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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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盘费了二三十两银子。大家回汴梁来。皮员外有守店的家人,早来接着,说:“湘烟把楼门开了,布匹、银钱、家事盗个罄荆往李妈妈家夜去明来,如今不知走到那里去了。李家反来咱家要人,和咱打官司,要在卫里提刑栢参将案下去告状去。”皮员外听说,险不气破五六叶连肝肺,冲透三毛七孔心,气得滚下骡子来,一声也不言语。醒了半日,才进得汴梁。进门一看,只见楼上皮箱一个也没了,使人去叫刘寡嘴。这一班帮闲光棍,怕李师师家有手眼,明知道要打官司,俱躲在外县,访赌博、讨抽头去了。

    这边李师师知皮员外回来,定不干休,一面先把湘烟送到栢参将衙门里,先递了一张谋杀人命事的状案候着他。等得皮员外到家,次日栢参将使四个缉捕的,一条绳子拴去。不由分说,问了几句话,说他奸霸良家女子、谋杀人命、匿尸无迹,先责了二十大板,打入囚牢,罚了五百斤硝黄,军前使用。皮员外反使了百金,央上司的情来。共费了三百余金,才完这一场官司。李师师每日使人上门要湘烟。只得忍气,不敢提起。

    又是兵马时候,各衙门不准词讼,皮员外事因嫖起,先自不正,那里敢去告状?

    到了次年,金人袭取汴梁,这宋朝的将官,逃的逃,杀的杀,刘豫为王,俱换了一班士将。那一时是金将粘罕管缉捕盗贼,为城池的事,好不利害。略有些罪过,不是抄家,就是斩首。这一时李师师家越发妆起门面来,大开着巢窝,买了十四五个丫头,叫人串戏,演习吹弹。那些番兵营将,成群往来不绝。后因兀太子选取宫人,齐王刘豫奉令各处搜括。李师师偏是抗法,先与这金营大将军干离不府里娶的这些太太们秘通了线索,把他收在御乐籍中,不许官差搅扰,大张告示帖在门上,谁敢来问他一声儿。也就是个九尾狐狸三窟兔,七十二变的女妖精。

    皮员外受了两次坑骗,吃了一场屈官司,到底气受不过,写了一张盗国娼妖通贼谋叛的状,细开单款八十余条,将那徽宗末年迷惑道君,私通叛党的事,备细条揭,说他“匿宋朝秘宝,富可敌国;通江南奸细,实为内应”。先将金营粘罕标下中军,送了一百银子,说:“这李师师宝物金银,得的宫里库藏,原该入了朝廷的。”这金兵人人贪宝,又见李师师家这些妇女们穿绫着锦的,久已垂涎,暗将此事打着番语通知粘罕。

    那李师师家一字不知,只道皮员外日久甘心,没有告状的话说。

    那知天不容奸,罪贯已盈,故使皮员外以发其恶。

    皮员外假作秘报军情,托军中打作公事,将状封进,内有许多单款,俱是盗取国宝、暗通奸细。这金将粘罕正寻不出这样题目来,况又不是良民百姓,一个娼女家,先占了个yín奸生盗的名色。即时点了一队人马,披挂整齐,传进辕门,不肯泄漏一字。原来金朝军法甚秘,行兵出门,还不知去向,只看着大旗往那里走,及至临阵,往前厮杀,才知道是甚么事。因此李师师全不知觉。

    却说李师师正是生日,许多官客,在前厅饮酒唱戏;十数个粉头打扮的天仙玉女一般,吹的吹,弹的弹。到了黄昏,掌上蜡来,把堂内各样花灯点起,众人才敢请师师出来举贺。这师师穿着大红通袖麒麟袍、鹅黄织锦拖边裙子、玉带宫靴、翠珠凤髻,真似王母赴蟠桃的光景。来到席前,众女笙箫弦索引导着,唱了一套花词: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

    乘兴两三瓯,任溪山,好处寻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问甚春秋。

    唱到此处,众人迎出厅来,举起大葵花金杯来,满斟一杯。李师师伸出一双玉腕——带着两个金镯——才待去接,只听得街上走的马一声里响,把前后门一齐围了,早把大门打开。只见这些金兵一涌而入,唬得这些子弟们走投无路。先把李师师剥得罄尽,头上金珠、手上镯钏,乱分乱抢,只留下一件贴身小袄,好一似雨打梨花,风吹桃片。把这些浪子游神,也都一套儿绑了。即时封了内外门,留三十个兵把守,连夜解往粘罕衙门来。因夜晚,一时不便审问,俱发在开封府仓监,以待明日发落。正是:乐极悲生,贯盈祸起。

    诗曰:

    人间天上两茫然,雨锁云收散暮烟。

    秋雁书空终自灭,春蚕丝尽不成眠。

    已无梧叶题长恨,空折梅花报可怜。

    弹尽琵琶和泪语,黄昏青冢叫啼鹃。

    到了次日,粘罕将军进了衙门,排下一堂军校刑具,提出师师和这些妓女、子弟来。满东京谁不知一个李妈妈,看的人挨肩挤背,真是人山人海,俱道:“这李妈妈也因享过了福,经这几番大乱,不曾失他一点体面。今日这一件事,毕竟他久有手眼,到底也不相干。”也有说:“这个老狐精,迷惑了朝廷,把宋朝江山都灭了,他还打着旗号养汉,享尽了富贵。今日定是天报他,那有还叫他清净无事的理!”外人议论不题。

    却说粘罕在堂上一株槐树下盘膝而坐,先叫上皮员外,问他起祸根由。皮员外细说了一遍,说借银瓶骗去三千余金,又使湘烟来假说赔人,使江蛮子报假信,又偷了家资二千余金。

    说的粘罕一班儿番将大笑起来,指着员外道:“看你这个嘴脸,还要嫖他?只好当个脓包忘八罢了!”叫上李师师来,看了又看:“这等一个娼妇,还要接了宋家的皇帝?他如今在五国城,你也该替他守守情儿,才是表子的体面。如今大开着巢窝,连如今王爷抽选都叫不应,你好小手段儿!我且看看你这白屁股儿。”即令动刑。皂隶剥去中衣,先打二十大板。可怜把一个白光光、滑溜溜、香喷喷、紧纟秋纟秋两片行云送雨的情根,不消几下竹篦,早红雨斜喷、雪皮乱卷。在旁围的人先也恨他,到此心都软了,不免动情伤感。又是一拶四十敲,滚的云鬓如蓬,面黄如纸,口中乱叫,比那枕上风情、被窝中恩爱,还叫得亲热。粘罕将军看不过意,也就吩咐放了拶子,差人送入女仓,把这些丫头当官卖嫁,并家私籍没入官,以充军饷。这些子弟们,不合昏夜宿娼,每人十板,一面追了供状口词,申与四太子王爷。

    文书房做起勘语:

    看得娼妓李师师,蛾眉不肯让人,因而蠹国;狐性偏能惑主,遂至倾城。以章台为御苑,有□游夏廷之yín;指辇路作私巢,甚烽举骊山之罪。乃至恃六贼为门户,通四寇作腹心;盗内帑之金珠,僭娼优而□□。诚九尾之狐迷人白下,千尺之蟒肆毒青丘者也。

    久宜藁街明诛,姑以原赦减等。遵依新律,入官配军,家私充饷。其一应妓女,分散为奴,以备军赏。

    大金年月日为盗国娼妖事一案

    粘罕将军将勘语口供一一申报了兀术王府。

    李师师将养了一月,唤出监来,同一起粉头过了刑部。即时有一番军,因看马有功,当堂批了领状,领去为妻,往辽东大凌河养马去了。将那所住的秦楼,舍为佛寺。其余女子分入各营,也有教他做戏的,也有番妇毒狠,叫他拾粪拾草的,也有担水放鹅鸭的。抄没了家财,一一入官,不下二十余万。把一个锦绣花丛,不消几日,化为瓦解冰消。真是繁华一梦:杨柳丝丝弄春柔,烟缕织成愁。海棠过雨,胭脂零落,花事都勾。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还在,汴河西路,御苑东头。

    这李师师□□惶惶,身无寸丝,手无文钱,随着一个七十岁的番军,往营里去了。原来这个番军先有一个老婆,是西番回子家女儿,嫁了七八个兵,才嫁这个老军。生的一脸黑麻,钩鼻大口,浑身上下都是皮袄,腥臊烂臭,打着两个连垂,使青缎子装着。性如烈火,每日打骂的老兵全不着家。忽然见这老兵领着一个妇人走进门来,打着番语,问是那里拾来的。老兵说是王爷赏的。这老婆坐在炕上,李师师进来,只得磕下头去,起来在旁侍立。又不省他的言语,只见他向老兵讲了几句番语,那老兵取了一根担钩、两个木桶,叫师师向井边打水来,做饭与老兵吃,那老婆也不问师师甚么人。只得两眼垂泪,取过木桶来挑起,真有千斤之重,这李师师那晓得这个滋味,出门来又不知井在那边,□□惶惶而去。

    正是:

    锦屏翠被香犹在,垢面蓬头事不同。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青楼秽地鼎分三教堂大觉正宗旁参百花法诗曰:碧云飞处隔蓬莱,香径烟消种绿苔。

    梦里关山何日到,书中鸿雁几时来。

    团香和就相思泪,碾玉雕成百艳胎。

    莫向人间枉惆怅,刘郎岂合老天台。

    话说李师师受过了繁华富贵,该有此灾祸,以准折他yín奢享过之福。一霎时雨卷风披,飘流而荆只有一座师师府,盖的秦楼楚馆、曲榭回廊、楼阁亭台、花园池沼,似小王府一般,封做官家公所。作了五千官价,没人肯买,俱嫌是娼优烟花之地,良家子女不便居住,因此闲了年余,无一人来问。有一个大相国寺月光和尚,要花众檀越钱粮,情愿出二千金,来改成准提禅院,大开丛林,悬起钟板来,招十方贤圣,安禅讲法。

    投在提督府标下,请了刘豫的令旨,不日纳官价,就要兴工造像,开堂留众。

    不料这法华庵尼姑福清,因在金将军粘罕府里,时常进宅和太太们宣卷唱佛曲儿,因此结了一会,连这干离不府里乔倩女、乔菊姐、宋秀姐俱在会中。每位出五钱银子,雕准提菩萨,俱随着吃准提斋。每日送茶油米面,常常过法华庵去随喜。这些金营太太们,坐轿的、骑马的,一个小小庵子通坐不下。商议要另盖大殿,起造禅房,接引十万。一时就没有这个落地。

    后来听得李师师宅子入了官,因是汴河西,与这些行院勾栏相近,不是修行的住处,也没想起来。因听的月光和尚要出二千银子,投齐王府建寺,福清就想起:“既然僧家好住,我们尼僧如何住不得?”因此交通了众位太太,说与兀四太子宫里娘娘得知,说:“这李师师宅子是宋朝徽宗游幸之地,原该入在王府。因何齐王就卖了二千金与僧人建寺?这西河一带,都是娼妓乐户,男僧也不便往来,到是尼僧住在此地还方便些。

    就做王爷娘娘的香火院,日夜诵经,护国安民,延寿生子,可以长久的。”那娘娘一闻此信,因兀还没生世子,即时传了福清师徒三人进宫来,要舍寺雕白衣送子观音,与王爷求子的话。

    那福清领着谈能、谈富,师徒三众打扮的十分洁净,到宫里见娘娘。合掌当胸,问讯下拜。娘娘略笑了一笑,叫福清三人坐了。只见一个宫娥,金盘捧上三盏茶来,福清因问讯了,接茶在手。见有红色油花在盏面上,怕是荤油,通不敢用。娘娘又笑了一笑,叫了两个女通使来——是中国掳来,久在营的。

    娘娘和他说了一回,二女子才进着汉话说:“娘娘劝你吃茶。

    这是芝麻茶,不是荤,因何不用?”这福清又打了问讯,才吃了几口,谢了茶。娘娘使女通使说:“要将李师师宅做王爷香火院,替王爷求了子,重重赏你。娘娘今要造千佛阁、檀香送子观音,先舍三千银子,助你兴工。等修造一毕,娘娘亲去拜忏祈福。”福清又谢了。一时间,又是异样香茶、素果点心,俱是一尺高盘,摆在泥金炕桌之上,铺上锦毯,叫福清在西南炕上坐。原来金人以西南为客坐。又是大金钵盛着米饭,使金匙分在龙凤碗内。福清三人略用了些,起身拜辞而去。安排修造不题。

    却说天坛里王道官听得李师师宅舍宽大,僧尼相争做寺,他也央了干离不营里将官来,许他一千银子,要买做北极真武殿,前面改作三清元始宫。又有开封府学秀才们,为头的两个学霸吴蹈礼、卜守分,率领阖学,来齐王府递公呈,要求将此宅改为集贤书院,请名公在此讲学。总是yín房花陌,被这三教中人,无一个不爱在此盘踞,作安乐之地。此中滋味,真是劫魔尘障,谁能跳的出这个门户去。

    诗云:

    门前绿树无啼鸟,庭下苍苔有落花。

    聊与东风论个事,十分春色属谁家。

    后来,这大相国和尚、天坛里道官与开封府学生员,三下告起状来,都要争这个地方。不意早有一道令旨,差一内官行到齐王刘豫府里,说这个去处,王爷要自立香火院,造千佛阁,诵经护国。不则一日,又有一路文书行下开封府,借拨河南钱粮三千两,取州县匠役,差的当内官一员,监造千佛阁、雕檀香观世音像。

    不一时,看了吉日,开封府尹亲来开土兴工。忙的个尼姑福清师徒三众,挑着经担衣钵,连连搬进院来。只见屋宇深沉,往内有九进房子,回廊曲折,虽然家器抄籍入官,那些门窗路径、绣户朱阑,件件俱全,不消另起造的。看了一看,但见:绣户尘生,朱栏色旧。五间画阁插云霄,堪供金?T释子;十丈锦堂垂绣幙,可坐宝杵韦驮。伽蓝侧殿改东厢,六祖传经在西室。玉粒天厨,堪称香积;金砖佛地,无用戒坛。海棠半开半卸,那知色尽还空;山鸟如笑如啼,正好从闻入觉。铺就金绳原正路,修成梵阁绝旁门。

    原来李师师住着内外房百余间,百余口人还住不满,今日福清得了王爷娘娘的令旨,看守香火,这等宽大一个宅院,如何支撑得来?从来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单说人逢时势,自然那些帮衬的人不呼而至。就有汴京城出名的寺院庵观,凡系尼姑女道,都一齐来拜福清,口口称师太、老太。

    那消三五日,又有京里京外大家檀越、远村野寺的斋公婆婆们,拖男领女,担米挑柴的,又有那寺庙的社头,送佛像的、捧香火的,一一凑拢将来。轿马车辆,挨挤不开。

    那些善人们都来帮着。启过王爷,说汴京北门里,有一座护国光明寺,因遭了靖康大乱,金兵进城,烧的精光,把七间大殿烧了,喜得是三尊大铜佛不曾烧化,至今用芦席搭盖,已经十年,没有钱粮修造。敕着开封府动人夫抬来,安在后面五间画楼底下。把前面花窗???扇一齐打开,周围砌起供台香桌。

    那消几日,这些僧尼善信男女等众上了几千人,把这三尊佛如风行之速,往这汴河西来了。路旁看的人都手执信香,念佛之声如海潮雷动。迎佛安在画楼中间,挂起?t旛宝顶,蜡烛香花烧在炉内,都是沉檀,香烟馥郁,木鱼铜磬音声不断。恰也铜佛灵应,就成了一个大禅林。因此把汴梁、河南一千里内,行善参禅的大家妇女,都来进香,沿路车马不绝。四太子娘娘不二三日就来设供一次,每人诵经的馒头四个、经资五钱,又赐下宋徽宗铸的大铜鼎安在殿门首。别有古铜周彝三尺余高,汉瓶一对,俱是翡翠朱砂、千年的斑绣,供在佛前桌上。大琉璃灯——四面八付垂带,珠子宝石嵌的——点起照得满殿上金光百道,俱是宋朝大内之物。赐了一个匾额,金字朱牌,曰“敕赐护国大觉禅林”。从此这些士官瞻拜,男女皈依。月米香油,各处供送的,如运粮相似。这福清留了各庵上人习学经典,善打法器的比丘尼三十余众,在殿上诵经拜忏,二六时念功课不绝。又立起丛林的清规来,照依大相国寺的执事,也有知客、典座、库头、斋头之类,约三十余人,分任其事,把一个卧柳眠花魔女地,变做了谈空说法梵王天。

    有诗咏比丘尼清净修行的妙处:

    一钵即生涯,随缘度岁华。

    是山皆有寺,何处不为家。

    笠重诸天雪,鞋香净土花。

    他年松偃盖,风雪护袈裟。

    这里大觉寺兴隆佛事不题。后因天坛道官并阖学生员争这块地,上司决断不开,上了一个本。说这房屋宽大,与行院勾栏相近,单给尼姑盖寺,恐久生事端,宜作公所,其后半花园,应分割一半,作儒释道三教讲堂。王爷准了,才息了三家争讼。

    那道官见自己不得,又是三分四裂的,不来照管。这开封府秀才吴蹈礼、卜守分两个无耻生员,借此为名,也就贴了公贴,每人三钱,到□了三四百两分赀,不日盖起三间大殿。原是释迦佛居中,老子居左,孔子居右,只因不肯倒了自家的门面,把一尊孔夫子塑在居中,佛、老分为左右,以见贬黜异端外道的意思。把那园中台榭池塘,和那两间妆阁——当日银瓶做卧房的,改作书房。一边是烟花曲巷狭斜,一边是佛阁比丘天女。

    这些风流秀士、有趣文人,和那浮浪子弟,也不讲禅,也不讲道,每日在三教堂饮酒赋诗,到讲了个色字,好不快活所在。

    题曰“三空书院”,无非说三教俱空之意。有一名人题词曰:阆苑瀛洲,金谷琼楼,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绣地,剩却闲愁,是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

    酒熟堪壎,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但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

    短短横墙,矮矮疏窗,忔查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嶂,绿水边旁,又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

    此等何如,懒散无拘,倚阑干临水观鱼。风花雪月,赢得消除,好炷些香,说些话,读些书。

    万事萧然,乐守安闲,蝴蝶梦总是虚缘。看来三教,一个空拳,也不学仙,不学圣,不学禅。

    却说这有个雨花女寺中一位胡姑姑,年纪六十余岁,名号百花宫主,自成一教。头上僧帽,两耳金环,头挂一百八颗人骨的珠,身穿锦戒衣,手摇铜鼓儿,口念经咒,从着三二十女人,吃的是牛肉大荤。

    有一种法术:凡遇毒蛇恶兽、邪鬼魇魅,请到了百花姑娘娘,摇着铜鼓,不知口里念些甚么经咒,把那毒虫伏住,全不敢动,妖魅也消了。因此法术,人人畏敬,尊奉百花的教,奉他如神,也有投拜门下做徒弟的。听得说这尼姑福清,在四大王宫里,娘娘舍了师师府做香火院,他就起了一个贪念,要来夺此地。

    不料满城士女,抬了三尊大铜佛,安了佛座,不消一月,贴起金来,盖阁修寺,造的个师师府如西天道场一般。

    但见:

    香烟叆叆,旛盖飘扬。五间佛阁,上安宝藏法轮;四面回廊,塑设须弥罗汉。粉壁泥金,三十三天画出菩提狮子座;画梁饰彩,九千九百移来鹫岭象王身。

    说非法非非法,直至万法皆空;言无如无无如,到底一如不着。又有那三十二应现化身,观音普度;五十三参游法界,童子寻师。琉璃高照虚空界,是色非色,那分十万由旬;旃檀香满娑竭海,是闻非闻,只在刹那净土。黄花翠竹尽天机,墙下林檎结果;燕语莺啼皆正觉,阶前檐□生花。木鱼唤醒利名人,金磐敲回尘土梦。

    那日百花姑姑坐着大轿,簇拥着一群女僧,进的大觉禅林。]早有知客报与福清知道,披了戒衣,迎进禅堂。看那百花姑到了大殿上,也不参佛,只将手里铜铃一摇,捏了个印诀,弹了三下,走去禅堂讲座上坐下。这些众女僧都来问讯,磕下头去,他稳坐不动。福清捧上松仁果茶来,就是素果点心、香蕈面筋、粉汤蒸饭。百花姑不坐高桌,自己铺下一路红毡,和这些妇人一带而坐,方才用点心。吃毕,坐着不肯起身。福清不知其意,只见随的女僧传百花姑的言语,说要收福清做个徒弟方才起身。

    这福清见百花姑人人敬重,必然有些道行,闻知要收他做徒弟,欢喜不尽,忙忙取了戒衣披在身上,铺下展具,向百花姑合掌问讯,倒身三拜。这姑姑取了一串西洋琥珀数珠来,挂在福清项下,起来上轿去了。这福清结拜师父,指望传他些西方佛法,那知道百花姑要他拜了徒弟,好占这大觉寺,行他的邪教,今日这西洋数珠,做了福清的媒礼,从今再不敢推辞了。可怜一个道场,惹出一伙邪魔,造孽不校。

    有分教:

    白莲池畔,又添上几丈污泥;紫竹林中,忽燃出千重烈火。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二美女诲yín游佛殿一老尼惑众念莲经词曰:试问禅关,参求者无数,往往到宅空老。积雪为粮,磨砖作镜,误了几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无yīn树下,绝想台前,杜宇一声春晓。鹫岭云深,曹溪路险,是处故人杳。冰崖千丈,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那时节,识透源流,才见龙王三宝。

    话说福清尼姑又结好了百花姑子,这大觉禅林一发兴头。

    却说卞寡妇、鲍指挥娘子,领着两家女子——香玉、丹桂二人,因在汴河桥住着福清庵上几间净室,时常往来,甚是亲热。尼姑们喜他寡妇子女替他做鞋脚、缝衣服;这两个寡妇,喜这尼姑们要茶要水方便些。住有半年之外,忽然尼姑福清奉了王爷令旨,搬在师师府,造寺修佛,一时热闹起来,把这小庵子撇下,另招了一个老聋姑子看守香火。这两个寡妇和女儿,领着一个痴哥,甚是孤?j,又没个男子,把酒店本钱,都被人赊骗下去。虽是一个院子住着,依旧两家过活,时常包揽些鞋面花朵,将针指来度日。听得福清新修起大觉寺来,要去随喜。

    两家商议,不好空手去得。等了半月,凑起钱来,买了四盒糕饼枣面,使痴哥担了,又借了邻舍家几件衣服,把两个女儿打扮齐整。母子四人锁上房门,痴哥引路,和这些烧香妇女,走过汴河桥来。不上二三里路,望见河沿一带,翠馆青楼,几条小巷,穿过去却是大觉寺了。正值福清请了白衣庵里有道行的吕师姑法名加济,说法宣卷——来宣一卷花灯佛法的公案。

    大门首竖起高旛来。这些各庵的尼姑、吃斋的妇女,把一个大觉寺通挤不开。木鱼、经声,百十尼僧和着佛号,好不热闹。

    卞千户娘子、鲍指挥娘子都是老成打扮,只有两个女儿十分好看,一步步走进庵里,那些游人妇女看的人涌上来,真天仙并佩凌波出,魔女拈花送供来。

    到了大殿上,先拜了佛像,早迎着谈能和知客,引至方丈,与福清问讯了,才叫痴哥挑着四副盒子,揭开看了。福清道了生受,使谈能收了,摆斋在斋堂里。母子四人吃毕茶食点心,踅到方丈来听讲,在长凳上坐。众女僧打起钟鼓法器,才请升座。

    却说这吕姑子,年将六十余岁,生得黄面长眉,挂一串金刚子数珠,穿着袈裟,手执九环锡仗,两个小尼姑手执黄旛,引上法座。中间供着一尊□金观音,香炉金磬,烧着檀香不断。

    两边小桌坐着八个尼姑,管着打磬念佛。只见法师上座一毕,这些尼姑女众俱来问讯参拜。那法师只将?D金观音略一举手,便稳坐不动,把双眼闭着,搭下眉毛来,做出那坐禅的气象、得道的威仪,大声说道:“今日堂头和尚要讲甚么佛法?听老僧粗讲西来大意。”便道:人身易失,佛法难逢。夫妻恩爱,一似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儿女情肠,好似烧瓦窑,一水和成随处去。石火光中,翻不尽没底□斗;海沤波里,留不住浪荡形海披毛戴角,转眼不认爷娘;吃饭穿衣,忘却本来面目。无明火里,生出贪、yín、妒、狡四大轮回;无常梦中,历遍生、老、并死七情孽债。因此阎罗老子伤心,无法救地狱中饿鬼;释迦牟尼出世,愿度尽阎浮上众生。三藏八乘,火池处处见莲花;十地六尘,苦海沉沉流贝叶。黄氏女看经,宝盖金桥迎善女;目莲救母,铜蛇铁树报冤魂。持斋念佛,袁盎超几世沉冤;礼忏斋僧,郄后证三生正果。一失脚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

    因说偈曰:

    如是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又问:“堂头和尚今日从何处问起?老僧放参。”

    只见首座有一尼僧上前问讯,说道:“佛法参禅,先讲过行住坐卧。请问和尚,如何是行?”

    答曰:行不与人同行,出关两足云生。为着千峰吐翠,踏翻古渡月明。

    又问:“如何是住?”

    答曰:住不与人同住,茅屋青山自去。庭前老鹤吟风,门外落花无数。

    又问:“如何是坐?”

    答曰:坐不与人同坐,婆娑影儿两个。雪花扑面飞来,笑我北窗纸破。

    又问:“如何是卧?”

    答曰:卧不与人同卧,葛被和云包裹。孤峰独宿无聊,明月梅花与我。

    又问:“如何是色中人?”

    答曰:嫫母、西施共一身,可怜老少隔千春。今年鹤发**皮媪,当年花貌玉颜人。

    又问:“如何是人中色?”

    答曰:花开花落两悲欢,花与人同总一般。开在枝头防客折,落来地下有谁看。

    又问:“如何是人中境?”

    答曰:沧海尽教枯到底,青山直待碾为尘。

    又问:“如何是境中人?”

    答曰:翠色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全身。

    又问:“如何是空即是色?”

    答曰:莺啭千林花满地,客游三月草连天。

    又问:“如何是色即是伫?”

    答曰:万象全归古镜中,秋蟾影落千江里。

    法师放参一毕,便叫:“堂头大和尚,我今放参,并无注脚,你那善男信女,优婆塞、优婆夷等,有善问法参禅的,我今大发慈悲,任凭提问,老僧信心指授。”问了半日,讲堂上坐的妇女,挨肩挤背,没人敢言语。八个尼僧,齐齐合掌,下得公座来,朝上问讯,禀法师说:“众生初学佛道,不识堂头和尚深微佛法,请宣法卷,略破愚迷。”齐声和起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堂上堂下,一齐接着念佛。

    众女僧把法鼓冬冬打起,金磬一声,法器齐动,满讲堂香烟云绕,梵音潮动,真叫人骨冷魂消,尘心一洗。那法师方才开眼而说公案,众妇女僧尼,又问讯五体投地,请师宣卷。一面送上茶食香果,各人面前俱有香茶。这些听讲的人,涌将上来,又是听讲,又是看这些小姑子和美色妇女,何止有二三千众。于是法师高声演说。先念诸佛名号,念佛一毕,梵音止响,那法师高坐禅床而诵偈言:六万馀言七宝装,无边妙义广含藏。

    白玉齿边流舍利,红莲舌上放毫光。

    喉中甘露涓涓润,灌顶醍醐滴滴凉。

    假饶造罪如山岳,只念菩提忏法王。

    “今日宣的卷,是一部花灯轿莲女成佛公案。单说大宋朝仁宗皇帝年间,出在湖广襄阳府善乐村,有一个善人,姓张字元善。

    娶妻王氏。两口儿一生持斋念佛,重道斋僧。年过四十余岁,并无一男半女。家传的手艺,做些花朵灯笼,生理度日。挣得钱财,算足两口儿一日费用的,略有宽余,就修桥补路,布施贫人。因此,人都叫他做‘花灯张善人’。法当赞诵,大众宣扬。”首座敲起磬子来,念曰:有宋朝,襄阳府,善人张士;同安人,王妈妈,在家修行。

    两口儿,安本分,持斋把素;

    开着个,生意铺,花朵灯笼。

    南无阿弥陀佛

    妆佛前,百种花,飞金布彩;

    做空里,长明灯,三界光明。

    终日里,念弥陀,口讲因果;

    虽然是,不思议,无字真经。

    南无阿弥陀佛

    “张善人夫妻两口无儿无女,吃了长斋,每日口念弥陀。忽一日,惊动了西方我佛释迦牟尼世尊,佛眼一观,说他夫妻行善,该生一佛子出世,度他二人升天。遣了案下散花天女,化成一白发婆婆,来下阎浮世界,把《妙法莲华经》传与他夫妻二人,以成其道。果然天女变了一个婆婆,双目失明,头白如雪,年有七旬之上,手持瓦钵竹篮,来张善人门前乞化一斋。手拿木鱼,口中高声诵《妙法莲华经》,如流水相似。大众宣扬。”

    敲磬一声,又念:

    有世尊,在西方,睁开法眼;

    见善人,宅门外,瑞气千重。

    只因他,不识字,难传佛法;

    差天女,化婆婆,口授《莲经》。

    南无阿弥陀佛

    有婆婆,隐真身,化成幻相;

    年七十,双失目,白发蓬松。

    手持着,木鱼子,沿街乞化;

    念《莲经》,随口转,字字堪听。

    南无阿弥陀佛

    有善人,在门前,十分慈念;

    唤安人,备茶饭,接待高人。

    南无

    “张善人在门首,见他口念《莲经》,手持竹杖,心中思想:‘我夫妻二人不得真经,吃的是迷斋。何人报你的恩德,花棺彩木与你送老?’婆婆欢喜不荆”首座敲磬一声,又念:婆婆当下动欢心,世上那有行善人?

    捧茶捧饭养着我,只求一卷《莲华经》。

    南无阿弥陀佛

    随缘度日住几载,不知谁是我的亲。

    善人夫妻忙不住,疾忙接着请进门。

    南无阿弥陀佛

    厨下烧水先洗浴,换了新布衣和裙。

    一间净室忙打扫,佛堂原有佛一尊,

    南无阿弥陀佛

    香花蜡烛摆在上,夫妻同念金字文。

    早晨送粥午时饭,一家茶水尽殷勤。

    南无阿弥陀佛

    不消半年三个月,《莲经》口里往外喷。

    舌底莲花生光彩,动了金刚揭谛神。

    南无阿弥陀佛

    开口闻得旃檀气,合眼就见佛世尊。

    一住三年无怠慢,婆婆开口辞善人。

    南无阿弥陀佛

    “当下张善人夫妻二人,不消一年,学得《莲华经》十分烂熟,如水流相似。一住三年,捧茶捧水,全没一点慢意。婆婆一日看着王氏道:‘我今打搅你夫妇三年,经已念熟,今晚要辞你还家。’王氏便说:‘妈妈,你今传经三载,我夫妻受其大恩,不曾报效,原说替你养老送终,因何舍我便去?你家今在何处,甚么地名?我夫妻好送你回去,时时看望你。’婆婆便道:‘张善人夫妻,近前来,听我细说。’”击磬一声,又念:张善人,你夫妻,休要牵挂;我本来,无定住,身在空门。

    要回去,那里定,东西南北;

    说声去,就要走,不论行程。

    南无阿弥陀佛

    无始来,谁是我,家乡住处?

    撒手去,谁是我,着急亲人?

    一行说,取水来,浑身沐浴;

    盘着膝,打着坐,合掌归yīn。

    南无阿弥陀佛

    “当下婆婆即时坐化而去。张善人两口儿不敢啼哭,念经三日,起了一个龛子化去,供养在西山寺后。不消半月,王氏年四十以上,忽然有孕。到了十月,腹中疼痛起来。王氏卧在内室,张善人念经未毕,眼看见那白发婆婆笑将进来。张善人大惊,才待追寻,只见王氏房中早产下一个女儿。生的眉端目正,面如满月一般。因念经得来,取名‘莲女’。

    “光yīn如箭,日月如梭,不觉莲女长到七岁。生得乖觉伶俐,一见便会。又有一件奇事:口里背诵《莲华经》,顺念顺流,倒念倒流。请了一卷《莲华经》来,字字行行,一似念过的一般。天生胎素,口不尝荤。每日在家做些花朵,略有闲时节,即看经拜佛。只有一件,不守女儿规矩—一听见僧人参论佛法,就要出门去观听。有一个能仁寺惠光和尚,登座开讲,莲女疾忙走入寺中,便高声问道:‘龙女八岁献宝成佛,我今七岁,没有宝珠,何时得道?’把个惠光长老,惊得一句答应不来,张善人听说女儿走进寺去参禅,甚是惶恐,疾忙抱了回来,分付王氏好生看守女儿,勿叫他张头露面,惹街邻嗤笑。因此莲女日逐做些花朵,不得出门。

    “到了年方二八,因元宵能仁寺上灯,众檀越约了灯会,悬起千百盏灯来。妇女们烧香的、看灯的,人山人海,都去随喜。莲女要去,父母拦挡不住,王氏说道:‘孩儿年已长成,不比你七八岁时去混他的讲堂,也惹人议论,同几个邻舍老婆婆去能仁寺看灯,早去早回。’”首座击磬,又念:有莲女,能仁寺,把灯观看,密层层,佛塔上,万盏明灯。

    又遇着,老禅师,登堂说法;

    引动了,红莲女,去问禅宗。

    南无阿弥陀佛

    向法堂,讲座下,高声大叫:

    问和尚,满寺灯,何处先明?

    和尚答,佛殿上,灯光先照。

    莲女说,佛灯外,谁是心灯?

    南无阿弥陀佛

    老和尚,答不来,莲女大怒;

    走上去,打一棒,要问机锋。

    南无

    “当下莲女问道:‘佛灯今在殿上,心灯却在何处?’长老一时应答不来,莲女夺过长老禅杖,当头就打。慌得这些看灯妇女,一涌上来,把禅杖夺了,推拥莲女回家。

    “张善人夫妻十分惶恐,埋怨女儿不守闺门,使人嗤笑,连忙叫个媒婆,与莲女提亲。有一个李员外儿子,和莲女同庚,也是一十六岁,且是聪明俊秀,常见莲女门首卖花,看在眼里,使人来说媒。张善人两口儿只拣择女婿,不争财礼,遂结了亲。

    看了吉日良时,把莲女打扮得如花似玉,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上了花藤彩轿。各处花店将花朵添箱,点起花灯,前后有百十余对,都来看莲女成亲。”

    敲磬一声,又念:

    本家男,张家女,门当户对;

    许了亲,下了礼,酒果羊红。

    红鸾星,择就了,七月十五;

    众亲邻,来助喜,俱送花灯。

    南无阿弥陀佛

    有莲女,打扮的,天仙玉女;

    恁爷娘,送上轿,两泪交零。

    叫一声:我的儿,养得娇惯;

    到人家,守规矩,休要讲经。

    南无阿弥陀佛

    撇得俺,老夫妻,没有下落;

    养了你,多半世,没个后成。

    有莲女,全不答,高讲《莲经》;

    一卷经,刚念毕,不听人声。

    南无阿弥陀佛

    到门前,放下轿,拜门行礼;

    有公婆,接新喜,捧着花瓶。

    掀轿帘,忙来请,新人下轿;

    似木雕,如泥塑,全不答应。

    南无阿弥陀佛

    半空中,忽闻得,笙箫仙乐;

    放金光,天花落,香满虚空。

    南无

    “当下莲女在花灯轿里,一卷《莲经》诵毕,左脚盘着右脚,小小弓鞋搭在膝上,坐化而去。李家慌忙去请张善人夫妻。只见半空中笙箫仙乐,一道金光,天花乱坠,见莲女站在空中,向说偈曰:我本西方座上人,偶将两脚踏红尘。

    众生若问《莲经》义,看取花灯不坏身。

    后来张善人夫妻升天,不在话下。”

    法师宣卷一毕,大众高声和佛,打起法器,送法师下座。

    这些妇女们听到好处,也有笑的,也有愁的,只有这丹桂、香玉二人,不住的乱笑,也不管甚么经典佛法。两个寡妇,要辞了福清,和二女回家去。只见有两个女僧进来,传百花姑的师命;“要来寺里同大众讲经哩,明日打扫一座禅堂,在这里过夜。”封了五十两银子,叫福清早早安排斋供。慌得这福清满口答应,那敢推辞。这丹桂、香玉二人,要等着看百花姑讲教,就不肯起身,福清留下在后禅堂法炕上歇去了。

    有分教:

    外道妖魔,安下经典演法术;惑人邪教,移过参拜闹经坛。

    不知百花姑的演教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观邪教女郎应乱性闹斋堂贫婿忽逢妻诗曰:我本禅宗不会禅,甘休林下度馀年。

    万缘歇尽非除遣,一性圆明本自然。

    山色溪光明祖意,鸟啼花笑语真诠。

    开窗自看云生灭,惊起鸳鸯水上眠。

    又:

    道高一尺魔高丈,魔道相因有是非。

    山鬼自能生伎俩,野狐原不碍禅机。

    □投赤水传心密,火种青莲喻法微。

    洗脏吞针学得否,木儿骑得铁牛归。

    话说百花姑子使女僧送了五十两银子来,叫福清姑子预备斋供,安立道常福清使小尼姑谈富去请姑姑到来登座。一顶大轿、一对黄旗、一对红棍,后面骑马的女僧有百十余众,簇拥大轿。到了大觉寺门,下了轿。这些女僧一涌而入,随百花姑上殿拜佛,然后走到东边新安的方丈。早已安下讲座蒲团,两边听经的长凳,坐了满满一屋。先是福清来参拜问讯,遍送了茶,茶罢摆斋。姑姑在法座上独自吃斋糖、食异果,都是高簇朱盘。摆上饭来,又是二十大碗,无非是香蕈麻茹、燕窝天花各种贵菜,油炸面筋、糖灌鲜藕等物。吃了几箸,取下去给众尼僧吃了。各人面前一盘糖卷、一钵蒸饭、各样素菜,十分丰足。那尼僧打起磬子,不知念了几句甚么经咒,一齐把斋饭吃饱,取了家器,各人下堂洗手吃茶,才安排坛常这些看的妇女和这些烧香的闲汉,都立住了脚观看,有说是请下活菩萨来的,有说是试他法术,要拆剥活人的。门里门外,不知有多少人,等看这百花姑演教。连这福清姑子也不知演甚么法,讲甚么经。到了掌起灯烛来,大殿上击鼓念晚功课,这百花姑还不见上座。

    但见:

    悬几盏琉璃彩花灯,挂几行西番神图像。中坐着二尊菩萨,傍立着三天侍从。也有那执刀仗剑,手取人头,青脸红发,号作助兵的神将;也有那骑狮跨象,顶开天眼,三头六臂,称为护国的天师。才开坛鸣锣击鼓,一登座左跳右舞。

    大殿晚功课一毕,只见把钟鼓一齐打起,闹成一块,也不拜拂,也不打坐。抬出一尊□金的佛来,有二尺余高,说是佛祖。两僧将佛供在中间,百花姑才下了法座,绕佛三匝,把手中铜鼓摇起,口里念着些咒,拜了九拜。却自己先取了一面大鼓打起,唱的曲儿,娇声浪气,极是好听。这些女僧,一人一面鼓,齐齐打起,和着唱曲,聒得地动山摇,言语全听不出来。

    打了一回,只见四个尼僧在佛前对舞,左跳右跳,舞得团团转起来。众尼僧一齐和佛乱转,满殿里转得风车相似,好不中看,只叫做旋舞。连供果盘上灯烛都舞得昏暗了。又是那四个尼僧,你搭我肩,我搭你背,挽手袅娜,侧胸歪头,备极那戏狎的形状,只叫做鸾凤舞。看的妇女们俱在方丈门外,挨肩挤背,眼花撩乱,着实动兴。那年长老成的香客、吃斋识羞的妇女,也有散去的。落下得这些邪教妇女,如卞、鲍二寡妇和丹桂、香玉二女,见这相调的光景,便住在那众尼姑香客丛中,看的不了。

    只见百花姑上得法座,两眼□□,盘膝打坐。更有一个三十岁年纪番僧,生得眼大腮宽,面如赤枣的,手执大鼓,向佛前一左一右,一跳一滚;一个生得二十余岁白净面皮,柳眉星眼,带条红绳,撇有一丈余高,一上一下,一东一西,对着这击鼓的并舞不止,真如飞凤游龙。这叫做天魔舞。这等轮流乱舞,直闹到五鼓,把这大觉寺里尼僧们弄得半颠半倒,恨不得也学这法儿顽耍,好不快活:“却去冷清清看经念佛,怎如得他们这等快活!”这里尼僧收拾了坛常以此为常,把个大觉寺竟做他的禅林,按下不题。

    且说这来看的妇女们,俱是汴梁城久惯串寺烧香、养和尚、认徒弟、吃邪斋、讲外道的,那有正经人家肯容这妇女们烧香入庙之理?就中有指挥营里旧武职娘子们,杂在人丛里面。有一个张都监娘子,认得这卞千户娘子、鲍指挥娘子,在姑子房里坐的:“到像十五年前卞奶奶、鲍奶奶一般。怎么这几年在北京地方,却走在这里来?恁有两个好齐整的女儿,莫非是我当初主媒,说他两个做干亲家的?”走进方丈里边,和众姑姑问讯了,上前细认,才笑嘻嘻的道:“我的奶奶,你两个就不认得我了?”鲍指挥娘子上前一看,才认得是张都监家李太太,当初住着一个营里,结着上东岳庙进香的社,何等亲热,经这大乱,你东我西,险不当面错过去了。大家拜了又拜,忙叫丹桂、香玉过来拜见,道:“这就是当初替你两个做媒的张太太。”当下拜了。张都监娘子看了他两个女儿如花似玉,和一对牙人儿一般,道:“记得分别时,两个姑娘才三四岁,今日长出这样苗条来,怎说我们不老了!”

    尼姑让到斋堂里,摆上茶来。看这张都监娘子,比旧日头尽白了,打扮得老成,甚是淡素。说些当年旧话,家长里短的,问个不了。因说起:“你两家的亲家,这几年因大乱,可曾通个信儿?就忘记了是那家的媳妇。二位姑娘也都是该出嫁的年纪了。”鲍指挥娘子便说:“这几年在北方做个穷武官,又遭着不幸,人亡家破,那里通个信儿去?”指着丹桂姐道:“我这个业障,从前许了侯指挥家,酒席上换了个钟儿,谁见他丝麻绵缕儿来?他家公公拨在山西守备,还不知在也不在。”张都监娘子道:“我老了,忘事,通不记得你和小指挥侯瘸子家做了亲。”说着话,看了看丹桂姐,就不言语了。又问道卞千户娘子:“这位姑娘当初许配谁家?”卞千户娘子道:“西营里王千户。从定了亲,遭着兵乱,各家守分,只说道日后成婚时行媒礼罢,如今也没个人影儿来问声。过着这穷日子,孤儿寡妇的,还不知将来这女孩儿怎样的打发哩。”张都监娘子道:“这不是老王千户王明宇的儿子么?”卞千户娘子道:“正是他。我记得到是一个好白净女婿,大玉姑娘两岁,如今也该十八九岁了。”张都监娘子道:“你还不知,这是我家外甥。从拨在大同营里,这儿子死了十年多了,你还想女婿哩。一家人家,通没个影儿。”又看了丹桂姐道:“我本不该通这个信儿,说起来,你娘儿两个又是一场恼了。”

    鲍指挥娘子道:“莫非俺亲家女婿也乱后没了?”张都监娘子道:“没有了到还干净。如今侯指挥夫妇都外丧了,撇下你这女婿,穷得没有片瓦根椽,又没人样,被金兵头上砍了一刀,刚逃出命来。如今只一根腿走的路,人都叫做他侯瘸子。

    这些时只在营里亲戚家赶饭吃,那里有个家业哩。今日要随着我来烧香,因走不动,借了个驴骑着,随我后边,不知几时到哩。”说得鲍指挥娘子满眼泪落,丹桂姐垂首无言。

    正在伤心,只见一些男女走进方丈来,叫张都监娘子道:“这早晚该家去了,赶得驴来接你哩。”就中走出一个十八岁的小厮来,只见:搠腮拐脸,头上蓬几根黄毛;绰口稀牙,身上披半截蓝袄。瘸脚雁寻更,三步顶人一步走;癞头鼋下水,缩头容易起头难。行动时左足先仰,好似等打拐的气毬;立下时单腿独劳,又像扮魁星的踢斗。仙客追随,不日妆成李铁拐;美人绝倒,何年得见赵平原。

    这就是侯指挥的荫袭,丹桂姐的佳婿。这侯瘸子拐进方丈来,看着张都监娘子笑道:“大娘不等我先来了,听了一夜的番经,如今该回去了。”看着卞千户、鲍指挥娘女们一处坐着,朝上唱了个喏道:“这大娘们是谁?”

    这张都监娘子口快,道:“你还不给你丈母娘磕头!今日也找丈母,明日也找丈母,却原来在这里相遇。”侯瘸子抬头一看,但见两个好齐整女子,随着这两个寡妇身后,也不认得那一个是丈母,把那瘸腿伸开,先趴在地下,磕下头去。羞得个丹桂姐转过脸去,一时没有藏处。这瘸子看见,明知是他媳妇,却认不出那一个是桂姑娘,故意问道:“我的媳妇桂姑娘可好么?”鲍指挥娘子恼得答应不出来。张都监娘子好顽口快,拉过丹桂姐的手来,道:“你看看,这等一个媳妇,我看你在那里成亲!”侯瘸子抬头一见,不知魂飞在那里去了,吓得心窝里乱跳,好似见了狼的一般,又唱了一个喏,道:“待明日我到丈母家去磕头罢。”一步一拐,出寺去了。这卞、鲍二寡妇和张都监娘子好生没趣。丹桂姐十分的春心,不觉一时冰冷,笑不得哭不得,暗暗道:“奴好命苦,遇着这个冤家,到不如香玉姐死了丈夫,落得干净,还好另嫁。”说着,送出张都监娘子去了。

    这些尼姑也都嗟叹:“这两个女儿一表人材,却遇着这个女婿,正是前生修因不全。”留下他娘女四人吃了早斋,才说起:“旧日庵子上没人看管,隔得远了,如今这大觉寺的房头极宽,不如接上你娘女们来,还是隔壁住着,做些针指。”福清道:“自从进得寺来,立起丛林接众,上下有百十余众女僧,整日价香客茶水,通忙不了,一双鞋脚也没人做。还请他姐儿们来。后面三教堂东边有一所闲房,前后十二间,原是师师家下人住的。如今隔着个书房,俺出家人不便走动,你们来住着,做鞋做脚的方便些。”卞、鲍二寡妇道:“可知好哩!那里孤孤?j?j的,如你老人家过来了,也没个人说话儿,连酒本钱都没了,还恋着甚么?看个日子搬过来,靠着这寺里也好做伴儿。”一行说着,尼姑送出寺来,分别上路回家去了。

    先使痴哥去开了门,两个寡妇进去坐下,鲍指挥娘子叹了一口气,向卞千户娘子道:“今日也等女婿,明日也等女婿,如今弄出这个冤家来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休说穷得一个锅也没有,只这个残疾瘸子,我这等一个女儿,怎么看着过日子?到不如玉姑娘,退了亲,何等干净。”说毕,放声大哭。

    卞千户娘子劝住了。丹桂也自回房,呜呜咽咽,啼哭去了。卞千户娘子便道:“依着我说,这个女婿也还差着个影儿哩。当初你家又没见个三媒四证、羊红酒礼,不过是一群酒鬼们醉了,换了个钟儿,谁是见来?白白的来骗个媳妇,却又何凭?”几句话语把鲍指挥娘子提醒了,说道:“你也说得是。休道咱这样个女孩儿,就是个好女婿,也要和他讲个明白。咱就乌毛乌嘴的,一句没言语,干贴出一块肉去罢?”这里安排着,只不认女婿是个主意,也不□惶了。

    却说这香玉姐因自己女婿没了,先也□惶,后来见丹桂姐女婿侯瘸子那个模样,好不心里爽利,暗暗道:“要是这样东西,到不如早早离了眼,省得耽搁了人的性命!”一路上回家,只见一个人青衣大帽,远远的送到两人门首,又在邻墙吴银匠家站了一回才去了,正不知是甚么人。可见女儿家张头露像,街上行走,自然惹出事来。

    正是:

    鳌鱼吞却钩和线,从今引出是非来。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严父拜友窥破绽浪子逢姣意着魔诗曰:得失荣枯总在天,机关用尽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无药可延卿相寿,有钱难买子孙贤。

    安心守分随缘过,便自逍遥自在仙。

    集唐:

    瑶台无路可追寻,花径逶迤柳巷深。

    井上新桃偷面色,陌头香骑动春心。

    东邻舞妓多金翠,南国佳人怨锦衾。

    试问酒旗歌板地,相思一寄白头吟。

    从来妇女家只宜谨守闺门,不出户庭为是,若是抛头露面,出外嬉游,不是被人观看谈论,就是惹祸招非,往往如此。说这香玉姐若是安安顿顿在在家中,自然无是无非。不合随了母亲到大觉寺中,看这百花姑子演教,回家一路行来,见有一个人跟随不放,香玉姐看在眼里。那人随到门首,看香玉姐进去了,又在间壁吴银匠门首站了一回而去。

    这人不是别个,原是一个世家公子,姓金名子坚,排行第二,人都称他金二官人。父亲名钰,号静庵,系科甲出身,做过一任福建将军。大儿子名子??,也做个京官,已经早故。静庵告老回乡,富贵无比,因想大儿子已亡,己身又老,只存金二官人一人,年止十七岁,要其攻书习上,将来正好接续官家一脉。因请一位博学先生,训课二官人。又分派书童二人,一名联元,一名金印,吩咐日夕在书房中照应伏侍,不得擅离。

    若是先生及二官人有甚说话,要甚东西,只叫两童传述。“照管二官人不许出来,若不禀明先生,擅自出外,你们即便报我知道。你们若不遵我吩咐,察访出来,一定多要重处!”静庵极力提防,满望有此一番章程,儿子自然用心攻苦,断无他虑。

    谁料二官人少年心性,喜的是花街柳巷,怕的是黄卷青灯。只是打听得父亲不在家了,打通了两个书童,只说老爷叫他。他一出书房,就跟了一个书童,出了后门,不知往何处去了。游玩了一回,才得回家。虽云日在书房,先生极力训课,无如心不在焉。教了一年,毫不见效,先生便要辞去。静庵不知其中缘故,看见儿子学问虽不长进,却是日在书房,大约为资质顽钝之故,且留先生再训诲一二年,看其下落。先生因见主人再四坚留,只得勉强应允了。

    开了年来,二官人已是十八岁了。谁知年纪愈大,读书虽不长进,其一种好色贪yín的念头,倒益发长进了。更添了两个书童在内撺掇照应,弄得他色胆愈大,竟时刻想出外的了。隔年还怕先生管他,先生见其不肯读书,日夕的尽心教他,终归无益,也就心灰意懒,一味做聋诈瞎,诸事由他罢了。二官人看见先生不甚管束,一日不过在先生面前点卯几次,竟弄得在外时多,在馆时少。同了两个书童,在外无事不为。又结交了一班恶薄少年,呼兄唤弟,日日问花寻柳,今日不是到张凤姣家,明日就是到李兰香处,弄得七颠八倒,只瞒得个静庵一人。

    这日合当有事,有个静庵同年赵竹村,自杭州罢任回家,特来拜望静庵。适值静庵外出,门公接着,已经回覆主人不在家的了。因竹村与静庵从前极其相好往来的,久任在外,已睽隔二十余年,又因荒乱,彼此连信息也不相通,所以两边的家事,竟茫然不知。竹村因不曾会见静庵,立住了脚,细细把静庵家中的事,问了门公一番。晓得静庵大儿子已故,又有一个二儿子在家读书。问完再进堂中,对门公道:“烦你进去,请二公子出来一会。”门公答应进内,走到书房里,止有先生及联元在馆中,却不见了二官人,因问:“二官人何处去了?”

    联元道:“我那里知道?”门公道:“今有赵老爷来拜老爷,回老爷不在家里,叫我请二官人出去会会,现在坐在厅前等待哩。你去速速寻来。”联元心里已自明白:“二官人已经出去,那里去找他?”又未便明白说出,只得与门公在家里各处找寻,那里见有个二官人影来?门公因赵竹村久等,只得出外回覆。赵竹村废然而返。

    且说二官人这日闻得百花姑子在大觉寺演教,也不跟着书童,瞒了先生,独自一个出了后门,一直走到大觉寺来。此时百花姑已到,真正人山人海,捱挤不开。二官人也随了众人,看这百花姑演法讲经。东张西望,把眼瞧去,见一丛妇女内,正觑着丹桂、香玉两位俏丽佳人。近前定睛一看,但见:婷婷袅袅又纤纤,翠贴眉稍玉指尖。

    不短不长形影俏,无嗔无怒性情恬。

    低呼窗下莺当愧,悄立风前燕亦嫌。

    若就古今评国色,敢嗤西子是无盐。

    二官人看了,心下惊讶道:“我不道天下有如此美丽女子,若能摆得他到手,不枉人生一世!”正观看间,只听得卞千户娘子与鲍指挥娘子许多说话,二官人心下明白,知那个身躯稍短的美女已是扳了这个瘸子的了,这个稍长些的美女扳的女婿已经死了,尚无亲事。但不知是谁家女子,家住何处。站了一回,正在思想,看见人渐散去,两个妇人同了两个美女,也别了尼姑,上路回家。二官人想道:“看这两位佳人,脚小伶仃,竟走回家,料来他家也去此不远。”跟在背后,远远随去。跟随到他门首,只见他们都进了门,就把门关上,都进去了,正是:少年女子少年郎,那得相看不断肠。

    往往来来还想望,一声进去没商量。

    二官人到了此际,如醉如痴,似失珍宝一般,两只眼还射定他门,似泥塑木雕一样。踱来踱去,又在间壁立了一回,毫没动静,看看红日西沉,免不得勉强归去。

    正是:

    来如花吐气,归似柳垂头。

    不见意中人,翻令喜变愁。

    二官人归来,仍从后门溜进。一直到书房门首,正遇着联元,问道:“老爷归未?”联元道:“老爷倒未曾归,若是老爷归来,只怕大家要吃板子哩!”二官惊问道:“难道有谁人在老爷面前,告诉什么来?”联元道:“今日二官人出去后,有个甚么赵老爷来拜望,因老爷不在家里,说道要请二公子出去会一会。门公进来传述此语,叫我请那个二公子出来,只得回他道:“不知走到那里去了。门公叫我去寻来,只得胡乱与他在桂花厅、鸳鸯厅、西书房、东书房、望云轩、赐闲居,及各处假山洞里、望湖亭边,并厨下柴房、坑屋后门都找寻一遍。

    门公见赵老爷等待已久,只便出外回覆而去。我此时心头还未跳定哩。”二官人听说,吓得面如土色,半晌话都说不出来。

    到了书房,见过先生,即便倒在床上,和衣而睡,心上跳个不祝即叫联元出去打听老爷归来门公如何告诉,可有甚么发觉。

    少顷,金静庵回来,门公将名帖呈上,禀知赵老爷曾来拜望,却未曾提起要会二官人、找寻不见一事。门公回话毕,出外去了。喜得联元手舞足蹈,忙报二官人知道。三人各欢喜不题。

    且说金静庵见了名帖,想起赵竹村从前相好,因连年荒乱,音信不通已久,今闻已经回籍,喜出意外。到了明日,即便打轿回拜赵竹村。竹村接见,彼此多时不见,另有一番亲切寒温的话,自不必说。坐定茶罢,竹村对静庵道:“弟出外二十多年,老兄家中之事,竟毫不知闻。昨日到府,因未得见老兄,细问门公,知老兄尚有一位二令郎,弟闻之甚喜,极欲一见,问知亦值公出未归,未曾觌面。另日还要到府会一会哩。”静庵道:“自别老兄之后,贱荆病故,大小儿又远宦都中。因娶一妾,照管家事,又生此一子,现在请师在家读收。昨日谅不知道老兄赐顾,所以不曾出来拜见。得罪得罪。”竹村道:“弟因门公回说老兄不在家里,后闻说有二令郎,即烦门公进内请二令郎出来一会。门公进去了好一回,才出来说道亦已外出,尚未回来,所以未曾面见。”静庵听说,想道:“他日日在书房中的,如何今说不在家中?”此言甚属蹊跷。”只得含糊道:“既未曾看见,俟弟回家,叫他来拜见。”又说了一回闲话,相别回家。

    一路想来,真正搔摸不着。到了门首,一进门来,便叫门公随进。到正厅上坐定,问道:“昨日赵老爷来,他曾叫你请二官人出来么?”门公不知其故,只据实回覆道:“叫小的请的。”静庵道:“何故不出来看见?”门公道:“赵老爷因小的回覆老爷不在家里,正要上轿,想了一想,又缩转身来,问小的道:‘你家奶奶没过几年了?’小的说:‘没过三年了。’赵老爷道:‘我出门后二三年,即闻得你家奶奶身故的,此事已有十七八年的,你如何说只得三年?’小的道:‘老爷所问的,想是正室太太,小的所禀的,是生二少爷的奶奶。’赵老爷说:‘原来你家老爷还有一位二奶奶么?’小的回道:‘有的,这就是已经没过三年了。’赵老爷又道:‘你才所说二少爷,如今在那里呢?’小的道:‘在家里念书。’赵老爷道:‘此刻在家么?’小的道:‘在书房里。’赵老爷见说,要请出来。小的到了书房门首,见了联元,叫他请二官人出来,他说出外去了。小的与联元在家里各处寻遍,总寻不出来。小的因赵老爷坐等多时,恐其得罪,只得出外回覆而去。”静庵听罢,晓得二官人未曾看见竹村是不差的了,未知何故寻不出来,究竟不明不白。

    打发门公出去,静坐细想道:“若在书房里,既有客来请他,断无不肯出来之理;若不在书房里,毕竟要回覆先生,再向金英联元说明,跟随了才好出去。听门公的话,是书房里面断然不在的了,但是出外,何故联元也不知道?必要细问二个书童,乃知下落。”即便唤联元到来,问道:“二官人近来日日在书房里念书么?”联元道:“在书房里念书。”静庵又问道:“不出来的么?”问到这句,联元一来心慌,二来昨晚因门公不曾说起,不提防发觉的了,没有打点这话,听得静庵问来,恰好打着心事,只得含糊答应道:“没有出来。”口里虽这般说,两脸不觉发赤,话音已是慌张。静庵眼里瞧见,晓得有些蹊跷了,又问道:“昨日赵老爷来,请他出来,何故不出来见他?”联元只得支吾道:“二官人不肯出来。”静庵道:“二官人既不肯出来,竟说他不肯出来就是了,何故又各处找寻?此事是有的么?”联元又支吾道:“没有找寻,二官人不肯出来是有的。”静庵道:“此事赵老爷对我说知,我回来又问门公,说话句句相合,你还要赖到那里去!”此时火性大发,再叫门公进来质问,唬得联元垂首无言。细细驳问,终是支吾,不肯直说,便取大板打了一顿。联元熬痛不过,再三求饶道:“此事要问金印的,小的不过看管书房,二官人出外的事,小的是不知道的。”

    且说这金印,昨晚听得无事,欢欢喜喜过了一夜。直到听见老爷叫联元,已经明白此事有些发觉,捏着两把汗,又不敢走出外来,半日在书房门首,东一张西一望,坐一回立一回,好似热石上蚂蚁一般。只听得老爷在厅上叫他,好像青天里一个霹雳,唬得魂飞天外。硬着头走到厅上,似失魂落魄一般,身子抖个不了。静庵瞧见这样光景,明知他主仆两个在外,不知做些甚么勾当了。问金印道:“旧年先生到馆时,我原吩咐你二个狗才小心照管书房,二官人若瞒了先生走出外边,你们要报我知道。你两个狗才,不遵我的吩咐,倒与二官人在外做事,我已一一知道。联元已经问过,今再细细问你。你若有一语含糊,我便处你一个死!”金印听说,又见联元已经打得这般光景,料来瞒不过的了,若不明说,枉受痛苦,只得将二官所为,一一说出。恼得静庵咬牙切齿,跌足??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口气几乎气死。停了一回,走进书房中来。

    二官人正见两个书童都叫了去,惊心吊胆,坐在交椅上等待下落。瞥见父亲走来,正是: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二官人见了父亲,即便上前叫了一声。静庵怒容满面,向先生把手一拱,即便坐下,二官人侍立傍边。静庵喝二官人跪下道:“畜生!你知罪么?我年已老,你大兄已死,止有你畜生一人,指望稍得寸进,接我一脉。谁知你背了我在外胡行!

    这般畜生,要你何用!”说罢,取起板子,不管上下,打得个落花流水。打了一顿,即叫家人收拾书房一间,将二官人拘禁在内,把门钉断,只留一洞,好把东西出入,二官不许出来。

    金英联元立刻都赶出去。这先生见此光景,甚是好生没趣,只得辞别而去。

    正是:

    偶然做了亏心事,没兴齐来不肯饶。

    不知将来金二官人曾否娶得香玉,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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