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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节 字刀儿与字背儿(2/2)

哭着、拍着,拍着、哭着

    ……她心里一边委屈着,还一个劲地骂自己,说你真笨哪,你难道连顿饭都做不

    好么?

    谁料,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老五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这孩儿,鼻涕流到

    了嘴上,满脸的喜色,竟然用表功的语气说:“嫂,有好吃的了!”刘汉香开初

    没听明白,就笑着说:“这孩儿,鼻子真尖哪!”这时,只见老五把窝在怀里的

    布衫往外那么一展,像变戏法似的,笑嘻嘻地说:“你看!”

    ——只见怀里边鼓鼓囊囊地包着六块热腾腾的烤红薯!

    刘汉香看了,脸色慢慢就沉下来,仍轻声问:“小弟,哪儿来的?”几个蛋

    儿也都把眼逼上去:“偷人家的吧?!”老五忙说:“不是。——小拇指头顶锅

    排!”这是一句乡间的咒语,也是誓言。可蛋儿们还是不信,又追着问:“说,

    哪儿弄的?!”老五说:“换的,我用‘上海’换的。”铁蛋喝道:“胡日白,

    你哪儿就‘上海’了?!看我不锤你!”老五说:“真的,真的。我要诓你——

    小拇指头顶锅排!”刘汉香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弟,你给我说实话,烤红薯

    从哪儿弄的?”老五眨了眨眼,数着手指头说:“你看吧,我先是用五张糖纸,

    玻璃糖纸,‘上海’的,跟小福子换了十二个弹蛋吧。又用十二个弹蛋跟二锤换

    了一盒”哈德门“吧。二锤他爹是卖肉的,他家有的是烟。这包烟,我拿给了窑

    上的老徐,老徐烟瘾大,馋烟。他那儿有一堆红薯,就跟烧窑的老徐换成了烤红

    薯……”待说完了,众人都怔怔地望着他。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人儿,就这

    么倒腾来倒腾去,把热乎乎的烤红薯倒腾回来了。刘汉香叹了口气,说:“小弟,

    以后不要这样了,好好上学吧。”老五就说:“嫂,我听你的。”

    当晚,刘汉香把她拍的一大摞子红薯面饼子全都端出来,放在了锅排上,对

    蛋儿们说:“吃吧,敞开肚子吃,别饿着了。”

    这顿晚饭,蛋儿们倒是吃得规矩了,一个个斯斯文文的,你拿过了我才去拿,

    也不再抢呀夺啦。吃完饭后,一个个又悄悄地溜出去了。老四瓜蛋心细些,见刘

    汉香没有吃,就悄没声地走进灶房说:“嫂啊,你还没吃哪。”

    刘汉香看了他一眼,心里一酸,感激地说:“好小弟,我吃过了。”

    就这么一个“好”,把老四的脸一下子就说红了,飞红。这孩儿,他扭头就

    跑了。

    可是,日子长着呢,日子总要一天天过的。刘汉香着实有些发愁了。她想,

    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就这么,过门没有多少日子,她很快就瘦下来了。

    那瘦是眼看得见的,先前脸上那晕红,原是瓷瓷亮亮的;这会儿,先先就淡了许

    多,白还是白,就是苍了些,只衬得眼大。没有油水的日子是很寡的,就那么顿

    顿红薯馍红薯汤的,涮来涮去,就把肠子涮薄了。刘汉香进门时还是带了些“体

    已钱”的,可打不住一日日往里贴,没有多久就贴得差不多了。她每每出得门去,

    就有人说:“汉香,你瘦了。”她就笑着说:“瘦么?不瘦啊。”可她心里想,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她总得把一个家撑起来才是。无论如何,她必须得把

    这个家撑起来。她既然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她要让人看看,她刘汉香是

    可以把一个家撑起来的!

    种上麦的时候,有一天,刘汉香到村里的小学校去了。她找了校长,校长姓

    马,原是城里人,当过右派,也曾是她的老师,由于近视,人称“马眼镜”。她

    说:“马老师,我能来学校代课么?”马校长透着那缠了腿儿的眼镜贴近了看,

    说:“汉香?是汉香。你想当民师?”刘汉香说:“一月不是有十二块钱么?”

    马校长说:“那是,那倒是。”刘汉香说:“我能来么?”马校长迟疑了片刻,

    说:“来是能来,高年级正缺人呢。不过,得让你爹说句话。”刘汉香问:“不

    说不行么?”马校长愣了一会儿,说:“我头皮老薄呀。还是让支书说句话吧。”

    刘汉香再没说什么,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出去了。马校长从屋里追出来,喊道:

    “汉香,别太拗了。让你爹说句话,他总是你爹呀。”

    走出学校门,刘汉香心里闷闷的。她想,我不能求他,说破大天来,我也不

    能上门去求他!他已经不认我这个闺女了,我干吗要求他?!可走着走着,她的

    主意又变了。她觉得她不能再这样任性了,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要支撑一个

    家呢。再说,村里本就没有几个高中生,她为什么不能当民师?这是正当的要求。

    于是,转念一想,她不由得吞声笑了。就这样,她踅回婆家,用蓝格汗巾兜了三

    个鸡蛋(那是鸡新下的),气昂昂地到大队部去了。

    进了大队部,刘汉香把兜来的鸡蛋放桌上一放,故意说:“支书,我给你送

    礼来了。”这一声“支书”把刘国豆给喊愣了,他抬起头,吃吃怔怔地望着她,

    那可是他的亲闺女呀!片刻,他蓦地扭过头去,一句话也不说,一口一口地吸烟。

    刘汉香说:“咋,你嫌礼薄?”刘国豆重重地“哼”了一声,仍是什么也不说。

    刘汉香说:“马校长说了,按条件,我可以当民师,就等你一句话了。”刘国豆

    突然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别找我,你不是我闺女!”刘汉香说:“我

    不是来当你闺女的,我是来当民师的。”刘国豆气呼呼地说:“你,该找谁找谁

    去!”这时,屋里突然就静了。过了一会儿,刘汉香轻声、默默地说:“你是支

    书,你不愿就算了。”说着,她扭身走出去了。刘国豆抬起头,恨恨地望着女儿,

    牙咬了再咬,说:“你,你!……把你的鸡蛋兜走!”刘汉香步子松了一下,却

    没有停,仍是往外走着。这时候,刘国豆心里一湿,女儿瘦了,女儿瘦多了!那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呀……这么想着,他赶忙伸脚去找鞋,一时心急,没找到,

    就趴在桌上喊着说:“你,你你你……把鸡蛋兜走,你不是我闺女!”

    夜深的时候,刘汉香来到了那片槐林里。那曾是她和他共同铸造那个字的地

    方。字是铸下了,在很多的时间里,她仅是看到了字的正面;现在,她终于看到

    宇的背面了……夜静静的,风像刀子一样,一凛一凛地割人的脸。地上,那黄了

    的树叶一焦一焦地炸着,每走一步都很瘆人!天空中,繁星闪烁。远处,也只有

    远处,天光是亮的。那天光发亮的地方,就是他在的地方么?这会儿,他在干些

    什么呢?想你……她心里说,你哭吧。这会儿没人,你哭哭就好些了。她站在那

    里,默默地淌了一会儿眼泪,尔后自己对自己说,你现在什么也没有,你只有那

    个字,你已经读到了字的背面……你害怕么?片刻,她在心里摇了摇头,仍是自

    己对自己说,有那个字就足够了。你还要什么呢?

    突然间,林子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响吓了她一跳!她回过头来,失

    声问:“谁?!”

    慢慢地,林子里一黑,一黑,人影就现了。是四个蛋儿。四个蛋儿,一个个

    手里掂着棍子,像堵墙似的,齐齐地站在那里。刘汉香心里一热,快步走上前去,

    摸了摸老五的头,说:“回吧,咱回。”

    回到家,只见老姑夫像驴一样,正围着一个人在院子里转圈呢。他半仰着脸,

    围着那人转一圈就说:“好人哪。马眼镜,你可是个大好人!”马校长却说:

    “汉香呢?汉香咋还没回来?”老姑夫说:“快了,就快回来了。大好人哪!老

    马。娃子们都得你的济了,识那些个字,摞起来,比烙馍卷子还厚呢……”说话

    间,他乍一回头,拍着腿说:“回来了,回来了,你看,这不回来了么。”这时

    候,马校长扶了扶眼镜,把腰挺直,说:“汉香啊,我已经等你多时了。”刘汉

    香说:“马老师,你怎么来了?”马校长说:“我是给你报信儿来了。”刘汉香

    一喜,说:“啥信儿?有信么?”马校长就说:“我好话说了一大箩!村里总算

    吐口了。这不,支书发话了,你明天就去上课吧。”这时,刘汉香沉默了一会儿,

    突然说:“我不去了。”马校长怔了怔说:“汉香啊,一月十二块钱哪。干够三

    年,一旦转了正,就是三十八了!”刘汉香说:“我知道。可我不去了。”这时

    候,老右派马校长说:“汉香啊,听我一句话,你就低低头吧。那是你爹呀!”

    可是,刘汉香却决绝地说:“我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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