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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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筠翠仙的下处原来是乐天大舞台老板阎乐天的住宅。一九三一年这个大舞台失了一场大火,不但把整个戏园子都烧光了,连附近的商铺住户,都遭了一场回禄之灾。阎乐天好险没进了监牢,连打官司再赔偿方方面面的损失,登时弄得倾家荡产。

    只好在住宅旁贴出一张“吉房出卖”的告示。告示一贴出去,好多人都伸手来买。

    不是因为便宜,是因为他这住宅在北市场早已为人们所注目了。这所住宅既非洋房也非高楼,只是在一座小院套里围着七间雕梁画栋的大瓦房,瓦房前有一块绿树成荫的小庭院,庭院虽小,竟也修了一座小巧玲拢的凉亭,里面石桌石凳,自成格局。

    红漆大门外还栽着四棵垂杨柳。遇有喜庆日子,小凉亭里就吹打弹拉,管乐齐奏。

    有时戏园子里来了新角,也来给问老板唱上几段。引得围墙外的过往行人,都引颈而听,称羡不已。这样一所住宅,在北市场那挤得满满登登,乌烟瘴气的地方,真有点像神仙一样的去处了。所以出卖的风一传出去,一双双贪婪的手就伸过来了。

    正在这个时候,葛明礼出来了,声言他要用这座住宅。这时他虽已投靠日寇,可还没进警察厅,正在北市场拉帮结伙,称王称霸。地头蛇又找到了洋靠山,真是如虎添翼,成了北市场的土皇上。所以他一伸手,别人的手就赶忙缩回去了,惟恐缩之不快,被他按住招来祸殃。这样一来,他就成了这座小庭院的独家买主,给多少钱算多少钱。逼得阎乐天跪在他脚下磕了顿响头,又把几个青帮老头子搬出来,摆了一桌酒席,才拿到了五百块袁大头,比正常卖价少了两倍多。

    房子买过来,葛明礼没住多久,就进了警察厅,变成了特务头子。这时他要面向全哈尔滨了,就把家搬到警察厅旁边的一座小楼里去了。于是这座小庭院,就成了他的外室,彼翠仙也就成了他的外妇。最近一个时期,因为连续出了几起大案子,弄得他手忙脚乱,没大顾得上往这跑。今天正赶上礼拜天,他要忙里偷闲来这里寻欢作乐,就领着一群特务崽子来了。

    王一民来到这座小庭院前边的时候,红漆大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对着红漆大门,有一座小茶馆,王一民估计这可能是葛明礼设下的监视哨,便不停步地从红漆大门前走了过去。这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半,这里离集合地点有半里多地。王一民拐进一个小胡同,紧走了几步,在一家卖小唱本的门市铺前边,看见谢万春正在那前边站着,便用胳膊碰了一下他的后脊梁,然后不回头地向前走去。走了不远,有一家卖冰糕的小铺子,棚子是用白布搭起来的,里边摆着几张方桌。冰糕还没好,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正满头大汗地摇着搅冰糕的大铁轮子,铁轮子发出哗哗的响声,铁罐子里的冰块互相撞击着,倾压着。王一民一看棚里没坐几个人,便挑一张靠边的桌子坐下了。他才坐下,就转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妖风邪气,脸上搽着很厚的胭脂,脑袋上还斜插着一只装有细丝弹簧的五彩蝴蝶,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蝴蝶的翅膀还不断地抖动,真像振翅欲飞一样。王一民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钻出来的,这时欲走不能,她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了。王一民便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他知道,对这种女人只要是你不理她,她也就不往前上了。这里不比酒馆,何况还是一座四面没遮挡的布棚呢。所以他就像一个道学先生似的目不斜视地端坐在那里了。

    “你老要什么?嘻嘻。

    “等一个客人,一会吃冰糕。

    “先给你老来一杯布乍?”

    “不用。

    mpanel(1);“再不开一瓶葛瓦斯?来盘点心?”

    “不用。

    一阵风刮过来,吹落几点白粉。王一民把脸扭向一旁。

    女人走了。谢万春走进来。王一民对他点点头,谢万春在他斜对面坐下了。

    和谢万春同行的那两个工人迈着四方步从棚子外走过去。

    王一民向四外看了一下悄声说:“有一个新情况,特务科长葛明礼领着一群特务在三十七号筠翠仙的下处。到时候一定会伸手。”谢万春点点头,也悄声说:“我也有个情况,警察总队队长新上手的一个小老婆子跟人家跑了,全警察大队的狗子都出动了,道外是搜索的重点,码头上都开始了。

    王一民听了一愣神,忙问:“什么时候听说的?”

    “码头工会才来人告诉我的,他们那块才去。我看这块也得来。

    王一民双眉紧蹙地点点头:“嗯,而且一定会成为重点当中的重点。

    “那今天这事……”谢万春也感到情况严重,他满脸疑虑地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迅速地看了一眼手表说:“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五分,离开会只剩十五分钟,弓弦已经拉开,这支箭必须射出去!现在我们立刻分头行动,尽可能通知我们的人,要提高警惕,准备力量,投入战斗。”

    谢万春点点头。

    这时王一民瞥见李贵和周一勺、老冯三个人,急匆匆地从饭馆那个方向往这边走来。王一民觉出他们的行动有点异常,便对谢万春点了点头,站起身向李贵迎去。

    谢万春也走出小棚子,向相反方向走了。

    王一民走出十来步远,忽然听到后面有一个尖嗓子喊道:“哎,那位先生别走哇!冰糕就好,回来呀!”

    王一民知道是喊他,但顾不上搭理她了,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尖嗓子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好几度:“你耳朵塞上驴毛了!加点小心走,别一个筋斗摔死,年轻轻的小白脸,连个摔丧盆子的都没有……”

    骂声被一片嬉笑调逗的声音淹没了。

    王一民仍没有回头。他这时已经不怕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了,甚至连跟踪也不怕了,很快就要投入一场混战,谁跟踪谁就将被他第一个打倒。

    王一民又走了一段路,当他感到李贵已看见他以后,就站在一棵电线杆子前面,倒背着手看上面贴的各种招贴、告白和启事。

    “王先生。”老李贵那低沉的声音几乎就响在自己的耳边,“不知是怎么回事,王麻子膏药铺和饭馆那边来了好几帮拿枪的狗子,挨家挨户搜查,还拦截行人,盘查搜问。八成一会儿就能搜到这边来。”

    “我知道了。”王一民眼睛仍看着电线杆子,没回头地说,“你尽量找到你联系的那几个小组,告诉他们要坚决保卫集会,狠狠打击敌人,要掩护好出面讲话的领导同志,尽全力保证他的安全。快去通知吧。”

    “好。”

    李贵从王一民身后走了。

    这时离集会时间还有十分钟了。王一民急于要找到集会的司令刘勃,便住集会地点走去。

    集会地点在北市场的中心,是个开阔地方。那些卖艺的、变戏法儿的、卖大力丸的、唱蹦蹦戏的、拉洋片的、唱大鼓的、讲评词的、唱流行歌曲的……都往这里集中。平时这块就是个热闹场所,今天却又胜似往日,那些靠这块地皮混饭吃的人都纳闷儿:怎么回事?今天晌午头怎么人越聚越多?这是刮的什么风呢?纳闷归纳闷,干的可起劲,用他们的话说,叫“铆”上了。卖大力丸的把王八盖子敲得山响;把势场里刀光直闪,枪花乱飞;拉洋片的喊得嗓子都岔了声。那唱蹦蹦戏的正在唱溅骨头》,上装(女的)直劲打下装(男的)的脖子拐,这是真打呀!下装为了让上装打起来方便,自己把衣领子挽回去,整个长脖子都露出来,于是上装就唱一句打一大巴掌,巴掌打得越脆快越有人叫好,下装的脖子已经被打得红肿了,巴掌还在往上抢,这早已超出艺术表演的范围了。艺人们为了求生,只好用这种色情的发泄,来满足那些前来寻求情欲刺激的市侩。这倒真是个精华与糟粕并存,鲜花和毒草共生的自由市场。来到这里是可以各取所好,任意选看的。

    王一民急于想找到刘勃,好让这个集会司令及时掌握新情况。但他猜想刘勃这时候不能钻到这些游乐场里去看热闹,便靠着边走,一边走一边留心搜寻着。当他走到一家鞭炮铺前边的时候,发现肖光义和罗世诚正兴奋地往四外看着。在他们旁边没有刘勃。王一民知道他们两个是负责发信号的,就像战场上的司号员一样,今天这场“飞行集会”首先从他们俩那里开始,所以他们才兴奋得脸上直放光,头会儿装出来的那副流氓学生的样子已经连一丝痕迹都不见了。就在王一民发现肖光义和罗世诚的时候,他们俩也看见王一民了。两张本已兴奋得发光的脸又添上了一层喜色,就像名角出台又打上一道灯光一样。他们本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亲爱的王老师,但王老师一出现他们又觉得完全在情理之中。是呀,王老师既然能在暗夜中出现在纪念碑前,为什么不能在阳光下出现在北市场呢。他们乐得心里像开了一朵花,好像他们的王老师一出现,今天这“飞行集会”就有了胜利的屏障似的。他们哪里知道,太阳的四周已经长起了乌云,当云雀高飞的时候,狂风也就要刮起来了。

    他们俩喜笑颜开地向王一民扑去,王一民对他们微微摇了摇头,同时低下头看了看手表。他俩猛然记起时间,罗世诚忙张开右手,在他手心里攥着一块中东铁路用的大怀表,表上的小针已经指向十二点,大针也马上要和小针并成一条直线了,十二点就要到了!

    肖光义忙从兜里掏出一支香烟,划火点着。罗世诚目不转睛地盯着怀表。他们俩顾不上再看王一民了。

    这时候,从卖冰糕的小棚子那个方向,走出来今天集会的司令刘勃,他后面紧跟着李汉超。李汉超今天穿着一件很体面的咖啡色长衫,头上戴一顶巴拿马硬壳草帽,眼睛上戴了一副黑色宽边茶镜,颇有一股学者风度,只是络腮胡子长得挺长,使人看不大清楚他的面貌。他身后又紧跟着五六个短打扮的人,这些人手都没空着;有的拿着布包,有的拎着板凳,还有两个人拿着长竹竿。这么一伙人,急速地向市场中心走来。他们是干什么的?谁也猜不透,多数人认为他们也是来赶场子撂地摊的。其中方才看见过葛明礼那一伙的,却以为这一帮也是有来头的,因为这也是一个穿长衫的领着一群短打扮的呀。这中间有两个便衣特务看在眼里,觉得有点蹊跷,便悄悄地跟在后边了。

    别人没发现这两条狗,只有王一民看得清清楚楚,他本来想要迎上去和刘勃碰碰头。但是现在有了跟踪的特务,便改变了原来的想法。他必须看住这两个特务,如果让这两条毒蛇钻到李汉超的身旁而不察觉,就会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这时候肖光义的一只手夹着烟卷,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罗世诚掐着怀表,俩人快步迎着刘勃一行人走去。他们在一根电线杆子下面会合了。

    罗世诚把手表对着刘勃一举,说了声:“时间到!”

    刘勃迅速地将头转向李汉超,李汉超停住脚步,对着刘勃一点头。刘勃对着肖光义和罗世诚一挥手说:“开始!”

    肖光义的手从裤兜里迅速地拔出来,他手里攥着两个高升炮。罗世诚一伸手拿过一个,两只拿着高升炮的手同时平伸出去,肖光义的烟卷和两个高升炮接上了火,高升炮的药捻掐得很短,只见火光一闪,两个高升炮几乎同时发出一声炸响,随着一股轻烟,半天空里又爆发出两声炮响。

    这里号炮一响,那些早已憋足了劲头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反日会员、工会会员都飞快地向发出号炮的地方跑过来,就像平地卷起一阵大旋风一样,一刹那间就形成一股力量,聚成一个核心,这核心迅速扩展,迅速增大……

    当高升炮还没点燃,刘勃一说“开始”的时候,那几位短打扮的人就立刻行动起来,拿着的包袱抖开了,两面大红旗迅速地套上了竹竿。随着人流的聚拢,红旗在人群正当中竖起来了,两面绣着镰刀斧头的大红旗,哗啦啦地在密集的人头上飘扬着。人群中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仰望着这两面红旗,眼睛里滚出了激动的泪水。

    在红旗下,中国共产党满洲省委秘书长李汉超站出来了,他站在那条特地为他准备的凳子上,手里举着草帽,向四周挥动着。红旗拂动着他的发丝。

    肖光义、罗世诚,还有几个青年,迅速地爬上了附近的电线杆子和其他能上去人的地方,红红绿绿的传单从上面飘飘扬扬地飞落下来。

    当高升炮升起,党、团员们领头往集合地点一跑的时候,有些人就跟着往这跑。

    而在核心一形成,红旗一竖起来,李汉超一站出来的时候,四面八方的人就像潮水一样向集合地点涌来。这时所有游乐场地里的锣鼓家什,说说唱唱都停止了,连饭馆里的座位几乎都空了,甚至有的人没有开付钱就撒腿往这跑来;王麻子膏药铺前那飞禽走兽的配套表演都没人看了;那个唱蹦蹦戏演下装的白挨了一顿脖子拐,伸着红肿的脖子向大红旗望着;卖大力丸的王人盖子被人踩碎了;拉洋片的凳子被撞倒;唱大鼓的举起鼓槌子放不下,他们不知道那边来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好节目,把所有的观众一下子都给吸引去了。

    集会地点围了成千上万的群众。核心部分主要是党、团员和反日会群众,越住外群众成分越复杂。但无论是谁,这时都睁大着眼睛激动地向红旗下边望着。绝大多数人还处在懵懂状态当中,他们在这急促的一瞬间,还没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包括敌人在内,也在张着大嘴惊讶地看着。

    李汉超抓紧这有利的一瞬,面向着千万张激动的脸,振臂高喊道:“亲爱的东北同胞们!亲爱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今天在这里和大家见面,为的是要和同胞们团结一致,共同战斗,把日本侵略者从我们国土上赶出去,把伪满洲国的大小汉奸都打翻在地,建立起中华民族光辉灿烂的新中国……”

    李汉超的呐喊声像从晴空降下来的霹雳,把那些在懵懂状态中的人们震醒了!

    人们有多长时间没有在公开场合听见中国人民自己的呐喊声了,他们连说自己是中国人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他们只能在伪满的黄旗下听着日寇和汉奸的教训和责骂。

    今天,只有今天他们才感到是站在中国自己的国土上,他们仰望着那飘扬的红旗和红旗下那位发出抗日号召的同胞。他们忽然感到他好像是从空中降下的巨人,来率领他们一同打败日本强盗,他们的心都猛烈地跳动起来,他们真想跟着他一齐呐喊:我是中国人,我要打倒日本强盗!

    愿望立即成为行动,有人领头高声呐喊起来了:中华民族团结起来,赶走日寇!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伪满洲国!

    誓死不当亡国奴!

    赶走日寇,还我山河!

    中国共产党万岁!

    热爱祖国的同胞们!奋起!抗争!战斗!

    千万只手臂伸向天空,千万张喉咙发出怒吼声,激动的眼泪顺着人们的脸颊流下来,连那些卖艺、唱唱的都不顾一切地跟着喊起来,这喊声上冲云霄,下达大地,使山河为之震颤。

    这喊声也惊醒了敌人,警笛声在人群后面嘶叫起来。领头的笛声一叫,远近的笛声就跟着响起,就像那荒郊野外的狼群,一个障叫所有的就都随上了。但有的笛声才起,又戛然而止。原来有的警察已被我们的人盯住了。他们刚一吹笛,用纸包着的白灰和里面裹着磨得锋快的铜大钱就向他们脸上摔去,于是一张张白脸上就流下来鲜红的血道子。有的眼睛被眯住,眼泪从紧闭的双眼里涌流出来,泪水和着血水在白灰垫底的脸上一搅和,真比小鬼还难看。他们嚎叫着,盲目地奔跑着……有几个被白灰摔得轻的警察拔出了手枪,枪响了,一场混战开始了。

    李汉超的呐喊声还在继续:“同胞们!投入战斗吧!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不愿当亡国奴的同胞们!奋起抗争吧!”

    27

    那两个跟踪的特务紧盯着李汉超。当高升炮一响,人群往这一围的时候,他俩就站在里圈了。王一民寸步不离地紧盯着他俩,他把那支小撸子暗暗从腰里拔出来,握在手里,站在他俩背后,看着这两个小子互相拉扯,传递暗号。挨着王一民站着一位反日会的骨干,王一民也暗中拉他一下,向两个特务努努嘴,这个人也就盯上他俩了。这两个特务大概也觉着人单势孤,心里没底,没敢轻举妄动。一直到外边吹起警笛,枪声一响,他俩感觉时机到了,这才开始行动。这两个家伙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到裤腰上去拔手枪,但是还没等手枪拔出来,拿手枪的手已经被人牢牢地抓住,接着腿被人家一点,扑通一声就倒在地下。王一民和那个反日会的同志是同时动手的,几乎一声没响就把两个家伙撂倒了。

    这些动作就在李汉超脚下进行的,李汉超当然有所感觉,但他却连一眼都没有往下看,仍然激动地呐喊着。

    两支匣枪从倒下去的特务身上掉下来,人们惊讶地骚动了一下。

    两个特务挣扎着要起来。王一民想他俩已经认准了李汉超。放跑就会后患无穷。

    他一咬牙,一抬手,叭、叭就是两枪,一个特务一蹬腿死去,一个狂叫着还往起爬,这时几只大手同时伸过来按住他,掐他的脖子,撕他的耳朵……

    王一民甩掉没有子弹的小枪,一伏身从两个已经死去的特务身旁抓起两支匣子一边一支别在腰上。特务的帽子滚向一旁,墨镜也和眼睛脱离了关系,王一民非常迅速地拿起来戴上,等他直起身来的时候,已经是枪声四起,喊声大作了。

    李汉超正在喊着最后的几句口号。

    王一民急奔到站在凳子后面的刘勃身旁,急促地对他说道:“快!指挥撤走!”

    刘勃脸色灰白,正在张皇四顾,听见王一民要他指挥,一对圆眼珠子一逛荡,忽然把手向外一指,对王一民发了一道命令:“由你领头保护领导冲出去!要快!

    我在后面指挥全面战斗!”

    王一民答应一声站到了李汉超面前。

    这时李汉超已经讲完话,从凳子上跳下来了。王一民手往外一挥说:“快换装,往外冲!”

    李汉超在几个同志帮助下,迅速地甩掉长衫,丢开草帽,改换装束。

    这时喊声更紧了,核心部分的党、团员等都面向外边,拼死命抵抗着,枪弹呼啸着从人们的头上、耳边飞过,接连着有人倒下去,血溅到同伴们的身上。但是这些手无寸铁的同志就是不后退,不动摇,不逃跑,他们要用肉身围起一道冲不破的屏障,保护住领导同志的安全。

    李汉超换了一身短打扮。王一民已经把两支匣枪握在双手里,对着李汉超,也对着周围的同志们大喊了一声:“同志们,冲出去呀!”

    mpanel(1);人们让出一条道,王一民领头飞快地往外冲,迎面不远正有五六名警察猫着腰,端着枪向人群跑来。王一民两支匣枪同时开火,啪啪几枪,三个警察应声倒下了。

    剩下的几个扭头就往回跑。

    这时场子上已经有很多人在和警察特务打着交手仗。人们的眼睛都红了,他们久已憋闷在胸中那股对敌人的仇恨,和集会上激发起来的爱国热情融合在一起,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无畏的勇气。他们有的手无寸铁,有的捞着一条木棍,或拽起一条板凳,就和挥着洋刀或端着枪支的敌人拼上了性命。手中的家伙抡飞了,就用拳头打,用脚踢,用牙咬。有的已经牺牲在地,手还紧紧掐住敌人的喉咙不放,使敌人与之同归于尽;有的手指插进敌人的眼眶里,临咽气时手里还紧紧握着敌人的眼珠子。这是纯粹的肉搏,这是真正的前仆后继。前边的倒下,后边的紧跟上来,大刀长矛竟成了最受欢迎的武器。卖艺把势场上的刀枪剑戟早被人们一抢而空,罗世诚从电线杆子上跳下来抢到手一条七节鞭,对着敌人就抡起来。他本来不会使这件软中带硬的家伙,但是凭着他身高力大,和拼死命的战斗精神,竟把敌人撂倒好几个。肖光义这时候也跑来了,因为武器都被抢光了,他扑了一个空,什么也没捞到。

    当他正在四处搜寻的时候,发现王一民和李汉超一大群人正在吃紧。这时王一民已经开出一条血路,领着大家往前冲了一段。但是敌人已经认定这一伙人是集会的首脑,讲话的那个共产党头子就裹在这群人当中,便从四面赶来,紧追不舍。王一民一看前边拦击的敌人已经不多,后面却追来一大片。便忙找刘勃——他不敢喊,怕敌人把名字记去。李汉超旁边没有他,人群里也没有他,在这紧急万分的时候他上哪“指挥全面战斗”去了?王一民正在着急的时候,一眼瞥见了谢万春,便往他身旁一靠,压低声音说:“你领着往外冲,我阻击追上来的敌人。快!”

    谢万春答应一声就向前边跑去。

    王一民让过李汉超等一群人,举枪就向追来的敌人射击。一连撂倒了四五个,但是这回敌人并没有回头跑,一来是人多,撂倒几个不显眼;二来是邀功领赏心切,所以仍然追逐不放,而且越来越近,枪也集中向王一民打来。王一民边打边退,这时正退到一家鞭炮铺旁边。这家鞭炮铺既制作又零售,在正常情况下,前后屋总有十几号人。这时已经跑得空无一人了,货架子里从上到下摆满了形形色色的鞭炮和焰火。王一民一看心中一动,忙掉过枪口向一堆高升炮打去,几个高升炮从货架子上滚到地下,却没有爆炸。正在王一民想打第二下的时候,忽然看见肖光义像只猫一样从鞭炮铺房子后面窜过来了。王一民一见是他,马上对他一指鞭炮铺说:“快,点着!”

    机灵的肖光义真是一点就透,他一步就跳进鞭炮铺里边,擦着一根火柴往一堆高升炮上一凑,手还没等撤回来,第一颗高升炮就响了,紧接着就像开了锅似的,乒乒乓乓爆响起来,声音越响越大,密度也越来越紧,直到分不清个数。

    肖光义身上挨了好几炮,他忙就地一滚,滚出了鞭炮铺。

    敌人是从鞭炮铺右边往这边跑的,鞭炮铺里的情况他们根本看不见。所以当鞭炮一响的时候,他们都猛然一愣神,以为是共产党的游击队打进来了。加上王一民也趁这时机连打了几枪,撂倒了几个敌人,敌人便都收住了脚。有的愣怔怔地往前看,有的就地卧倒,也有的扭头便跑。

    王一民这时一把拉起从屋里滚出来的肖光义,他的脸已经让爆竹药燎黑了。王一民对他一挥手说:“快撤!”

    两个人弯着腰向李汉超撤走的方向追去。这时鞭炮铺已经着起火来,烈焰腾空,炮响连天。敌人也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又聚拢起来,一窝蜂似的向前追来,当他们刚刚追到鞭炮铺旁边时,忽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把鞭炮铺的房盖一下抛上九天,一团墨黑的浓烟翻滚着向上冲起。霎时间那群敌人都从平地上消失了,就像被龙卷风卷走了一样,一个都不见了。王一民和肖光义直觉得脚下的大地都晃动了一下。他们立刻收住脚步,回头望去,就在他们一回头的工夫,有一件黑糊糊的物件从空而降,呕一声落在他们面前不远的地方,砸在地下激起一股灰尘。肖光义吓得一抖。王一民定睛一看,不由得也打了一个寒战。原来是半截血淋淋的死尸,是从腰部断开的,这是上半截,头和脸已血肉模糊。一件挂满浓血的警察制服撕得七裂八瓣,肩章只剩下左边一个,是一道杠两花的警尉衔,还是个伪警官呢。右边不光是肩章没有了,齐肩膀连胳臂都不见了,血还从那里往外流,肚子下边更是没法再看了。王一民忙把眼睛抬起来向鞭炮铺方向望去,那浓烟还在往上升,顶上大,下边小,像个蘑菇,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了。

    “王老师!”肖光义仍然望着死尸说,“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鞭炮铺里存着大量做爆竹的火药,一下子爆炸了!”

    “炸得好!真解恨!”

    “别叫好了。罗世诚他们呢?”

    “我撵你的时候,他们正在和敌人打交手仗,没出来。”

    “糟糕!”王一民说着回头看了看,李汉超他们已经没影了。便对肖光义说,“你赶快回家,哪里也不要去,今天敌人会大搜捕的。明天要照常上学。”说完掉头就往鞭炮铺方向跑。

    肖光义本已听明白王一民的意思,却拔腿跟着往前跑。王一民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一皱眉说:“你干什么?”

    “跟你走!”

    “回去!”王一民一抬手拽下墨镜,圆睁双眼,严厉地逼视着肖光义说,“服从指挥,一步也不许往前迈,向后转,走!”

    肖光义还想再说什么,但一看王一民那严厉的样子,便点点头说:“王老师,您可保重啊!”说完眼圈一红,猛一转身,向前跑去。

    王一民看他真的跑了,才戴上墨镜,转回身,贴着路边,向前跑去。越离鞭炮铺近,越使人感到触目惊心。所有房子的玻璃都碎了,有的墙倒,有的屋塌,有的只剩下几根柱脚顶着房盖,有点像临时搭的凉亭子,有的已经变成一堆瓦砾了。在那颓垣断壁上贴着血肉模糊的肉片,残存的电线杆子上挂着烧焦的破布,一具穿着警察制服满身血污的僵尸紧搂着电线杆子,一条崩掉屁股的死狗高吊在街树上,紫红色的血不断滴落下来,一只炸掉双腿的小**;还在血污里扑扇着翅膀。有的房子像奇迹一样矗立在一片废墟当中,里面甚至还有活人在走动。但一看见拎着匣枪跑过来的王一民,就倏忽不见了。王一民知道自己现在这身打扮,很像个特务,谁这时候看见特务不躲呢,他可以一抬手就置人于死地呀。

    那座方才满屋都是货物的鞭炮铺,在这转眼之间已经从大地上消失了,只在那房基下面留下个大坑,大坑里还冒着热气。王一民顾不得再看这些景象,他一心只想着在市场里还有自己的同志,他们正在那里流血。集会的指挥刘勃早已不见了,他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是牺牲了还是被抓去了,抑或是……总之,他是不见了,指挥官没有了,只有战士在各自为战,这怎么能行?一想到这里他真是心急如焚哪!

    他加快脚步,向前猛冲过去。

    当王一民跑到街口,快进市场中心的时候,他就放慢脚步,将身子紧贴在墙上,向拐角地方转去。

    市场中心里面还有枪声,喊声。王一民探头一看,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甚至可以说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死人比活人还多。只有几个地方还在拼杀,其中以两面大红旗下拼杀的人最多,有些同志大概要誓死保卫红旗。红旗真的没倒,而且好像更红了,哗啦啦飘扬得更有劲了。在它附近,倒下的人比别处更多。

    王一民一见这情景不觉心头一热,血直涌到脸上,举步就要住那里跑,但是刚一迈步,又收回来了,他忽然发现有一伙拎着手枪的家伙正从斜角的地方,快步向这里奔来。他注意一看,原来是葛明礼那一伙特务。葛明礼的大褂不见了,穿了一身白串绸的裤褂。在他前边跑着几个马前卒。这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王一民一咬牙,隐身在墙角里,举起枪,勾动枪机,两枪打倒了前面的两个敌人,当枪口正指向葛明礼的时候,谁想枪弹没有了!他忙又举起另一支枪,但是狡猾的葛明礼已经隐身到一棵大树后面去了,几个活着的小特务也都藏起来向这边开枪。王一民又打了几枪,这一支枪也不响了。他真后悔自己方才为什么不在路上找一找,也可能会找到支枪呢。现在有枪等于没枪。他觉得不能再和他们纠缠了,街口已经被他们封住,自己必须尽快地到红旗下边去。他扔掉一支枪,只拎着一支没有子弹的枪,翻身贴墙往回走。走到一堵砖墙下面,他把匣枪往腰中一别,一纵身,手扳住墙头,又用脚一点,一弓身子,就上去了。他没有再往下跳,踩着墙头就往另一条街方向跑,他跑得像走平地一样快,一口气就到了另一个墙角。他翻身跳下墙头,又穿过几层院落,横穿了几条街道,约莫离插红旗的地方比较近了,又贴着墙根向市场中心跑去。这时虽然还是正午,但是已经家家闭户,路无行人。所以他很快就跑到了街口。探头一看,前边不远就是红旗下的战场,那里白刃战打得不可开交,一群警察抢着洋刀和拼命抵抗的群众混战在一起,有的还扭成一团,像走马灯一样团团转;有的互相接在地下翻滚,这样的战场任何枪支都已经失去了效用,历史在这里倒退了一百年,武术、气力和勇敢成了克敌制胜的主要因素。

    王一民用眼睛在左近略一搜寻,发现有一把鬼头刀扔在一具死尸旁边。这是一把真正的鬼头刀,刀背很厚,白色的刀锋迎着太阳直放光。他猜想是市场上练武术那帮人的应手家伙,正合自己的心意,于是便将身子一伏,像三级跳远运动员一样,接连几跳,就跳到鬼头刀前边,他足未停步地顺手一操,就把鬼头刀抓到手里,沉甸甸的分量正好。他又接连几跳,便跳进了战场。在敌人还没有看明白的时候,他的刀片抡起来了。刀片迎着太阳翻着白花,闪着寒光,带着风声,嗖,嗖,嗖!敌人中发出连成一片的惨叫,在惨叫中有的洋刀飞了,有的掉胳臂,有的掉腿,有的肚皮开花,有的脑袋搬家。那些打红了眼的革命群众,开始也都愣住了,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一位飞将军,简直像赵子龙再世,关云长显身一样,一霎时就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那几个反日会骨干,一眼认出了他,便发出一阵狂喜的欢呼。

    王一民这时一边砍杀敌人,一边向革命群众喊着:“快撤!快!快!分散开走!

    通知所有的人,都撤!”

    反日会骨干是完全听他指挥的,便领头往四边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快撤呀!

    走哇……”

    有一个敌人听见有人指挥撤退,便也跟着喊起来:“他们要跑啦,快来……”

    下面的话还没喊出来,被王一民一刀从嘴角上砍下去,半边脸都张开了,真成了血盆大口。王一民回手刀又一带,上半截脑袋就全掉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下。

    敌人招架不住了,一边打着一边往后退。王一民和他们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他知道在此时此地一和他们拉开距离,就会遭到枪击。这时候只剩下三四个敌人了,王一民本可以三下五除二就打发他们回老家去,但是他发现他们正在往自己方才出来的那条街口方向退,这正是自己想去的地方,借着这几个送死鬼的掩护,自己还可以安全退进街口。他不但要逼着他们快退,而且还要掌握方向,用带着风声的刀光逼着他们往自己需要去的地方退。那几个家伙还真听他指挥,很快地就退到街口前边去了。王一民一看到地方了,就使出了真正的本领:手疾眼快!刀不虚发,喀,喀,喀,转瞬间敌人全趴下了。他松了一口气,甩掉鬼头刀,刚要到几十步外去捡落地的警察手枪时,忽听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清脆的枪声。他急回身一看,原来是一个便衣特务,正阴险地隐身在一棵树后,用匣枪瞄着往四处撤退的群众。这个特务并不乱放枪,瞄准后放一枪,一枪就打倒一个。现在他正在瞄着一个反日会的骨干,那个骨干跑得很快,特务正用枪口追踪着。王一民一看那只落地手枪离自己还有几十步,捡枪来不及了,便一伏身几步冲到特务背后,左脚刚落地,右脚已经飞起,叭一脚正踢在特务端枪的右胳臂肘上,特务妈呀一声,枪从手里飞出去,就在枪离手的同时,枪也响了,子弹飞空,那个同志也跑没影了。

    王一民随着枪声一纵身跳出去,他正想去拿特务抛出去的那支手枪,就见几颗子弹叭,叭,叭打在手枪附近,从地下掀起的土坷垃块打在他的脸上,很疼。他忙一闪身,又往后一跳,想躲在那棵大树后面,哪知那个被踢的特务这时还站在树后,呲牙咧嘴地甩右胳膊呢。王一民一跳正好跳到他身旁,他忙伸着左手向王一民猛扑过来,一边扑一边说:“好小子!我算找到你了!你……”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肚子上已经挨了王一民一脚,“哎呀”一声一打晃,王一民的扫堂腿又过来了,他又喊了一声妈,便仰面朝天实实惠惠地摔在地下。直到这时王一民才看清他那瘦得皮包骨,红不红,紫不紫的脸,原来又是这个花脸特务!方才他在生鱼铺里耀武扬威,现在又跑到这里来打冷枪,王一民一咬牙,刚要跳过去置他于死地,后面枪声又响起来,而且子弹都是在耳朵旁边飞过去的。自己显然是被危险的对手盯上了,现在又是手无寸铁,怎能再迟延。他忙一哈腰,腾,腾几步窜进街口,隐身在墙角向外看。这一看明白了,原来追逐他打枪的正是葛明礼和他的喽啰们。葛明礼在后边,几个小特务在前边,一齐向这边跑来。这时只见倒在地下的那个花脸特务,抬起半截身子往他这边指着,喊着:“抓住他!他是反满抗日的要犯!在纪念碑前作案的就是他!快抓呀!抓要犯哪!……”他的手颤抖着,眼睛里冒着恐惧和仇恨的蓝光,声音也完全嘶哑了,像是疯了……读者当然已经知道,这个花脸特务就是秦德林了。

    这小子对纪念碑前那一幕记忆太深了。他脸上那些到现在还不褪色的标记总提醒他重忆往事。今天他冷枪放得正得手,忽然端枪的右胳膊挨了一家伙,这家伙的滋味和纪念碑前那一下子一模一样,打的部位都没有错地方,正在穴位上,而且比那次还狠,使他在一时之间右半身都麻木得不能动了。这一下子真是直通他那大脑皮质的记忆之门了,使他立刻就想起纪念碑前那武艺超群的人了。接着,王一民的扫堂腿又过来了,这下子还和“纪念碑”前的滋味一样,这样他完全断定眼前这个人正是他们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个神秘的人了,于是他就拼出全身力气喊起来。

    这些喊声王一民都一字不漏地听到耳朵里,他也猛然一惊,这个花脸特务是怎么认出自己的?而且这样肯定……他当然想不明白,他脑子里没留下那“记忆之点”,怎能联想到纪念碑前边那一幕呢?

    这喊声葛明礼当然也全听清楚了,而且他完全相信秦德林,因为只有他和纪念碑前那个神秘的人接触过呀!所以葛明礼也立刻被刺激得兴奋、紧张起来,他刚想领着特务们往上冲,但他忽然又站住了,他想起秦德林告诉过他:这个人枪法特别准,在那么黑的夜里,两枪就撂倒两个人。现在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我的妈呀,还是让他们往上冲吧。想到这里,就一边指挥着小特务们往上冲,一边又招呼远处的警察、特务往这边来。他自己却在这一连串的叫喊声中藏起来了。

    子弹不断地向王一民射来,王一民知道这时转身就跑很可能被乱枪击中,必须先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然后才能撤走。他不顾密集的子弹,忙跳到街心,趴在地上,迅速地从几个被他打死的警察身旁拿起两支匣枪,然后,原地不动就对准向他跑来的特务,叭,叭,叭放了几枪。特务群里又有人应声倒下了,他们在鬼一样的嚎叫声中呼啦一下散开了。王一民借着这个间隙,一跳站起来,隐身在墙角处,又一连打了几枪,特务也在隐蔽的地方向这边还击,两方面形成了对射。按理王一民这时候本可以撤走了,但他却没有撤。他一边还击,一边用眼睛紧张地搜寻着。他在搜寻特务头子葛明礼,他多么想在这难得的时机一枪打死这个民族败类!能够亲眼看见他倒在自己手下,宣布处他死刑,该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但是这个狡猾的老狐狸却不见了。

    王一民还不死心,还在搜寻。正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远处有两个警察架着一个大个子往王麻子膏药铺那个方向跑。大个子在挣扎,在拼命……哎呀!不好!那大个子是他的学生罗世诚!天哪!罗世诚被捕了!他几乎没经过思索就一下子跳出去,身子往外一露,子弹就发着可怕的丝丝叫声飞过来了,他觉得大腿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冷丁一抖,他就势往前一扑,卧倒在地下了。

    敌人以为他再也起不来了,都要争头功,捉要犯,一下子都从隐蔽的地方跳出来,向这边跑来……

    王一民的腿部受了伤,他摸了一下,是在大腿暄肉的地方,没伤骨头没伤筋,也没伤动脉,但心里有了底。他估计只要他趴在这里不动,敌人就可能认为他被打死了,会一拥而上。他把两支匣枪准备好、他这里刚端好枪,性急的敌人已经一窝蜂似的冲过来了。王一民一咬牙,哗——两梭子子弹都放出去,敌人惨叫着,横七竖八地倒下去了。剩下几个未被打中的转身就往回跑,比兔子跑得还快。

    王一民趁这时又往警察架着罗世诚的方向望去,完了,不见了!亲爱的学生,并肩战斗的同志,罗世诚被敌人抓走了!王一民直觉心往下一沉,鼻子一酸,眼泪在眼边上转,他还在想怎么办……

    这时,从对面远处传来摩托车马达的轰鸣声,往回跑的敌人也站住了,看样子又要卷土重来。王一民只好一咬牙,扔掉手里已经打空壳的枪,又从一个死警察的身旁抓过一支枪,然后爬起来,溜着街边往前跑,腿有些疼,但是并没有减慢他前进的速度。这时他也觉得脸上发痒,用手一摸,黏糊糊的,张手一看,原来是快要凝结的鲜血。怎么回事?脸也出血了?他忙又使劲抹了一把,不疼,拿下手细看,原来是小土块和血混在一起,这时他才明白,这都是在血战中溅到脸上的。想到这他又低头一看,哎呀!身上几乎沾满了血,真像从死人堆里钻出来的一样。从身上他又想到脸上,一定也成了血葫芦。就这个模样,跑到哪里也不行呵,好人会被吓坏,坏人就要动手。这可怎么办?必须立刻改变这面貌,怎么改变呢?敌人已经追来了,刻不容缓,哪还有改装、更容、洗脸的时间?而且这衣服到哪去找哇!他急出了一身冷汗。猛然间,他想起了一个既冒险又保险的地方,而且很近。

    后边的人追上来了,而且听到了喊声,他回头一看,还没进街口,于是他又翻上了一座墙头,看了看方向,就往想好的那个地方奔去。

    28

    这里是三十七号的小庭院,静悄悄的。

    筠翠仙斜倚在屋门框上,不安地向不远处的天空望着。那里浓烟还没完全消散,火药味一直吹到这个小院里。方才那密集的枪声没有了,刺人心肺的嘶喊声也听不见了。彼翠仙虽然惊魂未定但却不像方才那样心跳了。她现在只盼着快点听到外面的消息,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还不知道。她不敢打开院门向外看。这院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给她做饭的老女人,和一个侍候她的小丫头,这一老小从警笛一叫,枪声一响就吓得藏起来了,好像枪弹会专往她俩身上钻似的。

    筠翠仙看了看日影,日影好像定在那里了,并没有往西斜。她又看看手腕上那块像指甲那么大的小表,表针指向十二点四十分,她怀疑表停了,举到耳边一听,还走着。唉!这四十分钟,比四个小时还难过呀!

    太阳晒得她难受,她转身回到屋里。这是两间房子通连开的卧室兼内客厅,屋里的陈设是中西合壁,兼容并包的。西方的沙发和铺着红垫子的太师椅杂相陈列;镶着铜饰的沙发床上罩着粉红色锦缎绣花幔帐,和戏台上的挂法差不多。雕花紫檀色的古色古香的梳妆台上摆着法国香水,英国口红,日本腮黄。靠窗的绿色地毯上摆了一张红漆大圆桌,上面摆着两大盘生鱼和四碟冷盘,一切碗盏杯盘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只有桌子周围的椅子七扭八斜地乱放着。椅子上还凌乱地散扔了一些衣服,看样子是人才人座,就发生了情况,没等动筷就离席而去了。

    筠翠仙对着这桌美食佳肴长出了一口气,习惯地走到梳妆台前去照照镜子。她只要有机会就照镜子,要是能有人把她每天照镜子的次数统计一下,那数目字一定是很惊人的。为了满足她这个嗜好,葛明礼特地买了一架两米多高的穿衣镜,摆在梳妆台的对面,这样她往两面镜子当中一站,前胸后背,全身半影,就都可以一览无余了。论天然的长相,她确实可以称得上漂亮了,无怪她唱落子时,海报上的头一句就是,“色艺双绝”。

    她今年岁数并不大,才二十五岁,但是眼角和前额都已经出现了细碎的皱纹。

    她眼窝灰暗,后背微弯,双肩瘦削,面皮发黄。这是风尘沦落,备遭蹂躏,极度纵欲和长期夜生活的必然结果。再加上她十四岁就开始接客,就像一棵桃李树一样,刚刚长起来,那不可抗拒的灾害就来了,狂风吹,暴雨浇,又遭一阵大冰雹。她在这灾害下挣扎着活下来了,甚至也开成了一朵花,而且由于原来的遗传基因,这朵花也开得颇为可观。但是总使人觉得黯然无光,而且扭曲变形了。为了弥补这本是难以弥补的缺陷,就只有求助于铅黛之色。因此她就比别人更注意那化妆之术。谁知适得其反,越这样越加重了那些缺陷。她的眼眉本来是修长而弯曲的,但是她却全部拔掉,重新再画,大概那好处就是可以随心所欲,乐意画啥样就画啥样的了。

    遗憾的是脸上那些器官除了无关紧要的眉毛可以悉听尊便而被拔掉之外,其他部分就都不好随意更动了。可以相信,如果嘴能挖掉重做的话,她一定也会毫不犹疑地加以处置,因为她的嘴确嫌稍大一些。现在既然不能再造,那就只好在涂口红的时候让它尽量缩小,把嘴角部分画出嘴外,使这被抛弃的一小角成为既不属于嘴也不属于脸的多余部分。但是除眼眉之外,也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稍加更动的,那就是牙齿。她的牙本是很整齐的,真可以用牙排碎玉来形容了。但她却偏偏硬拔去一颗,镶上了金牙,这是葛明礼的主意,因为他爱看金牙。

    mpanel(1);总之,经过这一番加工、改造之后,她这张本来很好看的脸却被弄得庸俗不堪了。而当时在哈尔滨妓院集中的道外十六道街、桃花巷和北市场,像这样拔眉重画、拔牙再镶的脸是到处可见的。

    现在彼翠仙站在两个镜子之间转了一个圈——方才已经说过,这是她的习惯动作,她这时还在心急火燎,六神无主,怎还有心思照镜子呢?但习惯的力量就是这样顽固,你不想表现也不行,就像一个好挤咕眼睛的人,一明知道这是坏习惯,甚至家中妻子儿女也没少提醒过他,但是越到关键的时候他却越挤咕得厉害。凡事一成为习惯,就难以控制了。

    如今筠翠仙正是这样,她照了一下镜子,习惯动作做完了,就想走开。但她刚一迈步,忽然像触了电一样,猛一哆嗦,又缩回去了。只见她双手一举,又往嘴上一捂,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就目瞪口呆地定在镜子前面了。

    她被吓坏了,吓得不能动了,她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不声不响地站在房门前,正直盯盯地看着她。

    这是个什么人哪?这是人吗?筠翠仙唱过《黄氏女游阴》,那里有牛头马面的大鬼,有青面缭牙的小鬼,那大鬼小鬼都没有使她害怕,今天这个人却把她吓坏了。

    这个人从头到脚,浑身上下都是血污,脸上不光是血,还有些黑糊糊的东西,而且没有眼睛,只有两个大黑窟窿,身上的衣服也已分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好多地方都扯破了。而且血还从左裤腿下往外流,绿色的地毯上已经滴上了鲜红的血迹。

    筠翠仙越看越害怕,吓得浑身直哆嗦。她不知道这个“血人”是从哪里来的?

    大门插得严严的,围墙又那么高,他怎么能没声没响地在屋里出现了?莫非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我的天哪!哎哟!这个血人竟对着自己笑了,这一笑,呲出来两个雪白的牙齿,更吓人!不好,他还往前迈步了,他要干什么?筠翠仙忙一转身,直到这时,她才面对着这个血人,血人又向她点了一下头,又往前迈了一步。筠翠仙又叫了一声,猛往后一退,屁股正靠在梳妆台上。梳妆台一晃,大瓶的头油、雪霜、香水摇晃着跌落下去摔碎了。彼翠仙又叫了一声,她希望能把那一老一少两个佣人叫出来,但是一点反响也没有,小院里像死一样沉寂,比往日都沉寂。往日还有街上的喧闹声,今天却只从远处传来一两声枪响和摩托车的马达声,这些更增加了屋里的恐怖感。

    那血人还在直盯盯地看着筠翠仙。那血人是谁?读者当然已经知道了。

    王一民没有看见过筠翠仙,但是从她那套穿着打扮上,已确定这就是她本人。

    只见她穿了一件紧箍在身上的小马甲,水红色,绣着花,没有衣领没有袖,裸露的部分都和日本女人似的擦着雪白的胭粉。每只白胳臂上都套着四个镯子,不,叫镯子并不准确,因为一般的镯子都是戴在手腕子上,她却是等距离地套在整个胳臂上,从手腕子开始,大约每隔二寸半就套一个,第一个是金的,第二个是翠的,第三个是玉的,第四个是珍珠玛瑙穿成串的。两只胳臂是对称着戴的,距离和货色都一样。

    光胳臂上戴还不够,裸露的脖子上还套了好几圈项链;两只耳朵上又挂着像小灯笼一样的长链坠子。这一身珠光宝气,放到珠宝店的橱窗里去陈列满够用,不用再添什么东西。

    她的下身却很简单,是一条藕荷色的吊腿裤子,裤脚齐膝盖,下边是肉色丝袜子,水绿色绣花拖鞋。值得再提一下的是她那脚脖子上也套了一副金镯子,这大概是为了上下呼应,结构完整吧。

    王一民一看这一身打扮,和那张经过改造的脸,当然一下子就猜中这是谁了。

    他见她吓得浑身发抖,便向前走了一步,对她笑了笑说:“被老板,您害什么怕?

    不认识我了吗?”

    “不,不……”筠翠仙连连摆着手说,“不认识,不认识……”她真想不到这个血人竟会张嘴说话,而且还认识她,管她叫老板。

    “筠老板认识我。”王一民回手一指红漆大圆桌说,“刚才我还在这儿,要吃生鱼。那不,我的上衣还在椅子上搭着呢。”

    “您,您是跟葛爷一块来的?”筠翠仙睁大着惊恐的眼睛,嘴唇哆哝着说。

    “对。我们一群人。”

    “那您……您怎么这样吓人,您看,您那眼睛,两个大黑窟窿……”

    “哦,这是墨镜。”王一民去摘墨镜,墨镜让凝结的血污糊在脸上了,镜框都看不清了。王一民往下一拽,墨镜连着血片下来了。这下子又换了一张更吓人的脸谱,方才还是两个黑窟窿,这回又变成两只大白蝴蝶了,在那眼镜和血片盖着的地方,露出白白的皮肤,血片掉下来的地方就形成了不规则的蝴蝶翅膀。而脸上的其他部分,还是一片模糊。这一对比,显得更加可怕了。

    筠翠仙不由得又叫了一声。

    王一民马上又把墨镜戴上了。他不能让她看清真面目。他也不想再和她多纠缠,他急于换衣服,洗脸,包扎伤口,然后好赶快离开这里。他所以选择这个三十七号,因为他估计葛明礼和那帮特务不会马上回来,他们当中已经死了好几个,他得留下处理善后。何况方才摩托车又响了,是不是他的上司来了?或者是他的日本主子来了?不论谁来他都不能马上抽身走开。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一般搜索队不会进来,谁不知道这是葛明礼“金屋藏娇”的地方呢。所以这里是既冒险又保险的地方。

    王一民见筠翠仙仍然吓得直哆嗦,便对她说道:“不要害怕,方才我们和共产党打了一仗,我负了点伤……这样吧,我先找个地方去换衣服,洗洗脸,我的真面目一露出来你就会认识我了,你先休息吧。”

    筠翠仙连忙战战兢兢地点点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没忘向王一民挤了一下媚眼。

    王一民身上一抖,厌恶得起了一身**皮疙瘩,他忙转身到椅子上去抓衣服,一连抓了好几件。筠翠仙瞪大了眼睛看着,在她脑子里也曾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为啥要拿好几件衣服呢?但她没说出来。她不敢说,也不想说。她现在只想保住自己的安全,只盼他快走。好了,他可要走了,已经走到门口了,可是他怎么又站住了,他在看什么?

    王一民看到了一台电话。

    王一民走出屋门。他迅速地找到了房檐下的电话线。他一扬手,揪断了线。当他回身想找个根子把房门从外边顶上的时候,却听屋里铁门插关儿响了。王一民心中一动,忙回来一推门,门从里边插上了。接着他又听见窗户方向有响动,扭身一看,窗帘也拉上了,还拉得严严实实的。这个女人由于恐怖所采取的防御措施,倒使王一民不必担心她了。

    王一民紧往院当中走了几步,他想再观察一下这个小院里有没有别的人,还想看明白哪间屋子可以换衣服洗脸。他所进的这间客厅是在七间房子的西头。就在他往东边一看的时候,忽然发现紧东头的房门半开着,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穿件绿色半袖短衫,像只出水青蛙一样探头往他这边看。当她看见王一民已经发现她的时候,忙把头往回一缩,门还半敞着,人却不见了。

    王一民从腰里拽出匣枪,快步向那半敞着的房门走去。他先将身子靠在门框上,探头往屋里看,原来这是一间厨房,除了一般炊事用具之外,屋地下还摆了一个大洗衣盆,一堆待洗的衣服扔在盆旁。屋里没有人。灶坑旁有一扇通向里屋的门,门关着。王一民急走过去,推那扇门,推不开,王一民想弄清楚屋里除了那个小姑娘之外,还有什么人,便敲起门来,没人应声。王一民用力去推那门,一门忽扇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门板好像要掉下来。这时从里屋传出一个女人的苍老声音:“天老爷呀!积积德,行行好吧,别推了,小莲子吓得浑身直哆嗦,这屋就我们一老一小两个侍候人的,既没有钱财也没有东西,您要是……”

    “好了,好了。”王一民一听那颤抖的声音,马上就不推了,这时忙高声地说:“你们不要害怕,也不用开门了,我在外屋洗洗脸,换件衣服就走。”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你只要不进来就随便吧!”

    “好吧。”

    王一民忙把手枪放在锅台上,迅速脱下沾满血迹的裤褂和袜子,又摘下头上的乌打帽,裹在衣服里,传成一个蛋,塞进灶坑里,灶炕里还有火,很快地就燃烧起来了。

    王一民只穿着背心裤衩,背心也透上了点点血迹。他原想穿着不往下脱了,但等他检查完大腿上的伤口以后,他把背心派了新用场。大腿上的伤口有两指深,二寸长,紫红色的血还没有完全凝结住,不住地往下滴答。王一民这时看了看背心,背心是新洗的,除了有点血污之外,还很干净,他忙脱下来,绑住伤口。背心虽已穿得满是小洞了,但用来包扎伤口,却比新的柔软多了,简直像纱布一样。王一民包完伤口,又伸展了几次伤腿,觉得没有什么妨碍了,就走到洗衣盆前。那里面装了大半盆清水,好像早给王一民预备好了似的,连肥皂都摆在旁边了。王一民一头扎进去,猛洗起来,很快就从头到脚都洗干净了。他先抓起从内客厅拿来的几件上衣,逐件试了试,其中有一件黑色线涕的小褂他穿着挺合适。小褂的兜里鼓鼓囊囊的,他掏出一看,原来是一个皮钱包,里面有六张十块钱的老头票子,还有几张名片和一张特别通行证。他对这张特别通行证特别感兴趣,细看了看上面贴的照片,真巧,竟也是张圆脸,和自己的脸型极相似。更巧的是这个特务也姓王,叫王天喜,自己连姓都不用改了。他估计这时候大街上一定戒严了,有了这特别通行证,一路上就可以通行无阻了。于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