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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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回 小人有捷径借财宝以投诚奸恶无他能选美人而献媚《落花诗》:溪水东流日转西,杏花零落草凄迷。

    山翁既醒依然醉,野鸟如歌复似啼。

    六代寝陵埋国媛,五侯车马斗家姬。

    东邻谢却看花伴,陌上无心手共携。

    话说一日粘没喝、龙虎大王和毛橘塘破了淮安,星夜直取扬州。那扬州城里军民,闻知淮安不战而降,已是吓破胆的,那个将官敢来迎战。城上虽也预备下擂木炮石,派下民兵守城,那知胡喜和王盐商受了毛橘塘的□付,散在城里,内应的奸细预备下献城。听得金兵一到城下,通了暗号,见东门上军兵稀弱,将毛橘塘发来的白旗插起来。金营里见竖起番字白旗,就知是奸细接应,又怕内有奸诈,先使王盐商的兄弟王蛮子趴上城去,却用梯子一个个接着上城。那城上军民那个是不怕死的,见了金兵上城,滚的滚,趴的趴,一个个走投没命。城里先放起火来,胡喜一干奸细砍开城门,放金兵进来。

    但见好杀:

    金珠如土,一朝难买平安;罗绮生烟,几处竟成灰烬!翠户珠帘,空有佳人无路避;牙床锦荐,不知金穴欲何藏。泼天的富贵,堆金积玉,难免项下一刀;插空的楼房,画碧流丹,只消灶前一炬。杀人不偿命,刀过处,似宰**豚;见死不垂怜,劫到来,总如仇怨。

    自古来yín奢世界,必常遭屠杀风波。十里笙歌花酒地,六朝争战劫灰多那时扬州城里,杀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兀太子才令封刀。把胡喜开的富民册籍呈上,四太子看了,就叫龙虎大王同胡喜搜括富民家财宝货,助饷过江。胡喜先把好女子拣选了五十名,打扮的天仙一样,送到金兀?X营里答应,次后开出城里富户平日有养好瘦马的人家,并乐户娼籍、出色有名的女戏,一一开造册籍,听四太子发落。四太子就着毛橘塘同阿里海牙拣选三千妇女,送一千上北京,进与金主,一千随营自用,一千赏这破城有功的将官军校。这毛橘塘、胡喜得不的一声,正称下情。

    胡喜和龙虎大王坐在扬州府堂上,照依册籍,把扬州盐商木客、乡宦富民,一齐传将拢来,先要了骡马,次要金银,又次要珠宝。又把妇女们一家家赶出来,选着有姿色的,留下入官。可怜这些妇女,俱用黑灰搽脸,蓬头破袄,妆做奇丑模样,那些美貌娇容的,一时恨不得变作个无盐女来,才可免得性命。可见美色不但害人,连自己的命也坑了。

    有诗为证:

    麝为香遭网,鸟因翠损毛。

    龟灵逢灼甲,檀馥被炉烧。

    憎苦多遗蓼,争甜少剩桃。

    东施笑西子,夫妇老蓬蒿。

    那些大商贾们,撵出金银元宝,在府堂上垛的高有十余丈,零星碎银不用天平,抛在地下,何止百余堆。那胡喜将平日和他有大小嫌疑的,叫龙虎大王或是箭射心窝、刀穿两肋,杀的人在堂上横倚竖卧,使在傍看的人畏惧,不敢不献出珍宝来。那时扬州妇女,大小人家俱尚珠子髻儿,一两珠子卖到百十换。这一搜,真是:明珠百斗非为罕,碧玉千层未足奇。

    那些富民,初时也只说有了财宝,买出命来。谁知这人心原是无尽的,见了一千就要一万,见了银子又要金宝。先还哄着,自己献出来,到了三日之后,见富民说都尽了,只得非刑吊拷、火炙刀剜。可怜受尽千般之苦,尽了家私,还不保其命。这是富户的结果。因此说,人生乱世,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怎当那众生凡夫,贪心太重,不到此地也不肯休心,到了五鼓醒来,还要算计那一宗生意有利、那一件机巧骗人。细细想来,可不是一场春梦?

    唐人钱起有《蜜脾咏蜂》曰:

    年年花市几曾淹,斟暖量寒日夜添。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却说这毛橘塘,自从得了盐船那十万之富,和胡喜算计停当,得了扬州,即将此银合伙,添上扬州盐商的银子,不止百万,做起盐来,以为久远之利可以敌国,把金银积到北斗也是不难的。又奉了兀太子,使他搜选妇女,不论良家娼妓,要足这三千美女的数,好不快活。想了想:“我那打光棍做穷医生的时节,见了一个银纽丝,就把我弄昏了,受了南宫吉多少亏。今日到了这婆娘海子里,尽我受用,只恨少长了百十根髟已髟巴。”一时间没处打发这些妇女,因此和阿里海牙商议,先出了一张告示,要遍考选扬州妇女。和开科场殿试一样,分了三案:第一案是良家女子,年十六以下,有容貌超群、诗词伎艺的,名曰“花魁”,和殿了状元一般。第二案是良家妇女,二十以下,有才色绝代、歌舞丝竹的,名曰“花史”,和殿了二甲一般。第三案是乐户娼籍,二十以下,有色有艺的,名曰“花妖”,和殿了三甲一般。以上三案俱是中选的,头一场选人才容貌,第二场考文学诗画,第三场考丝竹歌舞。三场毕,照旧放榜。第一甲金花锦缎,鼓乐游街;第二甲金花彩缎,鼓乐送出大门;第三甲银花色缎,鼓乐送出二门。奏知兀,喜个不了。一面照依城内坊里,挨门拘唤,如有一名隐漏,两邻不举,十家连坐。那敢有一个妇女不出来听选的。

    那一时,只恨天生下来不瞎不瘸,惟有那贞烈妇女,投井自缢的、截发毁容的。后来金兵知道,出了大牌:有妇女自死者,罪坐本家,全家俱斩。谁敢不遵,日夜里到守起女孩儿来,顾不得名节,且救这一家的性命要紧。也有那yín邪妇女,见了榜文,要显他才貌,逞起精神,打扮着要做金朝后妃的。扬州风俗yín奢,大约爱考选的妇女十有其八,贞烈之女不过一二。此乃繁华的现报。有多少奇怪的事,到了乱中,才把妻妾的真情看透。

    且说扬州东门里有一王秀才,生平止一宠妾,是个有名的美人,能文善画,才艺无双。二人相得,寸步不离,如掌上珠一般,打扮得珠翠绫罗,奉承他百依百随。后来王秀才因色欲伤了,时常吐血,不敢纵欲。不消一年,到因寡欲受胎,生了一个儿子。越是夫妾情重,到把大娘子丢在一边。在一所花园里,收拾的雪洞般书房,三口儿过活,就是比翼鸟、连理枝,也比不过两人情厚。

    忽然金兵进了城,各人逃命。这王秀才间壁有一座当铺,年久了,故衣柜架甚多。只得藏在一层天平板上,下面俱是衣架木器。到了天晚,只见几个金兵进来照了照,见没人,把架上衣服拣好的尽力包了去。落后掳了两个妇女来,吃酒唱闹了一会,众人将掳的妇女陪去睡,只留下一个美妇人,陪着个兵丁,在这当铺闲床上歇宿。王秀才伏在天平板上,唬得一口气也不敢喘。从板缝里往下看这妇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我那娇滴滴美人,和我生死不离的爱妾。如何却落在这番兵手里?眼见得他决不肯失身,平日里的志气,许下同死同生,如何肯顺他!”一面想着,又是疼又是怕。只见床上支支呀呀干的一片声响,原来两人在床沿上行事哩。妇人道:“把灯取过近前来,咱照着耍得有趣些。”那番兵起来,果将灯移到床前。妇人早把衣服脱净,显出那白光光身子来,高擎两股,极尽奉承,口中娇声浪语,无般不叫。又嫌番兵不甚在行,妇人道:“你上床去,我自己凑动。”番兵果然上了床,仰头一根阳物,竖的挺直无比。妇人看了看道:“我今日可死了心了,随着你罢。我不遇见你,枉自托生了一个妇人,那得尝尝这个滋味!”一面趴在身上,百般迎凑,口口声声道:“快活杀我了!随你怎么,休撇我去了,撇了我也想杀了!”

    番兵乐不可言,细问:“你是谁家娘子,这等有趣的紧?丈夫是个甚样人?”妇人道:“俺丈夫是个秀才,生的人物也好,只是这件事上,再不曾打发个足心。我今日可尝着滋味了,好不好把他杀了,同你一处过去罢。”这王秀才就着灯影看得分明,只见他令宠把奉承他的一套本事,多使出来奉承那番兵。王秀才气死了两遭:先见他上床去,酸心了一个死;后见他要杀了他跟着番兵,又恨了一个死。

    到了天明,番兵听见吹角进营,要起去,还被妇人拉住不放,在床沿上弄有一个时辰,方才撒手。嘱付了又嘱付:“到晚还来,我在这里等你。”番兵道:“四王爷不许掳妇人,你只在家藏着,我来找你罢。”两人搂抱不舍,把妇人送过屋里去了。后来金兵出城,王秀才回家,见了妇人,说他失节,百口不招,因生下儿子,不好叫他死的。才知道: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王秀才以此弃妻子出家为僧去了。

    却又说一个娼妓,做出件翻天揭地的事来。扬州钞关上有一妓,姓苏名琼琼,也是扬州有名的。接了个布客是湖广人,相交情厚,把客本费尽,不能还家。后来没有盘费,情愿和这当行的一家住着,就如昝喜员外一般。忽然金兵抢了钞关,把琼琼掳了,和这客人一搭,白日拴锁,夜里用铁绊。到晚上,解下妇人,却将这蛮子们十个一连,上了锁才睡。一日,番兵吃的大醉,和两三个妇人干了事,一头睡倒。却被琼琼把铁绊的锁开了,放将客人起来,用番兵的刀,一个个都杀尽,搜出他抢的金银一千余两,和这客人扮做逃民,回湖广做起人家来。生了儿子,发了十万之富。岂不是一件快事!看官听说:天下事那里想去,良家到没良心,娼家反有义气。也是各人所遇不同。

    后来毛橘塘考选扬州妇女,这些瘦马、妓女不消说的,还有大家女子出来,欢欢喜喜,和番兵骑在马上,争妍卖俏,比门户人家更没廉耻。岂不是风俗yín奢之报!到了三日,报名已毕,先考头一常发出一张条约:铁差提调淮扬兵马都督府毛,为奉旨考选宫嫔,严立条约,以防隐漏,以杜冒滥事:照得广陵为名丽之区,迷楼实烟花之薮,舞逾上蔡,歌出阳阿,代充掖庭,必兹先郡。今遵奉王旨,考选良家,兼收乐籍。分三案,为三甲,不啻文士登科。自才艺及声容,以定女中魁首。百代奇逢,千秋荣宠。除遵依里中挨门报名外,凡系文词女史,第一场考诗、赋、论,一篇即合式。声容恣态,次场点名。歌舞吹弹,末场面试。先三日扬州府各递试卷脚色,并载里甲、年貌、历履,习学某艺,临期执技登场验选,一照文常殿试分三甲,上下游街及第。如有滥冒顶替,许人揭告,以违旨定罪不贷。特谕。

    大金天会六年月日

    到了三日后,妇女报名已毕,由江都县申到扬州府,挂出牌来,在察院衙门听考。临时毛橘塘、阿里海牙,并本府大小官员,俱是大红吉服。门首悬彩奏乐,挂了三个大字,是“女开科”。这些妇女们都是艳妆丽服,傅粉涂朱。也有哭啼在轿里,父母随着送场,一似昭君出塞一般,哭的千人落泪;也有喜喜欢欢,先换了金朝服色,窄袖戎装,平头盘髻,也十分好看,这都是乐籍、瘦马的人家,一时间就扬鞭上马,笑嘻嘻而来,争这女状元。街上看的人上千上万,通挤不开。鱼贯而进,约有二千五百名,大门首知府点了名册。一个个花攒锦簇,五色纷披,果然十分可观。

    但见:

    千层锦绣,万朵胭脂。绮罗对对,排来五色云霞;珠翠丛丛,衬出三春花柳。一个淡妆出月下梨花,却嫌脂粉□颜色;一个浓染似雨中芍药,恍疑香露滴衣裳。那愁的低垂粉颈,好一似捧心西子,越添上一种妖娆;那喜的满面笑容,好一似渡海观音,更显出十分光艳。高髻云鬟,扮的是大内梳妆,动人处玉钗斜挂;弓鞋罗袜,走的是扬州俏步,关情处檀袖偏拖。

    长的是眉,眉弯新月,远山淡画出双蛾;秀的是眼,眼溜秋波,碧水轻盈含一笑。粉的是腮,鼻边红杏淡白云;朱的是唇,齿上樱桃明素玉;圆的是肩,新藕琢成香玉臂;软的是乳,梅萼初簇碧酥囊。纤的是腰,杨柳三眠;细的是股,芙蓉两朵。翡翠群中藏翡翠,鸳鸯阵里卧鸳鸯。

    大堂上坐下,阿里海牙居左,毛橘塘居右,俱是大红蟒服、金幞头玉带,帽上悬着貂尾——这是金朝官制,凡官至二品,方许帽上系貂。一边分了东西文场字号,俱在堂上面试,怕有代笔。番将堂下带刀巡逻。只见一个教官提着一面牌下来,上写着四行大字:第一场题三道:沉香亭牡丹清平调三韵广陵芍药五言律诗杨贵妃马嵬坡总论这些平日读书饱学、吟诗作赋的女学生们,多出在世宦名儒之家,从七八岁上了女学,偏是聪明乖巧,比儿子读书还长进的快。如今扬州府风俗,不教儿子读书,多少识些字,就叫出去做生意。只有女儿偏要习学诗词,博出个才子的名去,把诗词传刻,向女流中夺萃,因此常常惹出风流话来。今日扬州考选女秀才,皆因有此风俗,才有此番考试。

    单说这女秀才们,见了题目,一个个铺下玉板纸的试卷、紫管的彩毫细笔、螺纹的□鹆端砚、松烟金漆的龙香墨精。那苦思的,攒着两道眉儿,想一句写一句,十分好看;那得意的,思入风云,把罗袖拂一拂纸,伸出那春笋般又细又白的指头儿,握起笔来,真似龙蛇飞舞。也有做诗做论的。那消两三个时辰,把卷子誊真,俱是钟王楷书,珠圆玉润。捧着卷子,送到考试官面前。

    那知道考试官都是不识字的,只凭着扬州府王推官——是个山东才子、积年大词客,一切出题看卷,凭着去龋这两个大主考,阿里海牙是个武将,不消说了,那毛橘塘只记得几句草头药方,那晓得诗词歌赋。见了这些女子进场,已是雪狮子见日——化酥了半边,连骨髓都流出来;又好似看太阳花了眼——通是青红黄黑在眼睛里乱滚,忙的个可怜。

    到了日西时,也收了百十本卷子,其余或句不成章、字画差错,俱不入眩还有曳白的,俱一齐出常到了第二日,贴出榜来:大金国扬州府为考选女科事:今将头场取中合式进士榜于后:一甲第一名:宋娟(扬州府江都县人,商籍。论一篇,马嵬坡)二甲第一名:王素素(扬州府通州人,乐籍。沉香亭诗三首)三甲第一名:柳眉仙(淮安府山阳县,军籍。广陵芍药诗三律)其余考选不等。定了名次,其取中进士八十二名,不能详载。

    只有女状元宋娟朱卷,传满扬州,这些宿儒才子,也都夸他博学鸿词,不象个女子,即时刻了传诵。

    《杨贵妃马嵬坡论》:

    论曰:盖闻情者弱骨之媒,爱者醉心之孽。星眸粉黛,名为伐性之斧斤;狐猸娇痴,号作登床之机弩。况假合能有几时,玉质朱颜,转眼而**皮鹤发;好丑原同一味,金床象枕,回头而骨冷魂消。愚者沉焉,达者笑之。故琴瑟取诸《关罘,乐而不yín;床第戒于牝**,礼以防乱。乃有唐闱多秽,兆自开邦。兄收弟妇,有忝日角之雄君;子纳父妾,忽代月升之女主。点筹借箸,投子闻声,此皆历代丑踪。缵述祖武,逮至玄宗,恣情渔色,纳子妇而号太真,宠娣妃而封列土。华清水滑,凝脂流合欢之香;绣岭尘飞,连骑贡侧生之笑。堂开锦绣,排甲第于云霄;门列棨戟,掷沙泥于金玉。或连镳则云锦迷天,或狎坐而珠玑满地。雕麟织凤,罗纨穷天女之工;玉脍冰鳞,水陆尽穷民之血。以兹yín风相煽,yīn气乘权。蛾眉娇妹,鸳鸯入鹃坞之群;碧眼胡儿,虎豹结狐狸之穴。洗儿之金钱一去,渔阳之鼙鼓忽来。凤辇云奔,马嵬尘起。路傍弃霓裳之宝器,道隅走乞食之王孙。遂使蛴颈投环,羊头贯槊。七夕密约化为冷烟,三峡淋铃魂销夜雨矣。不亦悲哉!然后玉碎香残,前日之珠翠也;羯鼓征尘,前日之歌舞也;手掬麦饭,前日之珍馐也;以枪揭首,前日之剑南旌节也。乐极而悲来,物穷而理返。是故君子土木形骸,电光富贵,性不以情移,而识不以爱乱。盖审于浓淡久暂之间,不以彼易此也。

    第二甲榜眼王素素《沉香亭牡丹次清平调韵》:冰肌玉骨月为容,久厌胭脂入画浓。

    洗净铅华应不染,天台姑射一时逢。

    又:

    并蒂连枝笑合欢,玉容常向月中看。

    姚黄魏紫争承宠,冷藻天香未可干。

    又:

    石家金谷暗生香,风雨春深自断肠。

    为嘱花神好相护,明妃马上不成妆。

    第三甲探花柳眉仙《广陵芍药五言律》:汉宫仙掌露,春色上华簪。

    影浸盘盂玉,光摇围带金。

    花王终让宠,蝶便莫相侵。

    应有东君荐,莺衔到上林。

    原来二女子诗中包藏深意。说那沉香亭牡丹,不爱繁华,甘心苦守,每一首末句,都有自寓的意思。这芍药诗却说的富贵,有金屋贮阿娇、昭阳第一人的光景。那玉盘盂、金带围,乃芍药佳种。真是诗中李、杜,女中的谢道韫、朱淑真,也不能到此风雅。其余合式的女进士,或有几句,不能遍传。

    到揭晓传胪,女状元宋娟,在公堂上插了两朵金花,两肩上十字披了织锦金缎,两对彩旗、四名鼓乐引导,当堂上了四人明轿,送归及第。榜眼王素素也是一样,却是彩缎一对、彩旗一对。探花柳眉仙也是一样。到了三甲以下散进士,不过二枝镀金花、一对红纱、二人轿子。俱鼓乐引着,送在大营里,见了四太子谢恩,听发在那里。

    那时兵马急着过江,一面逼拷富户,一面搜罗妇女。兀只选了几个会弹唱的随营,把这女状元、二甲、三甲,共选取了八百女进士,一时没有这个落地,又不便发回本家,怕有逃亡走匿的事,叫王推官安置。只有琼花观地方宽大,把上下房道官火头一齐赶逐,将这妇女们权且安置。使一老成番官看守,把大门封了,不许亲戚往来,以待平定了江南,往燕京进献于金主。这些妇女的父母,在外哭哭啼啼,往里送饭食衣裳的。

    真是:

    花花柳柳,原从南国生成;燕燕莺莺,尽被东君收去。蔡女多才,但做胡茄十八拍;昭君美貌,空传琵琶五言诗。阿姊阿妹,忽改做年兄年弟;大乔小乔,没处觅房师座主。□色梨花逢暴雨,能言鹦鹉入金笼。

    后有美人题词壁上,名曰《满江红》云:邗水繁华,扬州人物,尚遗隋氏风流。绿窗朱户,十里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破金城,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任此身南北,断梗浮鸥。破镜乐昌谁续,念萧郎陌路难投。从今去,香魂千里,箫凤断秦楼。一时题咏甚多,不能遍载。

    那兀太子和这粘没喝、干离不大将军一班战将不消说,朝朝醉乐,夜夜欢歌。只这毛橘塘一个穷光棍,坐拥着百万金银,每夜自有良家女子十余人陪侍,清歌妙舞——不在这钦选以内的。胡喜和王起事秀才,一般盐商,子女金帛、珠玉玩好,没般不奉承。真是:富过□邬白璧满,花逾金谷绿珠多。

    一日,传下令来,刻期过江。先发了一封战书,与宋朝都统元帅韩世忠金山会战。韩世忠也差官送了五百个黄柑来,说:“北军过江,愿打浮桥三所。知大军远来,谨以黄柑五百解渴。”兀大惊,赏回差官,刻日决战。知道毛橘塘不惯行兵,把胡员外封了扬州副都管,和毛橘塘权守扬州,催兵饷接应。分了一班番将过江的汛地,要一鼓而渡。十万人马,真有投鞭断流的光景。兀到了瓜州江岸,看着金山下的南船,一只也无,江南城郭隐隐,全不见旗旛。

    正不知韩世忠的兵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胡员外消众怒细细分尸毛橘塘泄公忿团团受箭诗曰:久恋繁华兴未阑,无言天道自漫漫。

    笙歌聒耳红妆乱,势位薰心白发残。

    □邬金钱封爵厚,迷楼风雨过江寒。

    应知□杌终归尽,造物愚人纸上看。

    话说金兀□十万人马过江,被韩世忠杀得大败,无路可归,几次哀告求生,俱被神臂弓射回,赶入黄天荡,不得渡江,已指日受擒,再无生路。谁料天相金朝,出了一个闽人,指出老鸦河旧路潜通建康。金人日夜开凿,把人马渡尽,韩都统方才知觉,无处追赶。金兀?X似漏网游鱼、脱笼狡兔,急奔扬州。

    那知元帅岳飞从江北提兵接应,八百精甲、三千步卒,把兀□的人马赶在江边泥淖陷坑中,一阵杀得血流成渠。剩不下一万残兵,不敢回扬州,迤□往淮南一路连夜奔逐。岳元帅直赶过淮扬地方才回。

    单表这扬州城,留下毛橘塘、胡喜做了都督,同番将勃堇等老弱五千镇守,接应江南兵饷。自兀□渡江,这扬州城盐商大户,死的死伤的伤,子女金帛,搜括已荆这胡喜和王起事,架着金兵同毛橘塘,大家小户,不遗一家,比从前追拷捆打日甚一日。这些百姓,真是釜中鱼一般,生死不保,捱得今日,不知明日如何。就中有一个好汉,姓李名安,原是山东周守备府中有名的家将,后来因汴梁失守,投在宗留守标下。南渡后,流落在扬州,做些小生意养母。此人武艺出众,胆勇超群,见胡喜一班奸细引金人入城,久已不平。藏在百姓人家有旧日结识十个义气弟兄,都是些营里旧武官们,动得手的好汉。大家商量,待金兵大营南渡过江后,在城里杀起来。这些守城的金兵,不过几千老弱,久已足心,那提防着百姓起义。只因金兵势大,不敢动手,专差几个心腹,在瓜州打听兀□过江、韩将军的胜败,以便举事。后来,打听得兀□大败,走入黄天荡去了,大家喜之不尽,连夜纠合起些有胆的壮士千余人,定日在天宁寺取齐,举火为号,先拿住胡喜,以报献城之恨。正是:恶贯满盈,天随人愿。

    不数日,兀□败信到了扬州,孛堇正在点兵接应。这李安怕日久泄漏,一面差心腹上岳元帅营投报告急,一面城里设计,怕金兵走脱。到了半夜,塔上举起火来,满城呐喊,乱杀起来。

    原来金人破了扬州,料南人软弱,不敢叛的。这些番将们,那个不是醉拥红妆,几个妇女昼夜纵酒狂yín的。就是这马兵步卒们,也都放胆奸yín,日日醉生醉死,全无提防。忽然半夜一声喊起,只叫:“休要走了番贼!”那些有胆力、受冤屈的百姓,成千成万,上的城来,把城门把祝岳元帅的兵马早已入城,内外夹攻。这金兵好兵马俱挑选过江,只留下老弱兵马不上三千,一个价束手就缚,没走脱一人。早把胡喜、毛橘塘、王起事一起奸人背剪绑了,只孛堇剃了胡须,扮作游僧走了。

    却说这胡喜和毛橘塘,从做了扬州正副都督,穿着吞肩大蟒大红倭缎、玉带金貂,日夜排宴,把得的珊瑚玉器、古玩珍奇,摆设得真似骨董店一般。王起事又公报私仇,诈有十万金银,每日还搜谁家有玻璃盏、汉玉杯、商周铜器,不知害了多少性命。又把琼花观封锁的美人,悄悄叫出,昼夜奸yín。把个毛橘塘、胡喜,酒色里淘的终日昏昏沉沉,只是盹睡,也是命数已尽,罪恶贯盈,全没点活人气儿。那日两班女乐唱到四更,吃得上下官卒懵腾大醉,忽然一声呐喊,放进岳家兵来,这一惊不校好一似:雀入□群,羊投虎口。短命索套住喉咙,阎罗王忽投请帖;磨刀石砌成脖项,刽子手不久尝新。盐店十万,旧元宝难认财神;侍妾百人,新春药尚存海狗。

    正是从前作过事,不幸一齐来。岳元帅进了扬州,这些百姓和军士,杀的金兵献首级的、活俘的,不消一日,把金兵杀荆百姓们焚香叫苦,细诉:“胡喜投了毛橘塘,和王起事先将城里虚实私通金人,半夜献城,将一城良民妇女奸yín将遍,杀死的大商富户不计其数。现如今把妇女千余人,封锁琼花观里,自己的金银,和兀?X收得元宝,不止三百万,如今垛在察院里封着,不曾支动。”岳元帅大怒,即将三个大奸绑进辕门。那胡喜、毛橘塘,已被百姓打的半死,只闭着两个眼儿,王起事还伶牙利齿的口里辩话。岳元帅审问已毕,即分付刀斧手,将胡喜和王起事绑在辕门外将军柱上,凌迟处死;将毛橘塘带往江南献俘。那时百姓上千上万,那里打得开。及至走到扬州府前市心里,那里等得开刀,早被百姓们上来,你一刀我一刀,零分碎剐去吃了,只落得一个孤桩绑在市心,开了膛,取出心肝五脏,才割下头来。这王起事还睁着眼,看着剐了胡喜,轮到自己,才悔他平生兴词唆讼,专以捏款开单、害官害人的报应,果然不爽。

    诗曰:

    福不轻加祸不差,天公推算有巡查。

    杀人但作家常饭,好色常看倾刻花。

    斜日易倾歌舞尽,冰水难在路途赊。

    木棉庵里豪华客,风雨夜深闻鬼车。

    岳元帅看剐了胡喜、王起事一班奸党,行了一角文书报镇江都统韩世忠,遣将防守,并解毛橘塘江南献俘,他却去安抚淮安一带城池。将琼花观选过妇女,一应放回本家;中间有死节全贞的,都行文府县官旌表。又照依原册,搜括的商人富户金银,一一许本主领回,当官生理——虽然不得一半。百姓如重见天日一般,欢声如雷。扬州都会之地,不消数月,依旧人烟凑集,商贾充满。岳元帅自去两淮防御,一面恢复不题。

    却说韩都统见兀□逃回,正在发兵追剿,兵到仪真,才知兀过江。岳元帅大杀一阵,直赶过淮西一路,复了扬州。只见岳元帅差标下副将牛皋,押解伪都督毛橘塘到镇江来,上本听朝廷正法。韩都统大喜,即时差官上临安报捷:“生擒伪都督毛橘塘,候旨定夺。”不日,高宗批下旨意:“扬州既已恢复,其忠义百姓、首倡举义李安,着一例叙功,随镇江营效用。伪将毛橘塘,着押解建康市,乱箭射死,仍枭首扬州悬示。”韩都统得了旨意,即时押毛橘塘过江,领马步兵二千,扎着队伍,由龙潭麒麟门进城。出示安了守官百姓,把毛橘塘换了一身红衣,头上插着叛贼白旗,先在各门上号令一日。两棒鼓、一声锣、吹一声喇叭,一百名披甲前后围着,都是刀斧手。毛蛮子一生一世受用不尽,这番才是他的结果。“只可惜一件,这盐船上的十万银子,到底不曾支动。又有扬州盐商们攒送买命的元宝三十万,俱交付胡喜收管,下在地窖里,到今不曾开包。又可惜我这旧表子、新美人,红红绿绿,足有金钗十二、粉黛两行,俱不曾着落个人儿,如何就这等了账?”

    那毛橘塘游街三日,建康南门外教场里埋起桩柱来,如竖起一架天平相似。将毛橘塘剥得赤条条,一个滑车,扯在半空里去,好像耍孩儿打秋千一般。韩都统坐了大轿,朱服冠带,扎了大营,一队队马步旗枪,摆出执事来,上了演武厅坐下,将坛上吹打三□,扯起帅字大旗来,放了三炮。那些旗牌各官参见已毕。教场里人马严肃,谁敢喧哗。只见蓝旗马飞也似跑上将台来,报说:“叛将毛橘塘已悬上箭垛,禀老爷看箭。”

    说不多时,将台上发一面牌来:先是马上将官各人比试,中三箭合式,多一箭者,赏银牌一面。然后步下各哨官分班射箭,三箭合式,多一箭者,赏牛肉五斤、酒一瓶。大兵射完,方许闲人乱射。擂鼓已毕,只见将台上各官,盔甲鲜明,弓马齐整,从台上扳鞍,一齐放下马来。那教场里看的人上千上万,闪开三条箭路,俱躲在两边去了。这一班将官,俱是蟒袍银甲、长弓短箭,十分轻快。

    真是:

    马如走电,箭似飞蝗。弓弯明月,滴溜溜射中心窝;羽滚流星,响咚咚贯穿脑额。分鬃箭、对灯箭,各分巧样;抹□箭、回马箭,争显奇能。当日官上加官,今日箭上加箭;当日色中选色,今日弓上加弓。蓬蓬乱插似狼牙,密密攒来如刺猬。

    一班马上将军射华,就是步兵分班较射。只听鼓声乱响,那箭都射满了。上堂报了箭筹,一面支赏,才叫闲人乱射。你看这些百姓,也要用箭的,那得这些箭来,俱是砖头石块,往上如雨一般。那消半个时辰,把个毛橘塘放下来,已是当心有十数箭,射死已久。然后用刀割下首级,捧上将台验了,封在首级桶盛了,发扬州府悬示。这才完了毛橘塘一场公案。

    诗曰:

    贪暴骄yín事事奢,玉堂金谷斗芳华。

    乞儿冒领千金爵,牧子来登七宝车。

    狗尾续貂呼作宝,羊头贯槊贱如瓜。

    早知鬼箭身为的,不及街头卖药家。

    韩都统看着射死毛橘塘,放□起营,自过镇江把守去了。一面发兵安抚扬州,提取义士李安等,升为营将,随营征讨,使他巡拿沿江奸细。却说一个小小的因果,完结yín报一案:当日沈子金因流落在表兄徐守备家里,认做表弟,托他守家。这徐守备随韩都统出江,与金人对敌,久不回家。沈子金久惯嫖风,终日夜在徐守备家串房入阁,把他大儿妇通奸已久。趁着金兵在江北,遂拐带妇人过江,又和骗银瓶一样。那知天理循环。连夜赁一渔船,渡到江口,被李安队里哨船拿祝见有男妇过江,话说是东京语音,报了大营里来。问妇人口词,却是一口镇江的话,言语不对。把妇人一拶,即时招出,系水营徐守备家儿妇。即提徐守备面审,才知是他表弟拐了表侄妇逃走。大营里发与李安,即时打了一百大棍,立毙杖下。把妇人交与徐守备,休回母家,羞愧缢死。这是小人yín恶,了此一案。

    不知善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董翠翠被骗烹**屠本赤丧明喂狗诗曰:阅遍沧桑叹化书,庄周蝶梦笑遽庐。

    美人已作丹枫幻,故友真同朽麦馀。

    白眼风尘金紫贱,黄粱天地鼎彝虚。

    卮言便作玄经诵,齐物逍遥尽扫除。

    单表武城县。自说南宫吉死后,又遭金兵屠掠,城郭人民死去大半,不消说本宅人亡家破、妻子流离。到了靖康二年,汴梁失了,二帝北迁,高宗南渡,这山东、河北千里蓬蒿,把一个武城县豪富之地,变作一片瓦砾战常刘豫为王,占了河北,时常有兵过县,养马征粮。把南宫吉那些故人门客,也都死丧零落,十不存一。只有屠本赤经了几番掳掠,走到外府地方——传他已死了,后来在外日不聊生,又走回家来。狮子巷口房都拆了,没处安身;骗的赵二官人和云娘卖庄宅的银子也没了;老婆又害时症死去,并无棺椁,抬去埋在乱葬岗上;一个丫头小黑女,先前在外,卖着盘费吃了;只有一女要回来投他,不料被金兵掳掠去,不知下落;只剩一身,孤孤□□。时常到戚小奇家过几日,也不是常法。不消半年,戚小奇死了,举目无亲。见个亲友,还油嘴诓骗。过一二次,人人晓得屠油嘴没良心,都不?N睬他,一个站立的去处也没了。只为良心丧尽,天理全亏,因此到处惹人憎嫌,说他是个不祥之物,一到人家就没有好事,如鸱□一般,人人叫他做“夜猫子”。因□鸟生的猫头鸟翼,白日不能见物,到夜里乘着yīn气害人,因此北方人指□为夜猫,以比小人凶恶,无人敢近。屠本赤无门可投,想了一想:“只有勾栏乐户们,平日在南宫吉家与我相熟,有些帮衬他的恩,或者见我屠二爹还不忘旧。且往上几日,看有嫖客到门,我原旧学得几套弦子,还做篾片,得些酒食,也是一法。”

    那日踅到勾栏巷里,几年不到此地,想着当日少年,和南宫吉结拜十兄弟时,好不热闹:姊妹们门前站立得红红绿绿,一家常有十数个粉头;帮闲的小优儿满街乱串踢气毬,卖瓜子的闲汉串门子乱走。如今已二十余年,又经此大乱,房屋拆去大半,静悄悄的,只有几个穷乌龟在门前晒马粪。一个虔婆拄着拐,在门首卖根豆芽菜儿,见了屠本赤,妆不认得,缩进门去关了。“如何一个熟人也没有,丽春院门楼也倒了?”但见巷口一坐花神庙,是塑的柳盗跖,红面白眉,将巾披挂。因他是个强盗头儿,封来做个色神,这些忘八们时常烧香求财,有好子弟进门,便来谢神。本赤进得庙来,只得磕下头,叹了口气,吟诗道:走遍勾栏四十春,帮嫖帮赌老游神。

    笙歌闹处言多趣,酒肉场中味更亲。

    儿女丧亡无旧侣,面皮饥瘦有穷筋。

    何如做个乌龟长,尚有焚香奠酒人。

    屠本赤二日没饭吃,饿得昏了,坐在台基上佯佯睡去。只见南宫吉进来,把他当头打了一杖,道:“屠本赤,你在这里,我多时寻你不见!我和你一生一世,同乐同欢,看顾得你也不少。我死后,把我家人伙计俱奉承了赵监生,因何又把乔倩女也抬与他做妾?金兵破城,你就不能照管我家妻子,还忍把慧哥卖在寺里得一千钱?天地间有你这等负心的禽兽,当初还曾结拜弟兄来!”屠本赤才待要辩,只见南宫吉上前揪住胸脯,拿出尖刀,把本赤二目剔去,昏倒在地。南宫吉留下一根拄杖,叫道:“你也受受,替人现眼!”本赤梦中叫饶。只听得一人推醒道:“屠二爷,你如何在这里?”原来是勾栏里董秋儿。为姐姐董翠翠来庙上谢神,遇见屠二在廊下打盹,因此认得他,才来叫一声,把梦惊醒。本赤起来搓了搓眼,认得是勾栏里的小优董翠翠的兄弟董秋,忙问道:“你在那里来?”董秋道:“我来替姐姐董翠翠上纸哩,他病了一月才好了,今日来还愿谢神。二爹这几年因何不到咱家?”本赤道:“我有十年没到这里,把门都改得认不得了。”因问道:“乔美、陈芳这几年也没见他,如今他在那里?”董秋道:“二爹你还不知么?如今乔日新做了金朝干离不都督的小舅,他姐姐姑娘都在府里做了太太,好不富贵哩!上年写书来,叫了陈芳去投他,把陈宝姐送在王爷宫里,如今做了嫔妃。他吃了一个守备俸,打着黄伞,满东京谁不怕他!只落得俺们穷的通不像了。”看了看本赤,穿着一领蓝布破直裰,袖子少了半截,油透的毡帽卷着沿边,皮爪的蒲鞋只缠了一条脚带,旧日油光的胖脸瘦得尖长了,满脸的愁纹,一鼻凹灰,恰像几日没有饭吃的。对本赤道:“二爹,你如今坐着等谁哩?”本赤想道:“如今说是穷了,这小忘八怎肯招惹我上门?不如且骗他一骗。”望着董秋道:“我这一向在东昌府,和一个布客来卖布,有五百两银子本钱。他闻你家百媚儿,待来寻个表子。我百忙里想不起你家门首,住在庙里等等布客,至今还不到,因吃了几钟早酒,醉了就睡着了。”又问道:“如今勾栏还有几家?杨玉钗儿、赛玉儿、一秤金儿,还都在那里住?”董秋道:“二爹,你不知道哩。当初这勾栏四五十家,少说也有百十个姐儿,如今还没几家子,都是兵乱后抢得人亡家破,一只锅也没有,才来这里住着。时时怕县里叫去当差,答应这来往营里的爷们,但有些身分的,俱躲在乡村里熟人家去了。俺家百媚姐,从那年金兵破城就抢去了,只有俺姐姐董翠翠,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单单支着这门户。俺妈妈是杨梅疮结毒发了,全下不得炕。如今年景荒乱,那讨个嫖客。这些兵来养马的,每日来闯门子,大刀打着要酒吃,白白的坐了房,谁可见个钱么!俺姐姐病好了,也要离这勾栏,将来做了个孤坟坛,只好住鬼罢了。二爹有甚么好生意,替俺帮衬,也不敢忘了你老人家。”本赤见董秋认真了,笑道:“这客姓钱,号西泉,也有一二千本钱。驼了五百筒布来,临清发不开,投着我卖。如今把货卸在狮子街酒店里,要个表子包月,着我等他这半日还不到,想是兑银子去了。如今我且到你家里安排下酒饭等等,就在你家翠翠房里,陪他两宿再看。”哄得董秋笑道:“二爹,咱家里去,坐着在门首等,不强似冷庙里白坐的?”本赤得不的一声,和董秋出庙。转过一条巷子,一周回都是破墙,他家住着五六间草房,那比当初这些齐整门面、风流的铺设来。但见:门楼倾倒,巷户歪斜。青楼翠馆,化作瓦砾蓬蒿;锦瑟瑶笙,变做蛩吟萤火。破墙无瓦少花开,站两个怪绿乔红丑妇;小巷有门稀客过,坐几个钻头缩项乌龟。往来嫖客,多是轿夫、扛夫、骡夫,松腰不过百文;上下应官,只有大姐、二姐、三姐,见面多是一拶。

    花落不能招舞蝶,草深常是见乌啼。

    进得门来,老虔婆全不认得,问董秋道:“是那位爷?我老眼花了。”董秋道:“这不是常在南宫老爹家的屠二爹么。”虔婆点了点头,让坐下了。董翠翠出来,穿着件旧青绸女衫儿、白丝绸裙——下面都破了边儿,面黄肌瘦的——也是病才好了,叙了几句寒温。坐了半日,一钟茶也不上来。本赤忙叫:“董秋,你去门前看看,一个骑秆草黄大骡子的客人、后面一个管家背着个大跨箱、上写察院封皮的就是钱大爷,要约下来吃午饭,就在你家过夜的,看看他休要过去了,到叫咱坐着等个不耐烦。”哄的董秋在门首等客去了。那董翠翠积年□□,进门见本赤穷得不像,因此不甚接待,闻知领客进门,忙起去安排午饭道:“二爹休笑,还看俺是丽春院里有休面的姐儿,如今一顿饭也整不来。自从乱后,那有个好人到这里?无非是些穷兵、官差的爷们,住一夜就走了,那个敢留住他。当初南宫老爹在日,二爹来到,一时间酒席那件没有!如今这院里也没了人,那些酒店,鱼肉鲜**都不来卖了,只有卖豆腐、卖青菜的,卖一次就去了。只有大酒店卖两条猪肠子,就是上样了。”一面说着,一面叫董秋去取酒:“先买几个点心,二爹将就坐坐。”待不下些本,又恐本赤不帮衬他留客,因此勉强去赊了一壶酒、一大根猪板肠、一块猪肝、五个大馍馍——是包豆腐馅的,拿来摆在一张破春台桌上,又没有椅子,只有板凳二条,翠翠心里也甚不过意。本赤见他养着一只打鸣**,因没有食,只管叭地寻虫儿吃。本赤想他这只**吃,寻了个法儿,道:“你还有这只肥**?昨日钱大爷在布店里,使管家拿五钱银子去买一只公**做药引子,再找不来,要打家人,央我说情才饶了。没有**汤,再不吃饭,丢下碗就走。因此人家知道性儿,每饭要宰**的。有一件极通情:吃了人家一顿好饭,先赏一二两银子才算春资。到是个使漫钱的好人,休要慢了他。”虔婆听说,忙叫把**宰了。又寻出几碟干枣、柿饼、瓜子、核桃来,摆在桌上。等到过午还不见到,自己又到门首立了一会,道:“该来了!”哄的董秋去街上看:“休要错走到别处去了。”他赶进来,叫出董翠翠在门首等着,自己进得屋来,叫虔婆:“去借张椅了来,好与钱大爷。”都哄得去了,本赤把烧酒、馍馍吃了罄净,见锅里**熟,推去尝汤,吃了一半,袖了一半,往外飞走。望翠翠道:“等我自去迎他,不知是那里担搁了。”一直往街头去,对翠翠说:“今夜万万休要留客,我就来的。”摇摆着走了。董秋一家等到昏黑,那见个人影儿?看看锅里的**,连骨头也没了,桌上四碟果也袖去了,才知道这屠油嘴穷得几日不见饭,故意来骗这一餐。大家又笑又恼不题。

    却说屠本赤因二日无食,寻出此计,骗了翠翠家,回到一间破房子睡下。只见眼中疼如刀割,热血直流,那消一日,两目对面不见人影。才知是平生伤了天理,该有此失目之灾。即便寻了一根竹杖来,往前探路。一日,遇着一个人骑骡子骂小厮,不觉把本赤撞倒,忙下骡子扶起来道:“我不知道是二叔,一时失误,得罪!”本赤听得声音,是开盐店的黄四,把一把扯住袖子,满眼落泪,再不放手,道:“你当初在南宫老爹家,为做盐结债二三千两,我也帮衬你来;后来你丈人着人告在按院,为人命官私(司),我也窜掇着南宫吉替你完了,不曾知谢我。如今你做了大盐商,就不认得你屠二叔了?我和你讲到官府衙门里,你也要找我几两银子!”黄四见他穷得撒赖,只得解包拿出五两一锭银子道:“二叔,你且拿去买件衣裳穿,等闲了,我请你老人家过去住几日。”本赤接了银子,才放黄四去了。寻了对门姚二郎来,替他凿了三四块,买了一床被、一张狗皮褥子,又买了一张旧弦子,使了三钱半银子——是郁大姐死了,买的他家的。你说要弦子何用?原来本赤失目,想他当日和南宫吉所为的事,没有一点好事,以致今日失明,老无所归,不久定做饿莩。如何是求食的法儿?遂把一生的事儿,编成捣喇张秋调,好劝世人休学我屠油嘴,没有后程。

    到了次日,把弦子背在肩上,走长街募小巷,一边走一边唱。这一县人谁不认得屠本赤,到是好笑。到了南宫吉旧宅门首,那时赵二官人乱后死了,将宅上卖与尚举人赁做当铺,本赤来坐在一条凳子上,弹起弦子来,围了一街的人。只见屠本赤先说《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