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3-7(2/2)

…”

    “我爱这份工作。”父亲打断他,摸孩子脑袋,“我记得容与说过,最崇敬的人是爷爷,对吗?”

    顾容与点头,“奶奶经常会同我说起爷爷当年打鬼子的事,可神气!”

    “这就对了,正是因为有了无数个跟你爷爷一样保卫祖国的人,我们才有了今天。一个国家需要很多人去守护,可是仅仅有他们是不够的,需要更多人前仆后继,我们国家才能不断安定地发展。”父亲望着他入了神的眼睛,知道他是真的听了进去,“容与,你要把这种情怀传承下去,这样,那些为了国家捐躯的人才虽死犹生。老兵不死,因为精神永存。”

    老兵不死,因为精神永存么?

    那么爸爸,容与把你留给他的东西都捐给大山里的孩子,你说好不好呢?

    这样你是不是就虽死……犹生呢?

    爸爸爸爸,你能不能回答我,你是不是还跟我在一起的呢?

    姑姑也有小半年没有回家了,而家里几个月却住进了一个同姑姑长得几分相像的阿姨。爷爷说,容与,阿姨在我们家做客的时候,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

    那位阿姨出奇的安静,会每天拨着窗帘看对面的苏家,只要眼前出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眼里才会蓄满难得的笑意。

    因为父亲的离世,顾容与变得安静了,只是有时候还是会因为好奇心而按捺不住自己,他问阿姨,“阿姨,你在看子慕吗?”

    那时候那位阿姨就会很温柔地看着他,“容与,你说子慕是不是长得很像一个小天使?”

    “我们都叫她慕慕公主,可是海欧不像王子。”

    “那海欧像什么?”

    顾容与苦思冥想,“像骑士。”

    阿姨难得地闷笑,“那容与想不想当慕慕公主的王子呢?”

    顾容与摇摇头,“不想,子慕娇娇滴滴的,我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顾容与歪了脑袋,“喜欢落落大方的,坚强的,心要跟爸爸一样高远的。”顾容与张开了怀抱比划着。

    心思要很高很高,思虑要很远很远。

    爷爷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奶奶总是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背过身子去抹眼泪,就连妈妈,每天也是早出晚归的,回来的时候满是疲惫。

    顾容与偷偷地问了那位阿姨,妈妈和爷爷奶奶这是怎么了?

    阿姨摸摸他的头,告诉他,没什么,就是外面的风雪迷糊了路,不大好走路罢了。

    顾容与似懂非懂。

    第二日便有人带了搜查令来搜查他们家,动静闹得蛮大,还砸碎了他最喜欢的一个杯子。后来,还带走了奶奶。

    阿姨亮如鹰隼的眼睛看着他,低声问,“容与有没有收了别人的东西?”

    顾容与犹豫了一会儿,说没有。

    阿姨抿了抿唇,蹲下来,与他一般齐高,“容与今年几岁?”

    “十岁了。”

    “十岁,是一个大孩子了。容与有自己的是非观和善恶观,这样很好。但是容与还不够高,看不到更多窗外的东西,所以很容易就被蒙蔽。你看窗外那棵树,在我们的位置只能看到它茂盛的枝干,可只有在更高的位置,才能低头瞧见它的根。”

    “阿姨,我不明白。”

    “容与,虽然你的奶奶和你的妈妈都不希望你知道,但是阿姨还是想告诉你,因为容与是大孩子了,应该有自己的担当。”她蹲久了,感觉乏了力,坐到了床沿,“你的爷爷不是去出差了,而是被双规了。”

    “什么叫做双规?”

    “双规是纪委专门为有遏制党内腐败而设置的,要求有关人员在规定的时间、地点就案件所涉及的问题作出说明。简单的说,就是你的爷爷被怀疑收受贿赂,被人带去问话了。”

    顾容与急急地说,“爷爷不会收受贿赂的,爷爷是个清官!”

    “嗯。”阿姨拍拍他的肩膀,“可是他被组织怀疑了,今天来家里搜查的人就是来找证据的,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所以阿姨问你,有没有收受别人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放在了哪里?”

    顾容与看着她,一瞬间眼里便蓄了泪,“是不是因为这些东西害爷爷被双规?”

    阿姨有些不忍,但仍然点头说是。

    眼泪在眼睛滚了两滚,还是掉了下来,“我……我不知道会这样……那个阿姨是……是爸爸死去战友的妻子……我才让她进来的……她……她说……这是爸爸留……留给我的礼物……爸爸不想让爷爷他……他们知道……这是爸爸跟我的秘密……那些东西……我都捐给了希……希望工程……爸爸……爸爸说过的……”

    阿姨一把把他搂到怀里,很温柔很温柔,“容与是个很好的孩子,很好很好。”她摩挲着他的脸,“爸爸肯定为容与骄傲的。”

    “是我……我害爷爷……爸爸会不高兴的……”

    “你捐给希望工程的回执单还在不在?”

    容与点点头,“压……压在文具盒下面……”

    阿姨似是松了口气,更紧地抱住了孩子,“容与乖,容与别哭,爷爷不会有事的。”

    之后,他便由妈妈领着,去了检察院。

    检察官因为是对着一个孩子,所以态度比平时好上许多。而且,这孩子能把这些东西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手上还有他爷爷被双规前两个星期送给希望工程的回执单,上面的东西悉数不落。若是真的坐实了受贿,估计得把牢底都坐穿。

    检察院依孩子所言,在机关大院的监控室调了监控,的确有一个女人在孩子捐物的前两天,提着东西敲开了顾家的门。

    于是,案情便清晰明了了。

    即便是真的收了贿赂,那么如此敏锐的嗅觉和应对政策的确让人叹为观止。

    只是那个当了出头鸟的笨女人,不知道听信了谁的话,傻乎乎地提了东西来陷害顾家,实在落不着好下场。

    别的暂且不谈,但是对顾容与来说,的确是一次信仰的崩塌。

    第一卷 我找得到的从前 chapter.6吾家有宝名苏拓

    晚上在饭桌上,苏拓仍是坚持坐她腿上吃饭。

    向彤说,她要和苏志国回到南边,组织里催得紧,最快明天就要动身了。重点是,咳咳,含蓄地说明白要把苏拓带走了,边说边看自家老头子脸色。苏拓打出生以来一直在父母身边,他们难得回来,这回苏拓还没在爷爷怀里捂几天呢,又得带走了。苏志国出去办了事,这活就落到了她身上。

    爷爷眉头一皱,自是舍不得苏拓的,一把年纪了,儿子儿媳不在,有个幼龄的孩子承欢膝下也是极好的。子慕和维拉不一样,孙女都是大姑娘了,即便是再怎么关爱,也得估摸着度。

    苏拓倒是乖巧的没有说话,越发在维拉怀里蹭啊蹭。维拉当孩子舍不得,摸了摸他的头,给他喂了一块茄子。

    吃了饭,苏拓又走到窗边去蹭窗帘,蹭得要起火了,才迈出短腿,搬了凳子,到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了四袋牛奶,一袋面包,一罐草莓味的果酱。

    向彤看见了,过去帮了把手,问,“小拓没吃饱吗?”

    苏拓回答,“吃饱了,但是我跟梅梅说好要一起玩过家家的。”

    向彤看着苏拓的眼睛,小家伙大眼睛水汪汪的,看起来特诚恳。向彤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从冰箱里拿了保鲜袋把东西都装了起来。

    “去吧,早点回来。”

    明天就要走了,小家伙一晚上都表现得古里古怪,大抵是舍不得了。现下想跟大院的小朋友玩玩,也就随他了。

    苏拓提着保鲜袋冷静地跳下凳子,关上冰箱门,答,“知道了。”

    说完就颠儿颠儿地跑了出去。

    咚咚咚。

    海斌打开门的时候愣了一小会,低了头才看见人,忙笑着招呼,“是小拓啊,吃过饭了吗?”

    苏拓点头,“吃过了,我来找海洋哥哥玩。叔叔吃过了吗?”

    “你林阿姨正在做呢。”说着,海斌把苏拓领了进来。苏拓左看看右看看,他第一次来他们家,倒是一点也不拘束。

    海欧伸着一双修长的腿坐在厅里看电视,见到苏拓有些奇怪,“小拓?你子慕姐姐呢?”

    “姐姐在家里,我过来找海洋哥哥。”

    海欧奇,“你找海洋干什么?”貌似他弟弟跟小拓根本没说过几句话啊?这是什么状况?

    “上次哥哥跟我说会给我讲故事的。”苏拓说得头头是道。

    海欧细看,苏拓的腋下是夹了几本漫画书,似乎还是纯漫画的,随他吧,他可不欢喜给小孩子讲故事。海洋才七岁,能跟他说得上话也不是什么怪事。

    “你海洋哥哥在楼上打游戏呢,你上去找他吧。会分左右不?二楼右边的第二间就是了。”

    苏拓点点头,又颠儿颠儿地跑了上去。

    海欧看着他上到了二楼就往左跑,连忙喊住,“小拓,错了,方向错了。”失笑,无奈地摇头。

    咚咚咚。

    海洋开了门,嗯嗯?怎么回事?貌似是苏家小子?自己跟他很熟么?

    “海洋哥哥,顾阿姨做好饭了,叫你下去吃呢。”

    哦,原来是吃饭。海洋点点头,不疑有他,绕过了苏拓,就走了下去。

    小拓嘿嘿一笑,快速地躲进了海洋房里,利落地关门下锁。

    苏家见夜幕降临的时候苏拓还没有回家,急了,忙打发了李妈去找。可李妈前脚刚走,海欧后脚就进来了,跟组织汇报了情况:小家伙把自己反锁在海洋房里了,怎么劝都不出来,放话曰——我妈妈走了我才出来。

    海欧见到海洋下楼就觉得奇怪了,“你不是跟小拓讲故事么?下楼干什么?”

    海洋愣,“他说饭做好了叫我下来吃呢。”

    海欧一听就不对劲了,害怕出什么事,赶紧跑到楼上去,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后,啼笑皆非。孩子太机灵也让人头疼。

    “你跟他说我明天会做红烧蹄髈和红烧鲤鱼。”向彤大手一挥。

    海欧笑,“他倒是知道您会这么说,他说他带了牛奶和面包。”敢情之前都在储备粮食。

    向彤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这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一套一套的,不好好的教训他将来还要上房揭瓦了!”

    向彤是军人出身,做事雷厉风行的。在门口换了军靴,差点没踏着正步走到海家。

    楼上的子慕听到了海欧的声音,赶紧走了下来,问,“怎么回事啊?”

    “你弟弟,”海欧耸耸肩,“呆在我家不愿意走了。”

    子慕黑着脸说了声胡闹,就随着海欧去了海家。

    维拉却是真的喜欢这个孩子,也跟了上去。

    子慕到的时候向彤正激动着,“梦岚我跟你说,真的你别劝我,这孩子不管着点,上脸。小小年纪这手段耍起来倒是一套套的。”

    “向彤,孩子还小,你这么大声会吓着孩子的。”林梦岚劝道。

    “吓着他?”向彤冷笑,颤抖的手指着门,“他这是被吓着的模样?”

    “我就不出来就不出来,我不要回去,我要跟姐姐在家里。我可喜欢子慕姐姐维拉姐姐了,可喜欢可喜欢!”

    维拉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紧紧地握住了,她不必转头也知道是子慕。她们跟那个孩子有着同一个爸爸,可母亲却不一样。那样的位置是那么的敏感与尴尬,特别是对于从小就在苏家长大的子慕来说,并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想喜欢。这份芥蒂也是一份骄傲,是坚守自己堡垒的骄傲。她有那么多的喜欢不好说出口,对父亲,对苏拓,甚至是向彤。她总觉得若是喜欢了,那样的感情是要被定义为凉薄的,对亲生母亲的凉薄。可又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生母,她的坚持显得有些脆弱与不定。子慕,想必,很难过很难过。

    维拉轻轻地在子慕耳边说了一句:“妹妹,妹妹,我也可喜欢小拓,我们把他留下来,好不好?”如果子慕不愿意往前走,那她拉她一把,让她顺从自己的心,是不是她一个人就不会那么难过?

    向彤冷笑,“即使我走了,爷爷也会亲自把你抓回去!”

    “抓回去了我就再跑回来!”

    “梦岚你听听,你听听。这怎么得了!我……”向彤说着,感到有一只手扯住了她的衣摆。“子慕?”

    “阿姨,姐姐说她很喜欢弟弟,你可不可以,让弟弟留下来……”带有哭腔的声音,不明显,但海欧还是听出来了。

    少年看着子慕温柔了眉眼,帮着搭腔,“向阿姨,既然小拓喜欢,那就随他吧。毕竟在军营里长大,总归不如在这里自在。你们平时一出任务,小拓一个人也没人照应。在家里有苏爷爷看着宠着,怎么也比在军营里强。”

    向彤看着少年,却不知怎么地想起了好多年前,他们亦如苏拓这般年龄的时候。

    第一卷 我找得到的从前 Chapter.7谁没有这样一笔账呢

    向彤记得,子慕四岁那年,她和苏志国千里迢迢回来,得知上幼儿园的女儿快放学时,觉得似乎该履行些做父母的义务,驱车就去了幼儿园。

    是海欧那个少年,噢,那时候还是小海欧,他是女儿最好的朋友,他不认识他们,张开粗短的双臂,死死地护着身后的子慕。

    向彤挥挥手,“子慕,我是妈妈呀。”

    子慕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躲回了海欧身后。

    旁边的家长见了,皱着眉骂他们,“拐卖孩子的我见多了,如此拙劣的招数倒是第一次见到,去去去,再不走就报警了啊。”

    苏志国按了按眉脚,“是孩子跟我们开玩笑呢,你看那模样不是我出的么。”

    那人好自对比了一番,颔首,“像倒是挺像,但是如果是孩子父母,孩子怎么这反应?”

    苏志国叹气不语。

    向彤走到了海欧面前,蹲下,“你是海斌家的孩子吗?我是子慕的妈妈。”

    海欧回头问子慕,“慕慕,她是不是你妈妈?”

    子慕坚定地摇摇头。

    海欧严肃地点点头,“阿姨,我要告诉我爸爸,他要是知道你拐卖我们,他会打死你的。”

    向彤无奈地笑,“你是叫海欧吧,我认识你爸爸……”

    海欧捂住耳朵,背着大书包,扯着子慕颠颠地跑到了旁边的电话亭,抱着电话就给爸爸打电话。

    海斌正在去接孩子的路上堵着呢,闻言,慌张得紧,立刻开了车门,撇下自己的秘书就向幼儿园跑去。

    风尘仆仆地赶到时,看见一个穿红衣裳的大人拿着俩冰糖葫芦对着孩子晃。看海欧的表情,似乎忍到极限了。

    海斌火气一上来,咬着一口钢牙就跑了过去。刚想出手打人,就看到了向彤和苏志国。

    海斌一愣,挥出去的拳头瞬间变成了伸开的手,苏志国也伸开,握爪。

    “孩子还说呢,有人拐带他们,我正琢磨,谁敢来机关幼儿园拐带幼苗呢,原来是你们俩。”

    “惭愧惭愧。孩子还小,忘性大,春节刚见过呢,这会儿又不记得了。”苏志国无奈。

    “这次是回来办事?”

    “嗯,顺便回来见见孩子。”向彤笑着说,“你家儿子倒是犀利,把子慕护在怀里,防我们跟防狼似的。”

    海斌笑,蹲了下来。

    像排练过无数次了一般,子慕伸长了双手,海斌就把她抱到了怀里,海欧则爬上了爸爸的背,对着子慕傻笑。

    “有时候下班迟了,或是路上堵了,都会让他们在幼儿园等一会。”说着,拍了拍海欧的头,“海欧是大人了是不是。”

    海欧使劲地点头,“慕慕虽然没有爸爸妈妈,但是她有我就好了!爸爸你看,我都可以保护好慕慕了。”

    霎时,向彤和苏志国尴尬得手脚不知道往哪摆。

    海斌连忙圆场子,“谁说子慕没有爸爸妈妈。海欧,叫叔叔阿姨,他们是子慕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平时工作忙,不能……”

    向彤没有再往下听,每一句话,都像在煽他们夫妻的耳光。但是向彤从来不敢问自己情何以堪,她哪里有这个资格?

    先不说她是子慕的继母,她和苏志国都是正正经经的军人出身,组织的命令大于一切,由于工作的性质,孩子不好养在身边。虽然她嫁来苏家的时候,子慕还没有记忆,但她的确是拿她当亲生女儿看的。只是没能陪她多久,向彤便回了组织,子慕就留给了家里的苏爷爷和一个训练有素的保姆。她从来都知道,子慕和她的隔阂不在是否亲生,而是在于她能给予她的温暖。

    她自诩是个好妈妈,她对子慕跟对后来的苏拓是一样的。若不是那几年,子慕心脏病发作得厉害,苏爷爷也不会劝她趁着年轻再要一个。后来子慕挺了过来,有了苏拓,她们愈发地远离了。

    甚至,在女儿进手术台那样类似诀别的时刻,那孩子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们这对所谓的父母,一句话也没有说。倒是在他们身后的海欧轻轻地喊了一声“慕慕”,子慕的泪水才止不住地往下掉。这孩子,那时候对现实的世界只有微小地意识,而她把她仅有的意识,全数压在了一个少年的身上。

    那个少年,是她在这个世界温暖着的唯一光芒。

    苏拓这次回来,他先是见到了子慕。晚上,他就在她的耳边说,妈妈妈妈,我可喜欢姐姐,可喜欢可喜欢。

    只是那个姐姐,不敢喜欢他呢。

    子慕从小就没有的,他们欠她的,苏拓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帮他们偿还着。

    是不是把苏拓留下,她欠他们的,就少一点?

    苏志国回来的时候,向彤跟她说了他的决定,苏志国按了按眉脚,也没有说什么。看着他的那一双女儿挨着老人坐着,还有坐在老人腿上的苏拓,他暗自问自己,这些年,都错过了些什么?

    年轻时,他是做过错事的人,而因为他的过失,使一个女子孤寂一生。他是几个孩子的父亲,自然不会权衡在自己心里孰轻孰重,他自诩能将一碗水端平。他的一双女儿,有一个,虽养在家里,他却长年不在身边,隔阂难免。另一个女儿,更是长达数十年不见,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十几年后,她回来了,只是那样的距离,亦如同天堑。

    他知道那姑娘虽然不说,心里对他也是有怨气的,她对他那么彬彬有礼客气有加,那么清晰的排斥,他措手不及,再多的问候也是抑郁于心。

    “维拉,跟爸爸出去走走吧。”苏志国喊了女儿。

    维拉抬头,眼里看不出喜怒,心中却对“爸爸”这个词生了抵触。应了一声,拿过边上的大衣,往身上一披,就走了出去。

    子慕依旧盯着电视剧,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苏老倒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叹气了。怀中的苏拓要跟去,被妈妈大声说了几句,瘪嘴生气了。

    今晚的月色很好,四周静谧得很,没有风,连路旁的梧桐都很静,只是偶尔会有落叶飘下来,承载不了太多重量,落下来却用尽了力气。

    维拉正好接到了一片落叶,捏在两指尖不停地转动,不愿丢弃,似乎丢弃了,身边就没有了依傍的东西。

    “我跟你妈妈认识的时候,是在七九年。我也是在梧桐边见到了你妈妈,你妈妈扎着两个辫子,很美,走在路上,像走在画里一样。”苏志国想起以前,微笑了,“我们遇上了,不久就相爱了。你妈妈很聪明,我从没见过这么聪明那么契合我的女孩子。我们恋爱了三年,几乎自己认定了对方。后来,我趁着假期,跟你爷爷说了我和你妈妈的事,你爷爷却没有同意。”

    维拉看着苏志国面部坚毅的线条,与那收敛了平素锐利的目光,咬唇,“爷爷嫌妈妈出身低吗?”

    苏志国摇摇头,“你爷爷就是从一个农村的小兵做起的,到今天,都是自己赤手空拳地打拼过来的,怎么会嫌弃你妈妈呢。”

    “那是为什么?”维拉暗自抓紧了拳头。

    “你爷爷在文‖革的时候,是左派。我们站错过队伍,后来很多右派被平反,连文‖革也被彻底否定,那几年我们家的日子很不好过。我们家不如别的家一般根系庞大,那时候盯着你爷爷的人很多,每步都要走得很小心。”苏志国叹了口气,问,“维拉,你的外婆,跟你提过你的外公吗?”

    维拉抿唇,摇头,“她只说过外公在妈妈出生不久就病死了。”

    “你外婆也是这么跟你妈妈说的,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你外公还活着。”

    “那为什么外婆……”

    “你外公在金三角,是个大毒枭的门徒。正确地说,当时是个门徒。”

    维拉有些惊愕,“什么意思?”

    苏志国摸着维拉的头,“维拉,你外公是好样的,直到九一年去世的时候,他对着外界的身份一直是一个门徒。你爷爷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的,他告诉我,他是共和国培养出来的第一批间谍,他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关于金三角很宝贵的资料。只是在他去世的时候,你外婆都没有明白他的苦衷。”

    “这跟爷爷不同意你们,有关系吗?”维拉的心开始加速,她隐隐地知道的答案,只是若不听得苏志国的亲口证实,便觉得这一切如同异世一般。政治,权利,牺牲,这些曾经离她那么远的词语,如今几乎要晃得她眼花落泪。

    “维拉,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明白。如果我跟你妈妈在一起,你外公的事情,就会被你爷爷的政敌挖出来,那时候情况会很糟糕,弄不好,我们都不能活。”

    “后来,因为你离开了妈妈,他们就放过你们了?”

    苏志国听出了这个女孩心中因母亲而起的怨气,他无意去扑灭燃烧在她心中的火势。因为他也无数次地问自己,如果牺牲的是他自己,那如今会不会就不是这般结局?

    他闭上了眼睛,眼睛旁的细纹是那么明显,“那时候正赶上八一年的严打,一个很小的错误都会被放大十倍。因为我跟你妈妈的事,已经有人有了动作。你爷爷也是没有办法,那几年家里都不好过,只得求了向家。向家跟我们不一样,祖上三辈都是扛枪的,关系比我们深太多。难得向老爷子愿意帮忙,只是有一个条件,说是他们家的姑娘看上我了,要同我们结姻亲。”

    “你就同意了?你不是很爱妈妈吗?”今晚和父亲说着旧事,维拉连平日的假装都无力。火燃到了眼睛里,便是咬牙切齿地指责。

    “维拉,我对不起你妈妈。那时她跟着我,只会吃苦。”苏志国不敢看激动若斯的女儿,那张于祝闵柔如此相似的面孔,每看一眼,便对他的剐刑。

    “你怎么就没有问过妈妈,问她愿不愿意跟你吃苦。”维拉眼圈红了,哽咽了。

    苏志国的背影有些萧索,他无法回答女儿的这个问题,这些年他一直不敢想祝闵柔,想到她哭着求着到最后心碎着离开的背影。这些,都是他穷尽一生,都还不起的恩情。可是如果再来一次,还是这么选。

    “维拉,你妈妈……有没有跟你提过我?”

    “没有,一次也没有。”

    苏志国流泪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只有老了,才会对过去如此的斤斤计较。祝闵柔的深情,向彤的真情,他自问一个都不能辜负。往事孰对孰错,至今都没有个定论。

    糊涂账太大,一笔烂账,怪就怪年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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