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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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误圣人。

    衣钵不逢真骨血,当前错过失金针。

    看官听说,了空母子对面不相认识,难道细珠也不记得慧哥模样?原来七岁上被兵赶散,做了十年沙弥,改头换面,长破了面皮,又经了一场大病,枯黑干瘦的一个小和尚,这云娘也做了尼姑,老了许多,自然对面两不相认。细珠夜里吃了假姑子的亏,白白的被他弄了,一肚子恶气,如何不骂?了空自去投古寺打斋过夜不题。

    天将入夜,泰定回来,化了五升米,说道:“遇着人家斋僧道场,留着吃了三个大油饼,又是一百铜钱,又打探出一个喜信来了。”云娘问道:“甚么喜信?”泰定道:“我问这斋僧的人家说:“有个小师父名叫了空,可不知南海丛林里,有这个名字没有?’那家道:‘有个了空,时常在海中各村里化斋,一个牌子挂在胸前,只在这几座寺里。他又不安单坐禅,说是探问母亲的信。’这个信是真的了!当初和他南来找娘,他原说要朝南海的。我明日早起去把这各村里一问,他既有了招牌,就好找了!”云娘、细珠唬了一惊,向泰定道:“今晚来了一个了空,因想起那绍兴府假姑子了空来,怕是他妆作化斋,又来赶我们的,被我们大骂一顿去了。也是一时性急,不曾问得明白,他就去了。那慧哥当初也不是这等一个黑瘦的。”泰定道:“一个人隔了十年多,又剃了头,那里认去?这多是慧哥了!”恼的个云娘一夜没睡,把不到天明,叫泰定各处去找不题。

    却说这了空因找寻不见母亲,不敢投寺安单,白日各处化斋,夜在山岩树下打坐,也不怕狼虫虎豹,发愿:“今生不得见母,决不还乡!”那日走到一座山崖边,只见一个白衣贫婆,在涧边拆洗破衣。见了空来坐在一株松树根下打坐,便问了空道:“小禅师,你有甚么衣服,脱下来我替你浆洗浆洗。我在前庵里住,有个儿子出了家,来此看他,替他拆拆衣服,也是生他一常这些身上垢腻,通洗不净,只有这个涧水,是老母濯垢泉,随甚么坏破直裰,一经了这水,都是光明洁净的,又不沾灰泥,又坚壮耐穿,再不得破的。”了空大喜,即忙脱下这件破衲裰来,看了看,一片片补得破布铺衬,一年多不曾离得身子,这些虱虮灰垢都生满了。“那得这个女菩萨一片好心,休说替我浆洗,就拆开替我缝补几针,也就是布施了!要脱下来,天又寒冷,没得替换,只得问女菩萨借个针来缝缝也罢。”那白衣婆婆揭起襟底,取出一个金针,送与了空补裰。好个金针,偈曰:不是凡铜顽铁,曾经水火磨成。拈来切莫暂停工,绣出鸳鸯交颈。最怕一针有错,乱丝积缕难成。穿针九孔要分明,乞巧天孙觑定。

    了空得了金针,将破衲裰取来放在石边,看见前襟底下一块破布,高突突滚将绵絮出来,有些破绽,用针挑起这块布来,抽出些絮子好补。不想揭起破布,露出一个黄纱囊来。不知是甚么物件,用手一捏,沉甸甸圆碌碌,拆开一看,原来是一百八颗七宝佛首的数珠。”这件破衲裰中,如何有此异宝?”才待告诉婆婆,抬头一看,那里有个人影儿?把手内金针疾忙把珠子缝上,藏在胸前,使金针扌赛祝起来在濯垢泉取出钵盂舀出一钵清水,先洗净钵盂,却取第二钵水洗净面上尘土,又取第三钵水一饮而荆觉五内清凉,尘心病体一时洒落。

    真是:

    甘露洗心金骨换,醍醐灌顶玉池融。

    了空披衣托钵从山涧边来,远远望见一个道人,挑着扁拐蒲团,大踏步走得将近。看着了空从山下过,他却立住了脚,只管细看。等这了空到面前,这道人呵呵大笑,大喝一声道:“你走那里走!”唬得了空只当做截路鏖神、劫僧的外道;睁眼一看,却原来是泰定:“怎么也来到这里?”

    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诗曰:

    越水吴山何处寻,主人原不隔前林。

    濯将法水还三宝,收得明珠值万金。

    手拈菩提慈母近,眼看彼岸导师临。

    团圆正好回东土,听取潮音观世音。

    主仆二人,一僧一道,坐在道傍一块盘陀石上,各人细说别后之苦。泰定说:“大娘为你出家做了尼姑,远来找你。前日说骂了你一顿——原有一个假了空妆作尼姑——只当你是个假的。”了空笑道:“我只知一个了空,那知道弄出许多假了空来?果然骂得我没处去想。”又诉说:“被贼掳在山寨,遇着锦屏小姐,放我下山。一路找寻没信,才到南海,不想此处相逢。”真是千言万语,一时难荆说话多时,天色晚了。问道:“泰定,还有多少路才到母亲住处?”泰定道:“我听得有一家善人斋僧,知道你在这里左近,走了几处俱有信,不知你走到海边村里来。我出来了三日。这山路黑了,又怕有虎,今日回不去,且到寺里宿下,明日走罢。大娘在村里等我的信,不知怎么焦燥哩。”了空道:“前边有一座小净室,有一位苦行的老和尚,我常来投宿的,且去打扰他一斋。”说着话,二人走到门前。只有两口草庵,师徒二人住着,以耕种石田为行,也不参佛念经,每夜打坐不睡。听得狗叫,小沙弥赤着脚来开门,认得是了空,请进来上绳床坐下。没有夜饭,却是一锅蔓青和些山芋,煮得稀烂,烧得满屋松香。各人吃了两大碗。了空还念了功课,同泰定上单睡了,次日才去拜见母亲。

    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不知将来几时得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宿孽偿完儿见母新缘另结客还家诗曰:长松林下喜髡头,摩顶堪同古佛游。

    山鸟自鸣秋后月,白云常淡雨前秋。

    因无功力悲伽释,腹有文章笑孔周。

    昏夜漫漫愁未且,草堂独卧一灯留。

    单表云娘、细珠、老师姑三口儿,在善人王寡妇家住下。闻得泰定说慧哥有信,喜得云娘一夜不曾睡。等到天明,使泰定左近寺院遍找。都有信息,只是找不见。辞了云娘,要过山去远寺里跟寻。云娘说:“我们在这王施主家等你,切不可去远了。等你回来,还要过海朝落伽哩。”泰定说:“我知道了。这山上净室极多,知道他在那个净室里?一个孤人,那里藏不下!他既然有信,娘也耐心等等。”说毕,佯长去了。等了二日不见回来,云娘常在门首使细珠张望不题。

    却说这河南来进香一会的男女,原同云娘搭船过海,内有尼僧四众:两个老的五六十岁,两个小的不上二十五岁,甚是典雅。因过了海在山下住着,也等顺风,要朝落伽,才到大寺里进香,还愿做道场,回向忏悔。艄公因人少不肯开船。这些尼僧见云娘一行也是尼僧,走来约云娘同过海去。问了问云娘,原是山东东昌府武城县人。云娘问道他,是汴梁大觉寺的尼僧,也没问姓名来历,约就过了明日,早下船过海。如今有百十众香客才开船,不是一两个人去得的。云娘支了船脚与他,和老师姑急要趁船过海,又等不见泰定回来。到了明日,众人急等云娘开船,没奈何,只得留下细珠在王斋公家里等泰定:“叫他在村里等罢,我随老师父朝了菩萨,也完了心愿,遇顺风不过二日就回到这里了。”说毕,辞了王寡妇,和老师姑胸前挂了香袋、数珠,念佛而去。这山下一条小港通潮,进得大洋,望落伽山开去。

    原来南海周围三百余里,内有观音菩萨正殿,丛林大寺,不是落伽山。这落伽乃菩萨修行的仙地,黑海洋里风浪极大。这些善人进香还愿,只到了大寺里烧了香疏,就算是至诚了。没有敢进大洋来落伽亲朝菩萨的。这落伽山下,普陀岩、紫竹林、潮音洞,活现的一尊观音,叫得应、看得见的。但人虔诚,处处都是实相,也有白鹦哥、五色莲花、宝栏珠树、金碧莲台;如不虔诚,只见一座空山沙岛、几块顽石,又没有寺院,各人带着口粮净水,受饿而回,还有覆舟之恐。因香客多不敢去,只完了进香之名便罢了。云娘一行众人上得船来,只见甘露寺宝公法师,挑着锡杖,也来赶船。云娘不敢相认,只和这东京女僧们叙起家乡,问了姓名。这年小的,一名莲净,一名梅心;这两位老师父,俱是大觉寺出家。因东京四太子废了刘豫,把大觉寺天火烧了,这些尼姑都在外住,各寻净室,因此二尼随众南游。问了云娘,云娘也将出家根由说了一遍。正遇北风,把船抛在港里等顺风不题。

    却说泰定遇见了空,主仆二人夜晚不敢行走,宿在山上净室里,次日天明,也不吃早饭,辞了老僧,走下山来。二人路上吃些带的干粮,直走到天黑,才到得村口。只见细珠立在门首,见泰定远远领着个小和尚来,知是慧哥找着了,忙忙迎将来,笑嘻嘻道:“今日怎么也找见你了!”了空细看,才想起:“细珠当初背着我到处逃躲,今日在此相见!”不觉眼中落泪,便问:“母亲可在屋里?”细珠道:“等了你们三日,不见回来,和一船香客进海朝落伽去了,不过二日就回来。怕你们没处寻,留下我这里等你。他师徒两人随着些姑子,去一日了。”说毕,进了王善人家。王妈妈出来,甚是欢喜,说是菩萨灵感,母子重逢,连忙安排斋饭给了空和泰定吃。细珠因灯下将慧哥细看,只见两耳垂肩,唇红齿白,好不持重端庄的一个福相,仿佛还像当年怀抱中的影儿,因想起:“前日那个骂去的又是谁?真是,同名的也甚多!”故不住的暗笑。慧哥问道:“你为何只是笑我?”细珠道:“只因前日同娘在门口,见一个小沙弥,黑瘦伶仃,全没像个人形,胸前挂着了空名字,我就疑是假的,被我们骂去。今见了真了空,自然不同。”了空听说,也笑道:“前日被你骂的就是我,怎么有个真的假的?只因我一心访寻母亲,又病后才好。前日山下遇见白衣婆婆,指我吃了濯垢泉水,一时病体全愈,转觉肌肤壮实了许多。”王寡妇听见,连忙合掌念佛:“这婆婆就是菩萨显灵,使你母子相见!”大家遂一齐念佛。斋完,细珠自去房里独宿。了空、泰定在外边睡下,商议道:“我来南海一月有余,也要亲朝落伽,只因母亲不见,难以远去,如今正好趁船同上落伽,亲谢菩萨接引我母子大恩。似这顺风,一潮就赶上了。也朝了菩萨,又见了母亲,岂不两便!强似你我在这里坐守。”泰定道:“也说得是,只怕没有去的顺船。”因就早起来山头一望,只见一只大船正在港里泊着哩。原来没有大篷,是一只平底宽船,只有一根小小桅儿,扯着片竹篾蒲席,不甚齐整,却也坚固。泰定上前问道:“这船可上落伽去么?”内有一个老稍公,白须,有七十年纪,领道三个水手,俱是道人打扮,包巾道衲。见了空、泰定问船,道:“你们上落伽赶香客进香的么?”泰定道:“正是了。”老稍公道:“我是龙稍公,你只要多把些船钱,管今夜早潮就赶上了。”泰定许他五钱银子、二斗饭米,稍公嫌少。那水手道:“他是个出家人,那有得多银子把我?送他一程,踅过山去,在大寺门首载香客罢。”忙叫:“上来,上来。”这了空、泰定各挑随身衣具,上舱里坐着。顺风一阵,早送出港,入大洋而去。

    正是:

    前船才去后船开,前浪初平后浪催。

    滚滚波涛千古恨,飘飘舟楫几时回。

    到头莲域儿逢母,入掌明珠蚌有胎。

    同上法船登彼岸,一花五叶出潮来。

    原来大海茫茫,瞬息千里,各人驾的是各人的船,各人走的是各人的路,前后相望着,看看赶上,忽然一阵风潮,又隔得不知多少远,因此海船极是难追赶的。行到半夜,只见前船上一点灯光,如渔火相似。始初只有灯盏般大,后来渐渐开朗,似车轮样,火光乱滚起来,忽然又灭了。满海黑云如絮,海水泛涨,好似锅滚一般。只见来了一阵怪风,那龙稍公道:“不好了,龙来取珠了!”泰定问道:“如何龙来取珠?”老稍公道:“但见海中有珠宝,就有宝光射到龙宫海藏里面,似一股虹光相似。龙王上来取宝,海水翻腾起来,船不能行,必有覆舟之祸。除有大神力护住珠宝,龙夺不去,才可以保全的。”说不及话,只见海中泛起火光来,照见两条神龙在海中翻波搅浪,鼓鬣扬须,夹近船边。满船稍公水手只是念佛,那船一似随风柳叶、逐浪桃花,团团转将起来,眼前要翻。只见了空上船头盘膝而坐,不知口里念些甚么经咒。一时间风急水涌,两条龙夹船而行,耳边风雨之声,半夜里不辨南北。撮到落伽山根下,先闻得大船旁边扑通一声,早把这船桅吹折,船翻转来,一船人沉落海去,乱叫救人不迭。这先泊的大船上人多手快,早把了空、泰定从水里救起。眼看着自己的这只破船,连稍公水手沉下海去,影也不见了。只因了空有了一百八颗明珠,所以招出龙来窃龋亏了空有些佛力,神龙不敢来夺,到送了一阵风,和他母子相见。此乃佛法妙处。这船上救起两个人来,到了天明看了看,云娘才叫:“泰定,你因何到这里?”月岩老和尚见了了空,道:“你因何到这里?”泰定对云娘道:“慧哥也在这里了!”原来母子师徒凑在一船。不是遇风,如何得见?才知是菩萨接引之力,满船人都念佛不消说。慧哥和云娘抱头痛哭,月岩禅师劝住道:“既已出家,不可情根牵绊。”众香客也要落泪的。

    到了岸上,只见一片荒山石涧,那得个菩萨来?众人朝上齐声念:“南无大慈大悲至灵至感观世音菩萨,弟子们万里虔心朝见老母,求显些神通,众人好瞻仰,坚心向善。”一言未毕,只见海风一阵,把落伽山遮了,满海中现出空中楼阁,何止千百座,门窗内俱是观音。住了一会,大众又念一声佛号,又只见一阵风来,楼阁全无,满海里五色莲花,红黄青碧,一朵朵莲花上都是观音。这里和佛不绝,只见一阵风来,莲花全无,潮音洞口悬崖下,倒垂着一株金色梅花来,足有十丈余高。干似黄金,花如白玉,古干千寻,香风四起。吹下两片花来,沾在梅心、莲净衣边。满空中天花乱舞。又有频伽鸟、白鹦鹉空中现出,往洞门里去了。真是佛法仙缘,灵山福地,一时出现。

    这月岩和尚合掌而念偈曰:

    所见非所见,法界亦如是。

    大海亦沤同,楼阁开蜃市;

    风定失烟楼,化为功德水。

    一波一莲花,五色烂青紫;

    念彼观音力,一花一佛子。

    佛子本无相,天水竟空尔。

    于何梅生香,香生色亦死。

    色香两归尽,石女即天女。

    譬如母觅儿,既见念彼此。

    以无所得故,故名无所祝

    月岩长老念偈已毕,别了了空,自挑锡杖向普陀岩去了。一行香客尼僧照旧上船。辞了众人,回到王善人家里,看细珠还坐着等哩。了空向云娘八拜,向老师姑问讯谢了。

    次日,一行人进了普陀大寺。几进牌坊,金绳引路,宝塔摩空,松竹麋鹿,不似人间,就是佛域仙都。到了大殿前,瞻拜了丈六金身的菩萨,各人随心还愿。梅心、莲净一行,念的《梁皇宝忏》,回向拜佛。云娘念的《报恩经》,七日方了。和这众香客合伴东归,随着河南的大会人多,一路好行。

    次日出了海,搭小船到了临安,另赁浪船过江,由扬州起旱。此时山东大乱,不便孤行。到了湖心寺拜别卢氏,母子好回乡。卢氏接着,见云娘有了慧哥,大家哭了一回。想起自己没儿,他乡不便久住,把两口棺木寄葬于寺前,随着云娘母子回武城县来。

    正是:

    旧时王谢堂前燕,秋来还作一双飞。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仁义不亏金藏大开佛法孝慈具足莲台现出人伦诗曰:庄严法相遍圆通,五百由旬过化城。

    一粒粟中藏世界,大千海时转光明。

    黄金满地随时现,白玉为台踏步行。

    嚼破虚空还色相,不知无灭亦无生。

    却说云娘、了空辞别月岩禅师,母子、泰定、细珠和老师姑出海,同这一起东京进香女眷,到了淮上分别。那两个小尼僧莲净、梅心自从与云娘同船,同行共处,讲些佛法,言语投合,今知云娘别去,甚是依依,因问道:“老师父如今往那里去?我日后二人也好来寻访,同伴修行。”云娘道;“是回山东武城县毘卢庵中。”三人洒泪而别。云娘因去辞别卢氏,卢氏也要回山东。闻知山东路上大乱,盗贼太多,妇女不敢独行,因又搭了一个河南客船,从徐州起岸上汴梁,才回武城县。

    那时金朝与南宋讲和,因此南北通行,无人盘诘。卢氏把淮安宅地典卖,葬了公公、丈夫,痛哭一场,别了老师姑,和云娘上山东。路上不消化斋,走了半月,到的汴京。正是金主亮登极,粘没喝、兀太子久已死了,燕京大乱。金主亮大杀宗室,将他伯叔兄弟、姊妹姑侄尽行奸乱,因此中外离心,大臣反叛。人主荒yín异常,要来汴京修造行宫,不日南侵淮上,造船千只,东昌、临清一带河路,乱成一块。这云娘不敢回乡,只得同卢氏赁个小房,在东京住下。

    那汴河西沿烧的大觉寺傍边,靠西一带空园,几间大瓦房都烧了一半,多少几个穷兵住着,外门面上写一帖,是“内有闲房赁住,不争房价”。泰定、了空看了道:“如今大娘出家,和三娘、细珠住在一个房里,你我是一僧一道,路上行走还怕人盘问,这个京城如何好一处同住?不如寻个闲房,咱两人安身;白日在外化斋,夜间同宿。这个破房子,写着不争房价,一月给他三四百钱,住不上两个月回武城去了。”了空道:“说得有理。”问了住房的,道:“是几间官房子,没有正主,闲了二三年。不拘多少,你们出家人有甚贵贱。只是一件,房子破了,里边砖石门窗还多,不可作践。又有些古怪,夜里丢砖弄瓦的,不甚安静。你但不惊恐,尽你住几年,房钱不消论。”泰定道:“且讲一月三百铜钱罢。”众兵道:“随便罢,不消讲。”说毕,泰定、了空去禀知云娘:“俺在河西沿几间破房子住下,各人取便,来往看问,到也不远。”云娘点了点头道:“随你们便罢。”说着,各人去了。泰定买了一把锁,将他和了空的破衲裰、扁拐蒲团、一套儿行脚衣妆,锁在一间破楼底下。白日了空往城里化斋,泰定至巷口打坐,时常照管云娘屋里薪水。卢氏的家资渐渐的消乏,云娘的首饰久已费荆云娘、卢氏也常使细珠在街上揽些女工,多少换钱糊口。

    却说泰定一日在破楼下睡着,梦见南官吉进来,披头散发,手拿着一个金砖,送与泰定道:“我东墙下有四窖金砖,留下等你和慧哥。你只在这古井傍青石下,看有火起处找去。”泰定醒了,听听正打四更,叫了空几声,全不答应。原来了空做梦到了武城县?卢庵,筑起一座七层宝塔来,都是黄金,安上舍利,放出佛光,把山门都罩了。忽然惊觉,泰定叫他说他的梦,了空也说他的梦;两梦相合,不知主何事。泰定起来撒尿,只见东墙根下起来一块火,其色非红非青,半黄半绿,绕着墙脚往地下去了。泰定道:“此事甚奇,正应梦中言语!叫起了空来,照着火起处细找。原来一块石板压着井口,塌了半边,泰定使扁拐一试,全然无水,离地有八尺多深。一层层石磴下去,内堆满金砖元宝,不计其数。但见:井通四面,石压三层。金砖上黑漆光明,元宝上印文镌就。不数邓通之金穴,何用猗顿之铜山。有财无命,原从奸巧积将来;易散难消,偏向好人挥不去。大福神,财星助旺;守财虏,孽账随身。莫将?d坞斗豪华,好向给孤修佛地。泰定取出一锭金砖来,俱是黑漆裹就,退出金色,每锭元宝有两行大字,是“贾仁家财,天赐忠义”八个大字,刻在上边。计四井相通,每井有一丈余深,不止百万。了空说:“此乃无故之金,不可轻龋”留下一锭,依旧用石板埋了。在乱砖破墙之下,多年古井,谁人来理。

    到了次夜,泰定又梦南宫吉来说:“此乃我家旧物,留此等你多时,取回去做些佛事,超度我也好。天与你的,如何辞得。”醒来时,泰定和了空说知:“这些金银如何取得去?多少取些来,回家替爹做些善事,也见他的灵应。但此金砖如何敢去卖,遇着公人盘诘,惹出祸来。”

    次日,悄悄报与云娘得知,唬得个云娘面如土色,道:“泰定,你不记得当初全福因金子险不把我母子丧命?快快送回去!今日大家修行,受了南海菩萨的戒律,还起贪心!”把泰定喝回去了。也是天理人情,报应不爽。泰定将金砖藏在胳膊内,出的门来,见了一个人骑着白马,兵官打扮,走来看着泰定道:““你不是南宫老爹家泰定么?如何在这里?”泰定抬头一看,但见这个人:稀稀几路白须,淡淡一方老脸。窄袖箭衣,久在金营称幕客;皂靴缨帽,还存师相旧家风。有缘岐(路)遇恩知,无限离情悲故旧。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高秋岳。一向东京投在金?K室家营里,做个书办官,今年已六十岁了,还认得泰定是南宫吉家人。马上问道:“你如何做了道士,也不到我家看看?快随我来。”泰定正带着金子没处摆布,见了高大爷是通家恩人,如何不喜!说道:“小的忘了大爷的宅子,正找不见,随大爷家去磕头罢。”跟在马后。不一时,到门首下了马。泰定随进去,磕了四个头,站在一边。秋岳便问:“你奶奶好么?几时找见你家哥哥,如今在那里?”泰定把云娘从东京去,上了淮安,不得回乡,慧哥做了和尚,云娘已出了家,今年在南海才得母子相逢,如今在这西河边暂祝“小的因家主不见,也找了十年,才遇在一处。”秋岳听说,叹道:“这等一家财主,不料人亡家破,子母分离,到了这等流落处!如今也少有你这样家人。”叫人快安排酒饭给泰定吃。泰定道:“小的也吃了长斋,久不吃酒了。到有一件事和大爷商议,不可使外人听。”秋岳忙把手下家奴赶开,两人在厅上悄悄言语。好个泰定,他不肯说这金子的原因,只道:“这几年,家产净尽,片瓦不存,只有当初主人藏下的一个金砖。如今要卖了回武城县去,赎出卖的宅产来,给慧哥度日。正然没处去卖,遇着大爷,就是当初主人一样。把这金子卖了,打发他母子还乡,也是大爷和家主相好一场,足见生死不变其心。”说毕,向搭膊底下取出一锭金砖;虽然漆过,两傍金色光发,十分好看。秋岳将金砖接来道:“可见是大家,在外流落十年,还有此物。你大娘怎么收得这样紧密?”取天平一兑,足有四十八两。秋岳道:“这样乱世,也不便去卖,我兑四百两银子与你罢。”泰定道:“大爷分付,有甚么多少。这还多费了大爷的!”即时叫泰定吃了饭,忙叫家下去接南宫大娘。

    高秋岳夫人又是个好人,从那年别了云娘,至今十载,听得云娘到京,恨不得一时相见。问了泰定,知有卢三娘也在一搭,连忙抬了三顶桥子,使丫鬟连香领着到了寓所,把云娘、卢氏、细珠一齐请将来家,又使管家请将慧哥来。蜜食素菜,里外摆了两三桌,吃了三日不放。云娘急要辞回,秋岳道:“如今有上临清解米的回船,起一路官批,既是我的亲眷,再不消费事,送恁去罢。”不二日,兑出四百两银子。云娘还不肯受,争奈一路盘费了卢氏许多银子,回家又没路费,泰定劝着,只得收了。

    次日登舟,一家人口上船。不消半月,到了武城县,在毘卢庵住下。月岩禅师早已先在庵上,修得山门、大殿、禅堂、配殿,一进五六层;内外有五六十僧众,挂了接众的磬板,似大丛林里规矩。云娘暂在后方丈独宿一宵。早有王姑子知道,请在王杏庵家新舍的尼庵暂祝明日,泰定到城里旧宅子一看,倒的只落得一座高房,前楼和花园、翡翠轩,俱拆成一片平地,也没墙垣,做了个大路往来人撒尿的去处。问了傍人,已换了三个主子,赵监生、尚举人死了,又卖与刘学官公子刘进士,招人住着,通没修理。

    泰定走到刘进士家,正遇在家,进去见了,说主母相公一向在外,回来要赎这旧宅居祝刘进士父子乃天理人家,又系旧交,即查原契,是三百五十金,情愿许赎,就少些也不妨,日后补完。泰定谢了。回来禀知云娘,将前日秋岳的银子取出,一天平兑了三百两,待搬过去再完。原来泰定心里记得当初贾乞儿讨饭,南宫吉托梦一项银子。久埋在高房下,取出来可以完事。刘进士收了银子。泰定请云娘、三娘过狮子街旧宅来,云娘不肯,道:“等收拾完了,过去不迟。”使细珠、泰定先上宅子里支锅盘炕去讫。

    到了半夜,泰定叫细珠起来点灯:“我这门坎下有一窖银子,是我当初埋下的。”细珠不信,道:“天生扯荒的精!有银子你还等到今日哩,不知几时拿去另寻老婆了!”泰定道:“你跟我来。”细珠手提着灯,把前后门关了,泰定才使铁锹一剜,取起大方砖来。那有当初埋的银子?只叫得苦,想是被人掘去了。取将铁锹来,用力一铲,只见扑通一声,是一个大井口,把泰定吊下去,有三尺深,都是金砖元宝,一层层排满。取出一锭来,八个大字,即是汴梁所埋之物。夫妇二人才向天拜谢,说天赐财神,情愿舍些修塔建寺,依旧掩埋了不题。

    到了次日,叫将土工来,把花园、翡翠轩一带,分为两院,做一观音庵,另造起檀香像来。请云娘、卢氏过来住了。邓三家两口闻得云娘回来,买礼来看,隔了十年,都老了,时常做伴。问道老马,久已死了。云娘别招了两个贫婆做饭服事。泰定取了几筒白、蓝布来,换了云娘、卢氏的衣服,自己买个驴儿,也换了一件布道袍,常到毘卢庵看了空,听些佛法。叫将邓三来,把狮子街旧典当铺开起,油漆得一时崭新。

    一县亲友闻得南宫官人母子回家,又赎回宅产,修理一新,不知家里还有多少银子,就有一班人儿来行贺,引诱泰定做些生意。泰定俱辞了去,却上东京谢了高秋岳一分大礼。秋岳说:“你家没有主子,寡妇孤儿,又都出了家,这乱世如何支得住?还该做个小小前程,撑持门面。”因此叫他纳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在东京锦衣卫里做个旗牌官,还顶着南宫大官人的缺,只不管事。因此泰定随了姓。满县人敬他忠义,又有家事,都呼为小南宫官人。从此度起日月,富倍于前,又修起南宫吉的坟墓,又做了许多日的道场,超度南宫吉的罪孽。

    一日,和云娘、卢三娘、慧哥,王姑子、细珠随着,一同上了坟,回到毘户庵来参月岩长老。云娘说起:“当初曾舍一百八颗明珠在这里,岑姑子死了,寺上两遭遇火,不知落在谁手里。”月岩禅师大笑道:“珠子到也有。可惜连我一件衲衣偷去了。”了空看着月岩又笑道:“有了珠子就有了衣,有了衣也就有了珠子,只在眼前,不消寻觅。”说毕话,取出一件破补衲裰来道:“可是老师父的衣么?”月岩长老道:“正是了。”接过衣来,用手一捏,那缝的衬布儿依旧完全,上面却添了一个金针。长老拔起金针,抽出一个黄袋来,一百八颗明珠溜亮光圆,递与云娘,低头一看,正是自家故物。

    诗曰:

    珠从罔象于何求,不是明人莫暗投。

    赤水归来还独照,牟尼顶上起重楼。

    又:

    赵州八十犹行脚,须信心头未了然。

    及至是珠无一事,始知虚费草鞋钱。

    云娘看珠已毕,忙把金针取看,不似人间钢铁,只见金光明亮,照得一殿都是佛影。了空细说,“是南海婆婆送我缝衣的”,才知是菩萨的显应。将这针和珠依旧送与长老,长老叫了空收在身边。云娘想了想道:“我有个愿力。了空,你可成此孝心——日后化出钱粮来,寺后起一座七层宝塔,安放金针、珠子,供养为舍利之塔。可惜我们年老,不能成此愿力,将此功德留与你做罢。”长老向云娘道:“佛法愿力不是轻口许的,凡有愿力,一世不完,来世苦修才得圆满的。七层宝塔乃数万金银的布施,武城县一个小小地方,如何满得这愿?”一言未毕,只见小南宫员外泰定向长老、云娘前跪下,说:“此塔不难、我替母亲、慧哥完结此愿罢。”长老大惊道:“你一人如何有这等福力?”泰员外才把天赐黄金的事说了一遍。云娘才知向来赎产兴家,另立门户,原来天报忠义之仆一段因果。自此,泰定回家把宝藏取开,一面兴工在毘卢寺后筑起七层宝塔;层层是佛,安放金针、明珠在上。塔成之日,金光夜现,远近善信男女,上千上万的人随喜,俱道:“泰定忠义,了空孝母,所以天赐黄金,完成佛事。”

    那日,做了七昼夜道场,忽夜间云娘梦见南宫吉,依旧冠带,笑嘻嘻走来,对云娘作揖道:“多承你和慧哥虔心超荐,我今已蒙佛力解释冤愆,永不堕轮回,托生人世,从此永别。”又向泰定说道:“你一生忠诚,天赐二子,世享福禄。”言讫而去。醒来却是一梦。次日,云娘说与慧哥、泰定,二人也说梦中如此。大家欢喜,感谢佛力。

    到了道场将毕,忽然来了一枝人马,前后红旗黄伞,罩定一个少年将官,只有二十多岁,却是生得齐整。来到寺前下马,便问道:“可是武城县毘卢庵了空长老的禅林么?”了空慌忙迎出去。一见了空,将偏衫袖子扯住道:“师兄,你好快活!撇得我在苦海,就不慈悲我了?”云娘、卢氏、王姑子,都躲避在后斋堂去了,只落得月岩、泰定,都出来迎接。你道这小将军是谁?

    鸳鸯帐里谈经伴,龙虎巢中罗刹娘。

    柳叶已抛珠勒马,梨花新弃绿沉枪。

    摩登不破阿难戒,天女难登弥勒床。

    阿闪国中还寻婿,蜜成蜂老又寻香。

    原来是淮西大寇李全寨中,梨花枪杨夫人女儿锦屏小姐。原招了空为婿,两人谈经说法,不肯破戒,许下结伴修行。因李全亡后,杨夫人投在大金麾下,做了土官夫人,领他的兵马镇守淮西。如今夫人又死了,小姐将后事付与营将,却来找寻了空,今日才得相见。了空迎上殿来,只见这小将军行了五体投地三参的礼,却与了空平拜了,才和月岩长老问讯。卸了戎妆,却是幅巾道袍,挂了一串数珠,一双小小方头禅履。月岩长老甚是纳闷。了空请进方丈,请出云娘一行人来相见,细说前因,才知云娘是婆婆,这小将军是干媳妇儿。锦屏又拜了云娘两拜。大家坐在一团,摆上斋来吃了。只见锦屏小姐唤家将捧出一盘金银来,约有千两,送与了空,助寺上功果,自己却将头发分开,跪在佛前,求云娘剃发。长老大喜。原是有了法名——是了缘,与了空叙兄弟的。自己做就一套禅衣僧帽,即时一个新比丘尼,满口经典,久已受了菩萨戒。先拜了佛像,后拜长老、云娘,即时发遣营将人马回淮上去了。从此与云娘作伴不题。

    且说莲净、梅心,自淮上与云娘分别之后,虽已出家,扫清恶孽,然未免有前世一段因缘,只觉心中戚戚,闷闷不乐。到了东京,大觉寺已焚烧尽了,四围小房又被老少兵丁占去,卞、鲍二寡妇也先后死了,福清姑子又同这起嘛喇和尚引去,不知去向。因没处安身,只得原投谈能姑子,在汴河桥当日福清净室小庵中住下,化斋度日。一日到一常善人家,说起:“近闻得山东武城县毘卢庵,新到了空禅师讲法,又筑一座宝塔,舍利每夜放光,远近善信上千上万的去听经。俺们东京的人也都去随喜,听了空禅师说法。咱如今不久也要去。”莲净得了此信,回来对梅心说了,道:“这毘卢庵中了空禅师,就是云娘的儿子。咱和你终日念他,如今在这里终日化斋,不是常法。不如和你同上武城县毘卢庵,一则听些佛法,二则寻访支娘,皈依了他。咱看云娘平等,久后得成正果的。”二人计较已定,遂去约了些同伴善人,择一出行好日,一齐上路,往武城县来。

    忽一日,路上来了一个和尚,挑着蒲团,一瘸一拐走至近前,见了莲净、梅心,慌忙问讯道:“二位师弟往那里去?”莲净说道:“俺到武城县毘卢庵了空禅师处受戒。”你道是谁?原来这侯瘸子自从跟了那道人,终日挑担,各处化斋。只因行走甚是艰难,也跟了年余,那道人嫌他,竟不顾他,自己去了。这侯瘸子无奈,要做道人,又不会弄玄虚、唱道情,也只得将头剃了。遂买个小磬儿,到人家门首,不用开言,打一声儿就有钱米,不费一毫力气。自由自在,终日穿城过府,到处化斋。这日遇见莲净、梅心,闻他到毘卢庵受戒,因想道;“我出家多年,终日糊口,久后自然堕落,若不听经受戒,怎有出头好处,何不同他们去走走。”因说道:“我也要到毘?卢庵受戒的,望二位师弟慈悲,带我去罢。”梅心说道:“师兄要去,同往何妨。”因此作伴,一路同去。不一日,到了毗卢庵中,先拜了佛像,后拜长老与了空。莲净、梅心因在南海船中会过,俱是熟的,随请云娘出来拜谒,说:“弟子不远千里,特来赴法皈依。”长老道:“他自在狮子街观音堂中焚修。”随叫了空领他去。那瘸子不便同行,遂在寺中歇宿,当一火头。后来无病而终。

    却说了空领了二尼僧去拜见云娘,说来皈依的。相见甚是欢喜。从此在观音堂与云娘、了缘作伴,晨昏焚诵。过了数年,卢氏不在了,葬在茔旁。云娘享年八十九岁,一日唤将了空、了缘来,念了四句偈言,瞑目合掌,只见满天瑞彩,一屋香云,冉冉向空而逝。了空痛哭一场,将云娘盛殓,即择日葬在新筑高塔下,做了九日道常引得远近善信之人俱来观看,不下数万人,人人啧啧称羡,俱赞云娘为善之报。后来,了空、了缘仍守旧规,一力苦修。了缘寿至八十,了空寿至九十六,俱无疾而终。后人见此一段奇因,有感而作诗曰:生前yín奢逞雄心,转眼繁华一旦湮。

    鸿爪雪泥踪易灭,花荫月色影须沉。

    生事事生彰果报,害人人害若回轮。

    昭昭天道人多昧,特借南宫作劝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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