给他来了一记强有力的肘击,好像在举手抢答:我知道我知道!

    程诺:“……”喔,他捧著肚子痛得咬牙切齿地扶额,自己怎麽怀了这麽个熊孩子……

    萧岚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耐心看完这一出张弛有度的好戏,直到这时才慢悠悠地开口出声:“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你比我以为的受欢迎多了。”

    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光犀利地迅速扫向苏予危背後的程诺。

    而程诺其实很茫然。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萧岚到底为什麽要揪著他不放?他又不傻,怎麽可能真的相信萧岚是为了从他这里拷问出那时要自己命的势力究竟是谁这种白痴原因?

    那是谁,那可是萧岚,城府深到马里亚纳海沟的萧岚啊!程诺宁愿相信楚回死而复生,也不相信在时隔这麽久之後萧岚居然还没查出要他死的幕後黑手就是一直忠心耿耿站在他身後的那个男人──背後的黑手党家族。

    或者……真的如他所说,他是想拿自己当筹码和秦家做点交换?

    程诺这时脑子里一团乱麻,也没心情去吐槽萧岚你肿麽了!你不是谋论的集大成者吗!怎麽突然变得这麽儿女情长感情用事了?居然也相信什麽不爱江山爱美人之类骗小女生的鬼话!?

    更别说秦深还本没爱过他……相比於此,程诺更好奇的是,萧岚能拿自己和秦家交换什麽呢?难道……他想要【RAINBOW】!?

    不,那更不可能。程诺咬紧下唇,他那颗整个地球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的小脑袋瓜正如按下机关的齿轮一样飞速运转著。

    萧岚聪明狡诈,而又鸷多疑,他没那麽白痴,他应该很明白,就算强悍如他,也不可能把【RAINBOW】那个可怕的庞然大物一口吞下──即便是他,也是会一口噎死的。

    程诺确实猜不透萧岚的心思。从高中起就是这样。而此时持续不断的腹痛更是让程诺难受得全身发冷,无力思索。

    片刻後,他终於放弃了再想,抽出一只手往挡在他身前的苏予危颤巍巍地一拨示意他让开,然後仰起一张冷汗润湿的惨白小脸,水淋淋的目光直直对上萧岚看著自己时那如同最明的猎人捕获猎物一般,在荒凉冷峻的冰原之下熊熊燃烧著炽热火焰的疯狂眼神,一字一句虚弱地吐气:“我不明白……萧岚,你到底……到底……想要什麽?”

    他的声音又轻又哑,好像一张飘飘然掠过海面的菱纱,气流卷过的风声和淙淙而过的水声拼命撕扯著它。神情惶然又凄怆,仿佛镀上了一层遥远幽冷的月光。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多想,也这麽问一问秦深啊。

    他脑子好使,却在人情世故上几乎一张白纸。

    黑暗中有人给了他一点点微弱的亮光,寒冷中有人施舍他一点点温暖的烛火,孤独中有人给予他一点点短暂的快乐……没有人知道,只因为此,他就傻傻地付出了怎样的牺牲。

    别人不过给他一点可怜可笑的零头,而他回报出去的,却是他有和没有的所有。

    所以如果是有所企图,请一开始就告诉他。能给的他一定给,而不能给的,他决不再给。

    锐利冰冷的视线一寸寸凌迟著程诺咬紧牙关硬著头皮用尽一身力气才勇敢迎上的目光,而萧岚却神情慵懒高高在上,似乎很欣赏对方此时此刻的模样。

    半晌,萧岚微微一笑,张开他那有如闪著寒光的刀刃般凉薄无情的双唇,愉悦而轻快地吐字:“我要你,生个孩子。”

    他停顿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冰封多年的眉眼忽然延伸著裂开了一道消融的口子,亘古不化的浮冰轰然间坍塌成一粒粒流星划过的碎雪,在从苍穹尽头处汹涌而至的美丽极光的无边照耀下,白茫茫天地里,温柔地折出一地惊心动魄的晶莹。

    这个已有很多年不曾给过任何人机会看穿他,接近他,温暖他的,孤独而冰冷的,可怜也可恨的坏男人,这一刻却不知不觉地,一身上下所有的坚硬外壳,就这麽不可思议地突兀软下去了。

    只可惜陌路黄泉,纵然是情深似海,也再也无处安放。

    他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神色痴痴地盯著程诺那高高隆起的,浑圆的肚皮,冰雪消融的眼眸深处危险地透出一抹不顾一切的疯狂,一字一句,轻而认真地说:

    “我要你,给小回生个孩子。”

    ………………

    短暂的沈默,昏暗的房间里,静静流淌著一股死一般的寂然。

    见鬼的,萧岚听著简直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轻松简单,让在场的每一个人,脸色各有各的彩。

    程诺觉得自己要不是幻听要不就是穿越了,表情茫然傻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连肚子里持续不断的坠痛都感觉没那麽真实了。

    苏予危瞪大双眼嘴唇哆嗦,不敢置信。

    但季晚潇看起来却是受打击最大的一个。

    萧岚话音一落,那一双美得人心旌摇曳神驰魄荡的祖母绿眼睛便狠狠地颤抖著一缩,原本就摇摇晃晃的瘦削身体直接踉跄著往後栽倒,多亏他及时地一手撑住了旁边的门框,凸出的指节颜色惨白,仿佛要一捏爆浇筑的钢筋,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指尖用力到深深掐进里。而那尖锐的刺痛相比他此刻近乎窒息的肺部绞痛,却本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萧岚你……你……你够狠……够狠……你太过分了……你宁愿把这个机会留给一个要杀你的人,也不……也不……”

    他低著头,那一头如同夏日骄阳般灿烂夺目的金发仿佛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大半张脸隐埋在令人心碎的影背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听见从他撕裂喑哑的喉咙深处破碎发出的,那一字一句仿佛滴著血般痛到极致的喃喃低吼。

    剩下的话,他这麽骄傲的人,怎麽说得出口。

    苏予危愣住了。英俊的脸蛋儿很可笑地僵硬在一个又二又囧的表情上,显出来几分滑稽的悲惨。浅褐色的琥珀里有如风翻书页般刷刷刷地飞掠过许许多多让人难以捕捉的情绪:不明所以的茫然、恍然大悟的震惊、勃然而起的愤怒、撕心裂肺的痛苦、心灰意冷的自嘲、无法排解的受伤……最後,终归於一片和对面那个他深爱的男人一样,伤到极致的绝望。

    他眨眨眼,再眨眨眼,眨啊,眨啊。

    先是轻轻地,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像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笨拙而费力地扑扇著它还并不习惯的翅膀,生怕一不小心就弄坏了。然後是重重地,用力地,暴地,像一场如注的大雨倾盆而下,让它从一直梦寐以求明明差一点就要触手可及的天空,旋转著无声坠落。

    可是最後──最後,他将自己慢慢涨潮的双眼,狠狠,狠狠地闭上了。

    他想,他要永远记住这个时刻,永远。

    因为这是第一次梦想对现实臣服的一刻,是第一次爱恨交织魔意滋生的一刻,是第一次他对季晚潇──那个让他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太著急地完成了锺情倾心定终生,无论今生还是来世,无论他有没有信仰,都下定决心要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在一起的亲亲爱人,生出了想要放弃念头的一刻。

    哪怕那只是一个电光石火的刹那。

    可那是多麽惨淡而无望的刹那。

    他爱的男人如斯高傲,却宁愿为了别的男人接受还在机密研究中死亡率高得令人发指的改造手术怀孕生子,也不愿……也不愿!

    和他在一起,一分一秒。

    啪嗒,一个极轻的断裂声,将男人摇摇欲坠的孤魂用力地扯回现实。

    苏予危知道,自己身体里某个地方,就在刚刚,已经永远地碎了。

    然後,下一秒,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萧岚你个疯子!”

    从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英伦绅士和中国君子,这一刻,爆发出了他此生为数不多的野蛮和不讲理。

    苏予危猛地抡起拳头,一把拽过萧岚的领子发狂似地揪住,泛红湿润的眼角不断往外冒著穷凶恶极,却又水淋淋的光。

    他凑上去,狠狠地,距离近得两人的鼻尖都几乎触碰在一起。可惜如此暧昧的姿势和距离,却配上了两副截然不同而剑拔弩张,哪怕瞎子也能感觉出来是属於不共戴天之仇敌的俊脸── 一张寒意刺骨冷若冰霜,一张恨意滔天如火如焰。

    苏予危早已憋涨得满脸通红,额头的青筋紧绷凸出突突直跳,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口鼻呼出的热气毫不客气地喷在萧岚的脸上,放声咆哮道:“你他妈疯了……你他妈疯了!萧岚你他妈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那人都死了那麽多年,那麽多年了!连尸体都***化成土化成灰化得一干二净连渣渣都不剩了!你居然还没死心……你居然一直没有死心……你居然***这麽多年来一直计划著这种变态的事情!”

    说到最後,苏予危近乎歇斯底里吼得嗓子都哑了,不堪重负的喉咙尖锐而凄惨地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破音,震得人耳膜都在轻微颤动,轰轰鸣响,连远远听著,也觉得疼。

    他紧紧咬住发白而干涩的下唇,原本绷得笔直的身体渐渐脱力,依稀看得出形状地一点点酸软佝偻下去,宽阔的双肩蜷缩著细细颤抖,两边鼻翼微微张阖,偶尔发出几声鼻音浓重又弱不可闻的轻声哽咽。

    柔软的栗色脑袋低低垂著,也好像一朵在暴雨狂风中苦苦挣扎的花,它扛过了暴晒的烈日,扛过了坚硬的水泥,扛过了飞扬的尘埃,它甚至扛过了无数的践踏──但它终於服输在不可抗力的大自然下,开始认命地凋谢。

    他看起来是那麽的受伤和脆弱,仿佛受到了无法挽回的巨大伤害,再怎麽强悍但毕竟只是一己之力的身体似乎承受了难以想象的重量,却不知是为了无辜被连累的程诺,还是为了坚持那麽多年,但到底一无所获的季晚潇──

    又或者,是为了同样可悲的自己呢。

    萧岚冷眼旁观了苏予危从恨不得一刀砍死自己的勃然大怒,到一点点绝望下去最终心如死灰的全过程。然後他伸手轻轻一推,就拨开了这个身受重伤,本不值得耗费他吹灰之力的绝望的男人。

    萧岚收回手,漫不经心地整理著自己被弄乱的衣领,一派优雅从容的姿态,缓缓掀开双唇,轻柔地吐字:“这一屋子的人,谁不是疯子。”

    说著,他的视线无声无息地掠过面前默然垂头的苏予危,朝他背後的程诺那高高隆起的腹部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然後又半偏过头,给了一直倚在门边的季晚潇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目光,而他那冰冷如刀的锐利眼神,也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对方被厚重的大衣严实包裹著的平坦的肚子上,短暂停留了半秒。

    “……”本来虚搭在小腹上的左手瞬间如被毒蜂蛰了下那样疾如闪电地撤下,却动作僵硬地顿在半空,手足无措,不知该怎麽摆放。

    和萧岚视线相触的那半秒,那不过转瞬即逝,浮光掠影的半秒,季晚潇却仿佛被晴天霹雳,眼前的世界瞬间裂成两半那样,脸颊一下子就白得毫无血色,神情惊恐而退缩,碧绿的瞳孔里惊天骇浪波涛狂涌,让他的灵魂深处都卷起了一场天摇地晃的飓风。

    忽然他一下子转身,将脑袋重重砸在坚硬冰冷门框上,一手紧紧抓著口,如要窒息般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萧岚冷冷看著,没有温度的眼底,缓缓浮出一抹残酷的心知肚明。

    第六十八章

    砰──

    突然,室外,仿佛是从极远极远的天边,又好像近在身畔触手可及,一声尖锐的嚣张的枪声,如一道破空而出的惊雷,哗然撕裂了房间里这几人之间正不安涌动的微妙气氛。

    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毫无预料的枪声给激得浑身一震。

    空气有三秒锺的凝滞,屋子里除了萧岚之外的三个人突然不约而同齐声开口:

    “萧岚!你说好不伤人的!”

    “萧岚!你他妈叫人开枪了?”

    “萧、萧岚你,你怎麽可以,呃……”

    程诺这时候肚子已经疼得格外厉害,一张惨白色的小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衣服下更不知早已湿了几层,就算他不通医术也明白自己现在这情况有些不对劲。

    这情形倒让站在他面前的苏予危格外为难。哎,这时候他到底是应该冲上去给某个狼心狗肺的大混蛋狠狠一拳好呢,还是蹲下来教训一下这个多管闲事不听话的小孕夫才对呢……

    然而大家都默认的当事人萧岚,这时却紧紧皱起了眉头,不再是刚刚那副有成竹的欠揍模样。

    季晚潇扶著墙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向萧岚的背影,用力一咬牙,抬起脚转身就要往外走,想去查看查看情况。

    他只走了几步,就开始步履踉跄、跌跌撞撞地屋里倒退,视线直直盯著前方,苍白的脸色和碧绿的瞳孔中显出不加掩饰的疑惑和震惊。

    他不断退後,逐渐让出来整个门框的位置,随之慢慢填满原位的,是一个和他同样高大颀长,但身材明显要比走骨感美的季晚潇壮了不止一倍的男人的身影。

    萧岚转身,面无表情眉眼结冰,似乎已料到了什麽。而季晚潇,程诺和苏予危则同时瞪大了双眼,异口同声地叫出来:“阿莫尔!?”

    没错,取代季晚潇出现在门边的人,正是现在明明应该在乌克兰的阿莫尔。

    他看起来有些……不,是狼狈极了。心爱的花衬衫几乎裂成两条松垮垮地挂在他肌悍的上半身,紧身牛仔裤上的几个大白破洞不知道是本身设计如此呢,还是後来被人给折腾出来的。

    当然最狼狈的还是他的脚,一只塞在超大码的吉普登山鞋里,虽然鞋带散成一片但好歹鞋子有好好套在脚上,而另一只……这大冷天的,居然是裸著的!!!上面泥灰混杂,简直看不出本来颜色。

    至於他的表情就更加狼狈了,抬起手尴尬地往後抓了几把他乱成狗窝一般的金毛脑袋,阿莫尔讪讪地一咧嘴,干笑:“诺、诺诺,对、对不起哦……你上次跟我说的,那句中国古话叫什麽来著?蜘蛛捕蝉……毒……毒蛇在後?……”

    季晚潇本来早已傻在一旁,这时候纯粹是条件反,:“屁,是黄雀捕蝉,螳螂在後。”

    程诺:“……”

    苏予危:“……”

    所有人都在风中凌乱,只有萧岚因为阿莫尔这句错误百出的中国古话而神情微愕,眉心轻动。两秒锺後,他眼眸一沈,薄冽的嘴角徐徐牵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

    就见阿莫尔哭丧著脸无奈往旁移开身形,然後从他背後那大片晦暗不明的影深处,好像电影里经由美化处理了的慢镜头那般由远而近,从模糊到清晰,缓缓透出来一个修长优美的人影。

    哪怕一路风尘,哪怕跋涉万里,也挡不住这人浑若天生卓尔不凡的风姿气度。

    即便此刻他只露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轻薄的影子,但他身上某些深蒂固的东西仍然不受控制地漫溢出来,在四周这一片被萧岚主导了太久,冰冷到近乎冻结的凝滞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