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进去。
不知哪一天,他突然就开了窍了。他试着给营长写了一份“思想汇报”。开
始的时候,也就写一些思想上、认识上的变化,偶尔抄一抄报纸上的“豪言壮语”
……渐渐,也就把连队的一些情况和看法加进去了。这样写了几次,也没见营长
有什么表示,甚至不知道营长到底看没看?他心里有些沮丧。可是,有一天,指
导员发牢骚说:“操,营长真是神了,屁大一点事,连厕所里写的骂人话,他都
知道!”这时候,冯家昌心里“突、突”地跳着,嘴上不说,心里却什么都明白,
他写在纸上的东西,营长都看了。
此后,他就更着意地在纸上交“心”。夜深人静的时候,笔在纸上沙沙地走,
那是一种很“匍匐”的走法,就像是又一次的“臣伏”。在这样的时刻,他的
“心”交的就不是那么彻底了。用什么样的句子,怎样表述,那都是事先考虑再
三的。那“心”先就是洗过的,他先在脑海里净一遍,再用文字筛一遍,把那些
杂质、把那些拿不出门的东西先期滤下来……这是一个完整的“漂洗”过程,是
在呈现中的“漂洗”,呈上去的自然都是些独特的、有建设性的、光光堂堂的东
西。
他的字本就写得很好,有骨有肉的,再加上书写上的诚恳,倾吐上的认真,
这就有了更多的忠贞。料想不到的是,人在纸上说话时,就显得更为亲切,更为
贴己。在这里,纸成了一张铺开了的床铺,字成了摊在床上的灵魂,那就像是一
个脱光了的灵魂在纸面上跳舞,开初似还有一些羞涩,有一些忸怩,可真脱了也
就脱了,这样的舞蹈一下子就有了奉献意味。在某种意义上说,形式突然成就了
内容,让一个人看的东西,本来就有一定的私秘性,那“交”的方式也就有了从
量到质的变化。一次次的,这样一种纯个体的“呈送”方式,就像是心上伸出来
的一只手,通过“触摸”和“试探”,点点滴滴的交融着一种可让人品味的同道
(或同谋)之感……然而,使冯家昌始料不及的是,“交心”的过程,其实是一
个让人细致、让人周密的过程;也是一种在漂洗中钝化、在漂洗中成熟的过程。
一个不断地在“心”上上光、打蜡的人,怎么能不坚硬呢?由于书写的私秘,他
的话反倒越来越少了,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僵硬,在连里,人们开始自觉自愿地
叫他“老冯”了。
私下里,他也常常质问自己,你是“锥子”么?你要真是一把“锥子”,就
不用着急。可他能不急么?不过,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这种书面的“交心”方
式,一纸、纸飞出去,到了一定的时候,真是可以当炮弹使的!
五个月后,一纸命令下来,他做了营部的文书。
走的那天,连里给他开了欢送会。在会上,连长竟然也称他“老冯”了。连
长说:“老冯,到了营里,要多替咱一连说说话。”他站起来,郑重地给各位敬
了一个军礼!他说:“连长放心,我啥时候都是一连的兵。”
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功夫不负有“心”人……突然之间,他的机会来了。
他在营里仅当了七个月零十四大的文书,就被军区的一个副参谋长看中了。
那天,军区的廖副参谋长下基层检查战备情况,在团长的陪同下到了他们一营。
首长们白天一天都在看训练,到了晚饭后,才开始听营里的汇报。不料,营长的
汇报刚开了个头,突然就停电了,会议室里一团漆黑!这像是上苍赐给他的一个
机会,就在两三秒钟之间,只听“嚓”的一声,文书冯家昌划着了第一根火柴,
接着他随手从兜里掏出了一个蜡头,点着后放在了廖副参谋长的面前;尔后,他
又掏出了第二个蜡头,点着后放在了团长的面前;第三个蜡头,放在了桌子的中
间……再后,他从容不迫地退出了会议室,大约一分钟之后,两盏雪亮的汽灯放
在了会议桌上!
这时,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只见廖副参谋长抬起头来,目光像刀片一样刮在
他的脸上。那只是一瞬间,尔后,参谋长的眼就闭上了……一直到营长汇报完工
作的时候,满头白发的参谋长才缓缓地睁开眼来。一屋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廖副
参谋长的指示,可廖副参谋长什么也没有说,他就那么昂昂地坐着,片刻,他突
然伸手一指:“喂,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一屋人都愣愣的,四下望去,不知道参谋长在叫谁。
廖副参谋长再一次喊道:“坐在后边的,那个那个那个……小鬼,叫什么名
字啊?”
这时候,营长说话了,营长叫道:“文书——”
冯家昌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来,应声回道:“到。”接着,他上前一步,对着
廖副参谋长敬了一个礼,说:“报告首长,独立团一营文书冯家昌!”
廖副参谋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多大了?”
冯家昌又是一个立正,回道:“二十二岁。”
廖副参谋长问:“几年兵?”
冯家昌回道:“四年。”
廖副参谋长点点头,又问:“读过书么?”
冯家昌说:“——十年。”
廖副参谋长说:“噢,还是个秀才哪。”
接下去,决定他命运的时刻到了,廖副参谋长扭头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的团长,
说:“这个人我要了。”
那天夜里,散会以后,送走了军区首长。营长坐在会议室里,默然地、久久
地打量着冯家昌……营长坐着,冯家昌就那么一直站着。营长不说话,他也不说
话。最后,营长摇摇地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重重地拍了拍他,说:“机关不
比连队,能说的,都给你说了,好自为之吧。”
冯家昌立正站在那里,一时间,眼里泪花花的……
营长看了他一眼,含意丰富地说:“狗日的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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