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部分1(2/2)

稍不留神撞了头,疼得哎呀叫起来。巷子只有几尺宽,空身子都很费力,要是背上煤,就只能爬了。庄地坐巷里,喘了阵粗气,又接着爬,这次是真爬了,巷道坑坑洼洼,爬着都很费事。钻进掌子面,庄地看到的情景就更糟了。黑压压的煤层只采了一半,到险处全给放了过去,巷乱得上坡下坡全无章法,像是随心所欲碰到哪儿采到哪儿,一看杨二就没下来过,只是随了窑客们想哪儿挖就哪儿挖。更可怕的是这深的巷,一到窝子里全无支撑,完全靠岩壁自身的力度。庄地问窑客,咋不见木头?窑客支吾着说,岩硬着哩,加木头巷又得往宽里挖。庄地不言声了,用劲踹一脚岩壁,便有碎石哗哗地落——

    意外(3)——

    从老巷爬出来,庄地累得喘不过气,杨二差人给他洗脸,换衣,庄地很想骂一顿他,却又忍住了。默声吃完饭,他问,二拐子哩?

    这一天的二拐子总算是等来了机会,要说,少奶奶灯芯对二拐子的抱怨,多多少少也有点冤枉二拐子。二拐子到窑上,充其量也是个聋子的耳朵,窑头杨二能放心他?他漏给少奶奶灯芯的那点儿信,一半,来自他跟几个窑客的打听,一半,是他自个编的,压根就跟窑上的事沾不上边。这不怪二拐子,二拐子也是一心想讨好少奶奶灯芯,巴不得天天拿到窑头杨二的把柄。可难哪——

    窑头杨二安当给二拐子一个很轻闲的差事,喂驴。

    煤窑往山下运煤,全靠驴驮,南山煤窑养了四十多头驴,有时还忙不过来。以前喂驴的,是窑头杨二的一个亲戚,见二拐子来,窑头杨二很仗义地说,这窑上,尽是苦差事,就喂驴轻闲,你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了窑下的苦?说完yīnyīn一笑,道,喂驴吧。二拐子一开始还感杨二的恩,慢慢,就知道杨二的用心了。有次他背着窑头杨二,跟一个叫猴子的窑客下了趟巷,没想,人还在半巷里,窑头杨二的恶骂便响了起来。

    这窑,没窑头杨二的话,不是谁想下就能下的。

    二拐子一度很灰心,想跟少奶奶灯芯说实话,让他返回下河院好了,他可不想熬在这深山老林,跟驴作伴。没想,下河院很绝情地将他娘仁顺嫂赶了出来。一想这个,二拐子心里就起火。老东西,算你狠,你明里暗里的霸了这么些年,说赶就给赶了!整个年,二拐子都是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里度过的,忽儿恨东家庄地,忽儿又恨自个的娘,恨来恨去,就把方向转到了少奶奶灯芯身上,想让我给你做底细,做梦去吧,我还巴不得让这巷塌了淹了着火了呢。有时他恨得睡不着,就抄起棍子打驴,年后到现在,他已打断两头驴子的腿了。二拐子很解气,打驴的时候,心里是骂着东家庄地的。

    有天他正打着驴,窑头杨二来了,没吱声,站边上看。二拐子也不管杨二,现在他是谁也不怕了,大不了也跟娘一样,让他们撵出去,撵出去还干净,没听说谁离了下河院饿死的,饿死又能咋,比这受气受辱的强。这么想着,手里的棍子越发狠,打得驴满圈跑。终于打累了,打不动了,扔了棍子,躺地上发呆。窑头杨二这才说,不打了?

    还打,谁欺负老子打谁!

    有点血气。窑头杨二笑着走过来,接着又道,不过拿驴出气,也让人小瞧。

    你啥意思?二拐子猛地瞪住窑头杨二。

    没意思,我能有啥意思,你打,接着打。说完,窑头杨二一转身,走了。把二拐子丢驴圈里,左想右想想不出个道道,气得他真就提了棍子,再打。

    二拐子正在圈里喂驴,听见窑头杨二唤,扔下背篓往住人的地方走,快要进屋时,窑头杨二叮嘱道,嘴把紧点儿,想在窑上混饭,就甭乱说。

    屋里的人相继让东家庄地支走了,就连老管家和福,也让东家庄地打发到另屋去了。摇曳的油灯下,映出一老一少两张沉闷的脸。

    很长时间,东家庄地都想跟二拐子喧喧,不为别的,就想喧喧。

    细算起来,这娃也在他眼皮下晃了快二十年了吧,一想这二十年,东家庄地就觉是场梦,不,比梦还恍惚。他比命旺大四岁,屠夫青头死的时候,他已在院里跑趟子。一想屠夫青头,东家庄地的眼前就冒出一团黑,二拐子满月的时候,他还是吃过满月酒的,没想……

    你二十了吧?他问。

    虚岁二十一了,二拐子道,不明白这个yīn狠的男人问这做什么。

    快,真快,一眨眼的事。

    二拐子不言声,眼睛却死死盯住油灯下这个一脸沟壑的老男人。

    到窑上,还顺心不?不知怎么,这阵儿,东家庄地突然就有种悔,很悔,问出的话,也就多了种味儿。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以前见了二拐子,只有气,说不出的气。

    顺心个球!二拐子差点就把这话说出来,不过,他忍住了。二拐子好歹也算个聪明人,尤其察眼观色这点儿,比一般人要强,他从东家庄地脸上,忽然就捕捉到一样东西,很陌生,很新奇,也很好玩。他倒要看看,老东西葫芦里到底卖啥药——

    意外(4)——

    接下来,二拐子就发现自个错了,错得很,东家庄地说出的话,一下就把他给打软了,打蔫了,打得心里竟没了恨,也没了怨,有的,竟是一种软绵绵的东西,很软,软得他都要掉鼻子了。

    二拐子吸了下鼻子,说,东家,我二拐子不是个人,我打驴,我骂你,我不是个东西,我……他都不知道该咋个埋汰自个了。

    东家庄地冷了下眉,他是见不得人这样作践自个的,别人可以作践你,自个不能,自个一作践,这人就真贱了。不过他把这层不满压下去,用同样软绵绵的话说,也怪我,这么些年,很少把你的事放心上。你也别怨悔,持家过日子,谁有谁的难处,往后,只管争气就行。

    我争气,我保证争气。

    这就好,你年轻,只要往正路上走,干个三年五年的,就能成个材料。懂我这话的意思么?

    懂,东家我懂,我保证不再赌,我听你的,往正路上走。

    东家庄地捻着胡须,微微笑了笑。

    这夜,东家庄地和二拐子睡在了一个屋里。

    临睡时,东家庄地突然说,虚岁二十一,也不小了,该成亲了。

    东家庄地给二拐子成亲的主意就是在窑上的这个夜晚定下的。

    要说,促使他改变主意,要把二拐子当个人看,还是庙里的事。

    东家庄地这一次去庙上,可谓换了一次心。

    东家庄地跟惠云师太,是有过一次谈话的,而且谈的很投缘,很带点佛理。

    那是他到庙上的第三个日子,晌午吃过,天飘起了雪花。早春的雪飘起来远没冬日那么寒冷,也没冬日那么壮烈,似飘非飘,倒像是成心把人往某种意境里带。东家庄地站在窗前,静静凝望着雪花,脸上是难得的沉静。也是怪得很,一到了庙里,东家庄地那颗浸着恨浮着不安的心便慢慢冷却下来,变得安宁,变得明净,对世事,也不那么耿耿于怀了,仿佛真就有了一颗禅心。不知何时,惠云师太进了屋,点燃檀香,放进香炉,然后,静静地看恙望雪的东家庄地。

    那一天的日子有些特别,仿佛注定要给两颗心拉近距离。东家庄地转身的时候,赫然望见一张沐着佛光的脸,那般清澈,那般慈祥,蓦地,数十年前的那张脸又跃到眼前,似幻似真,似远似近,东家庄地脱口就唤,婶——唤完,才把自个吓了一跳,忙掩起脸上的惊喜,恭敬地叫了声师父。

    惠云师太竟毫不计较,望着惴惴不安的东家庄地,轻声细语道,发什么呆呢?

    师父,我——东家庄地欲言又止。

    惠云师太笑了笑,说,你来了这几天,我也没过来一次,寺里太过清苦,不知你受得受不得?

    受得,我受得。东家庄地一听师太这样说,立马有些激动了。这口气,这笑容,一下让他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二婶屋里。他也顾不得戒规,挪了步子,就往师太这边过来。师太轻轻一指面前的垫子,两人坐下了。

    你急火攻心,处在恶欲挣扎中,这样下去,未必是好。惠云师太终于启开那张一直对庄地紧闭的嘴,跟他说法了。

    院里上下,一片不宁,我又如何静得下心?东家庄地紧道。

    院里自有院里的定数,你把它看得太重,这心,自然就浮了,心一浮,你便没了方向。世间万物,有方向才能不迷失,你迷困在自己的心里,又怎能看得清方向?

    方向?东家庄地似有觉悟,端身坐好,聆听起来。

    那天惠云师太给他讲了好多,有些庄地能悟个大概,有些,却云里雾里,还是不明得很。但,他跟惠云师太却是近了,比任何时候都近。夜幕降临时,东家庄地忍不住又唤,婶——

    惠云师太仙云一般腾起身,世主,你在前尘旧事里陷得太深太重,忧生于执著,惧生于执著,凡无执著心,亦无所忧惧。世主,苦海无边,你还是忘了吧。

    忘了吧。三个字,顿然让东家庄地明白,眼前云一般超凡脱俗的,正是当年爹起歹毒之心,里勾外合,掳走的他的福啊……

    东家庄地牢牢记住了惠云师太的话,多布善,方能结得善果,以慈悲为怀,方能解脱自己也能解脱众人。那么,对二拐子,他就不能再抱以怀恨之心了——

    意外(5)——

    当然,东家庄地决意给二拐子娶亲,还有更深也更实际的一条理由。恶人六根跟马巴佬杨二沆瀣一气,虎视眈眈,下河院随时都有灭顶之灾,院里又人势单薄,无力应对。除了和福等几个老人手,东家庄地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二拐子年轻气盛,又是奶妈仁顺嫂的儿子,多少也有些连带,要是能把他扶成个材料……

    东家庄地忍不住呃然叹息,他真是一脚踩在佛里,一脚坠入这万恶孽渊。或者,他心原本就不在佛,临时抱佛脚,为的还是这尘俗之孽事。

    东家庄地要给二拐子说的是北山皮匠王二的丫头,王二前些年在下河院做过皮货,跟东家庄地有点交情。皮货做完临走时拜托过庄地,有合适的主儿引见一个,他想把丫头芨芨嫁到沟里来。粗算起来,芨芨也该十八了吧,配二拐子正合适。

    打窑上回来,东家庄地开始谋划这事,这事越快越好,要想稳住二拐子的心,就得拿女人。东家庄地熟谙二拐子就跟熟谙奶妈仁顺嫂一样,草绳男人很快带着礼当,悄悄去了北山。

    接下来,东家庄地就该重新面对奶妈仁顺嫂了。这事难,真难,东家庄地硬着头皮来来回回在巷子里转了几趟,腿还是迈不进那座小院。

    夜里,他把自个着实恨了一番,有啥难进的门呢,十多年前那么不该进,他不是还仗着贼胆大堂堂进去了吗?现在,这门明堂堂给他开着,没谁敢拦,缘何就偏偏没了那份心气呢?恨来恨去,东家庄地才明白,原本自个就不是个多光明磊落的人,或者,就没光明过,就没坦荡过,难怪庙里望见妙云法师的那一瞬,会像遭雷击般震在那里,半天收不回目光,这心里,从头至尾,就是藏着一个鬼的呀。

    鬼。东家庄地禁不住想起苏先生说过的话,鬼在心里,你要是心中老有愧,那鬼就不走,牢牢地缠定了你。驱鬼不在法,也不在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想驱鬼,还在你自个,你自个的心。

    我有愧吗,有吗?

    第二天,东家庄地选择在正午人多的时候,穿戴整齐地进了仁顺嫂的小院。这一进,东家庄地的心就翻过了。

    这哪还像个院,哪还像个人住的地方。破烂不堪的小院里,杂物堆得到处都是,菜子秆横七竖八地躺着,占去大半个院子,填炕的粪草让风卷到了满院,有两只**懒洋洋在粪草里刨食吃,一床烂棉套吊在绳子上,大约是年前拆了要洗的被窝,没洗,还那么脏兮兮地挂着。太阳直直地照下来,院子里腾起一股糜烂不堪的腐朽味。再看三间房,坍了,要坍了。这房,还是青头爷爷手上的,三条柱子两道梁,这都多少年成了,梁头子风吹日晒,烂掉了。再看墙,摇摇晃晃的,一脚就能蹬翻。

    这样的院,这样的房,就是娶来个媳妇,能住?

    东家庄地没进屋,没见屋里的人,院里怔站片刻,一肚子酸心地出来了。

    看来,要想娶媳妇,还得先盖房。

    也该给她盖一院新房了。

    东家庄地这么想着,步子已迈到了沟里木匠家。

    就在东家庄地张罗着要给二拐子盖房说媳妇的时候,沟里猛乍乍传起一股谣言。谣言先是在婆娘们中间传,传着传着就到了东家庄地耳朵里。

    后山女人灯芯是只不下蛋的**。

    说得有眉有眼,先是说她的东西是“石”的,“撒尿还行”,怀娃娃不行。后又说,为啥二十二还嫁不出去,后山人知道呀,压根就是个男人婆呀。

    沟里人视生不下儿子为罪恶,像管家六根这样的,已经恶贯盈盈了。讨一房纯粹不下蛋的**,那不是万劫不复吗?

    烟囱堵死了呀,有人这么惊叹。

    谣言像毒药样撒到东家庄地心上,事实上自打进了腊月,他的目光就开始注意媳妇的肚子,平展展毫无起伏的肚子常常会让他艰难地挪开目光,扫兴地闭上眼,有时夜里睡不着,忍不住就想,该开怀了呀。

    到现在还不开怀的事实让东家庄地无法躲开谣言。

    谣言完全打乱了东家庄地的计划,清明过后菜子下种的某一天,庄地的脚步再次迈进仁顺嫂院里。这次,他是唤她回去的。不回去事儿不行啊,盖房的事儿先撂下,二拐子的事也先停下,要紧的,是得弄清楚,媳妇灯芯是不是个不下蛋的**——

    意外(6)——

    这事,离了仁顺嫂,能行?

    奶妈仁顺嫂披着头,坐在太阳下发呆,见了庄地,目光乏乏地动了一下,没起来。庄地已顾不上甚么,颤颤地扶起她,打胸腔里叹了一声,你呀……就把事儿说了。奶妈仁顺嫂哗地有了精神,干这事,她在行,在行得很。她终于又有用武之地了。当下跑屋里,先把头洗了,脸上搽点粉,换了衣裳说,这就回去?

    看到仁顺嫂瞬间来了精神,东家庄地沉闷的心一刻间复活,此刻,太阳正暖暖地照着,阳光下妩媚的脸让他忆起很多年前那个雨后的傍晚,空气里清爽的味儿立时激荡得身子一片摇曳。忍不住猛地抱了她就往屋里去,炕上还堆着仁顺嫂刚换下的衣裳,那可是女人贴身的衫儿啊,那一红一绿,瞬间就燃烧了他的眼睛。淡淡的汗味儿夹杂着女人的体香吸进鼻子,顿觉心神激荡,东家庄地再也不能自持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中午,整六十岁的东家庄地居然又在三十八岁的仁顺嫂身上行了,而且还凶猛得不是一般,如虎狼般的气势,惊得仁顺嫂都不敢相信。

    谣言四起的这个春日上午,一头青驴儿驮着少奶奶灯芯上了回娘家的路,牵驴的是专程从磨房唤来的少年石头。

    沟里四起的谣言弄乱了灯芯的心,公公冷不丁扫过来的目光更是弄得她心惊肉跳。走在院里,感觉四处飞来的目光都盯着一个地方,肚子,这日子就成了另一种颜色。

    谣言是日竿子的女人传出的,这一点灯芯心中有数,离了她,还能有谁?不过,她还是很感激三杏儿。这阵子,她没少往下河院跑,沟里那些事儿,一件不落地到了灯芯耳朵里。灯芯想,传就传吧,总有一天,让你们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骑在驴上,菜子沟就像一把硕大的扇子在视野里缓缓展开,这沟由东往西,缓缓延开,越西越开阔,目光到了西边,稠浓得散不开。更是那南北二山,高处看就更为奇怪,这山先是陡陡的,似悬崖一般从天上掉下来,快到沟谷时,突然地放缓,缓出两片洼来。这两片洼,便成了养人的地儿。这阵,四下下种的人们鸟一样扑腾在自家租种的地里,雪水浸灌下的大地在犁头的翻耕下泛出湿漉漉的地气,红润的菜子在撒种人手里舞出娆眼的弧线。风和日丽,万物待兴,望一眼就能给人陡添不少信心。灯芯唤石头将驴牵慢些,她要多看看这播种的美景。少年石头也是满眼春色,不时掉转身子,冲驴上的少奶奶发一会儿呆,然后抬起头,目光直直伸向天空。可惜天蓝得透明,万里晴空无一丝儿云。

    一上山道,青驴儿费劲起来。东家庄地本是让骑了骡子去的,灯芯推说骑不住,换了。骡子跑得欢,会少掉路上很多趣儿。山道一旁危崖耸立,裸露的青石发着寒光,另一侧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谷,扔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到回声。狭窄的山谷隔断了目光,挤压得人像有什么东西从心里奔出来,瞅着闷声走路的少年石头,灯芯忽然问,石头你会唱花儿不?

    石头红脸道,不会。

    那你想听不?

    石头望望她,想听。

    灯芯咳嗽两声,清清嗓子,立时山谷里响起翠鸟般的歌喉。

    青石崖上修路哩,心高得戳在了天里

    太阳黑了问话哩,月亮是不是在你心里

    树上的候鸟报春哩,明日个我就托媒人过去

    河水把路冲断哩,你爹他不让我进去

    ……

    真好听。石头忍不住掉过身夸赞,无邪的目光扑闪在灯芯脸上,灯芯让他夸得红了脸,不好意思再唱了。

    又走了一段,灯芯说,你也唱个吧,不唱闷死了。石头羞脸道,我真不会,我笨。灯芯咯咯笑了,是让石头害羞的样儿逗笑的。他跟自个男人一般大,可在她面前,啥时都乖得像个孩子。看着他红扑扑的脸蛋儿,还有白杨树一般挺拔的身子,少奶奶灯芯禁不住一阵心动,她从驴上跳下,索性跟石头肩并肩往前走。洒满暖阳的青石道上,两个青春人儿走得是那样开心。一只山雀惊起,扑啦啦一声,丢下一串脆叫远去了。

    翻过黑**岭,下了坡道,就看见自个家的院门敞开着。中医爹好不惊喜,怪灯芯来也不提前吭一声,昨儿夜还梦见她抱个大胖小子玩哩。中医爹的话忽地让灯芯冷了脸,爹也觉出了失言,岔开话问起了石头——

    意外(7)——

    灯芯告诉爹,他是老管家和福的儿子。中医爹盯住石头细望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好娃呢,细皮嫩肉的,十几?

    虚十六。

    中医爹哦了一声,目光转向灯芯,这趟来,可得住些日子再走。

    说话间,石头已到了外面,许是让后山的景给吸引了,这孩子。

    夜饭做的是拉条子,爹不让灯芯插手,还特意宰了**,说这**一直留着,就等她回来。石头从外面回来,听到他们说说笑笑,好不亲热,就到草房里先喂了驴。饭后,天黑下来,后山夜黑得早,爹安顿石头睡好,父女俩坐灯下喧上了。

    灯芯把沟里的谣言说了。中医爹抱住头,一时纳闷无话,这事确也难住了他。半天后说,你公公咋个态度?

    还能咋个态度,一双眼睛吃人哩,这才对头了没几天,又……灯芯垂下头,心里难受得说不出来。

    也难怪,天下当娘老子的,哪个不盼,谁个不愁。不过,这事儿难肠哩,要说他那病……中医爹欲言又止。

    要不就豁出去?灯芯咬住牙说。

    使不得呀,娃,这才刚有了转机,你不让他活了?

    好一阵子无话,两个人让话题压得张不开嘴。灯芯一扬头,甩甩头发说,算了,不说了,等他问起了再想办法。

    也只能这么着了,这疙瘩爹是没法儿解。接下来灯芯说起了杨二,说起了南山煤窑。爹一直没插话,抽着烟,等她说完,爹才说,杨二是个没啥主见的人,前些年偷着卖了煤,盖房娶媳妇,叫六根踏了脚后跟,这以后难,六根说啥他听啥。爹顿了片刻又说,治他倒是不难,可南山煤窑少了他不行,算来算去,还就他是个行家。煤窑的事你不懂,稍不留心就会死人,一死人窑客就跑光了,窑也就废了。

    爹的话让灯芯心黑下来,怪不得公公要忍,怪不得过年要抬头囫囵猪给杨家,看来不仅仅是大房山里红的面子呀。

    杨二是东家庄地大房山里红的娘家弟弟。东家庄地十七岁成的亲,当年二婶林惠音一席话,迫使老东家庄仁礼不得不把延续香火的重任寄托到儿子庄地身上,打听来打听去,南山青石岭上杨家的二女子跟庄地八字最相符,一张帖子下过去,亲事便定了下来。大房山里红花轿抬进门时,才满十五岁。那时的下河院是门庭最热闹的时候,东家庄地的爹兄弟三人一个把着煤窑,一个把着油坊和水磨,他爹掌管着下河院和沟里的菜子。弟兄三个守着庄地这么一个独苗,都眼睁睁盼着他早日给庄家传宗接代。婚事办得异常热闹,单是流水席就拉了三天,沟里沟外凡是跟下河院有点交情的人全来贺喜,菜子沟热闹了整整半月。谁知热闹还没持续上两年,下河院便招来了血光之灾,土匪麻五拿长矛将这座百年老院挑得支离破碎,再也没了往日的快乐。尤其东家庄地,那场血腥将他带进了深重的暗夜,再也没了下河院少东家的锐气。特别是二婶林惠音生死未卜,凶吉难测,他更是愁得咽不下饭,常常呆坐在二婶门前,一双眼睛流出的不知是绝望还是眷恋。他跟大房山里红的日子,也算是到了头。本来,大房山里红抬进门,就没跟东家庄地好好过上一天日子,十七岁的少东家庄地心思完全不在媳妇山里红身上,他让二婶屋里的那股气味完全迷住了,以至于二婶林惠音被土匪麻五掳走的一年多,他还沉迷在那股气味中出不来。这样,老东家庄仁礼不得不另谋打算,在一个秋日太阳火红的日子,八顶大轿从北山抬进了二房水上漂。水上漂一进门,下河院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大房山里红便在落寞和轻视中郁郁寡欢,终因郁积成疾,死在自个冷宫一般的睡房里,闭眼时还不满十八岁。

    庄家传宗接代的心愿到二房水上漂进门三年还没实现,这三年东家庄地相继失去爹妈,一连串的不幸让二十三岁的庄地开始相信神汉巫婆,隔三间五请了来闹,众说纷纭的迷乱现象和下河院挥不走的yīn云让刚刚做了东家的庄地六神无主,日子在极度的恐怖和无望中落花般流逝,众人多次要他抬进三房的提议被他恐怖地拒绝,仿佛再抬进一房连他也没命了。这时候他开始怀恋大房山里红,想起她带给他的美好岁月,还有那极少的却很忘情的日子。一种深深的内疚折磨着他,觉得自己便是杀了大房山里红的刽子手。所以当上东家的头一件事便是召来杨二,将南山煤窑交给了他——

    意外(8)——

    斗转星移,世事无常,当年的报恩之举谁知换来今天恩将仇报,一提杨二这些年的作为,灯芯恨不得自个去南山,将煤窑夺回来。

    后山半仙刘瞎子向来是中医刘松柏的座上宾,在后山,没谁能像半仙刘瞎子那样在中医刘松柏这儿享受到至高无上的礼遇。关于后山这两个同姓不同宗的能人之间的恩怨,一度时期是后山传得极为广泛的话题,但两个刘姓能人却缄口不语,任凭传言四起,也能稳坐在中医刘松柏的炕头喝酒,其关系远比手足还亲。后山人真是拿这两个铁打的弟兄没办法。关于爹跟半仙之间的交情,灯芯打小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一则,后山半仙刘瞎子救过爹的命。中医刘松柏十岁时患过一场病,半夜里莫名的发高烧,烧得全身如炉盖子般烫手,连请了好几个中医都没能把高烧退下,他的嘴唇发焦,两眼发直,眼看就没命了,十五岁的半仙刘瞎子突然找上门来,说是能救刘松柏的命。那时半仙刘瞎子还不是神仙,只不过跟着老瞎子学了几天,刘家人起初也不敢相信,但与其等死还不如让他试一试手。十五岁的刘瞎子头一次出山就做得像模像样,他将众人连同刘松柏的爹妈一并儿支开,关起门来,声言没有他的指令谁也不能进门,要不进一个死一个进两个死一双他可一点儿不负责。一句话说得后山煞气四起,刘松柏的爹妈更是拿他的话当天王爷的令,蹲篱笆门前手里抱根打狗棍牢牢看住了家门。一个时辰过后,屋里青烟四起,火光四射,刘松柏的爹刚要扑向屋里,就听青烟里传来一声喝,红毛乱鬼,看你还敢乱动弹!吓得他扑通一声就给蹲下了。这红毛乱鬼,据说是后山一带最凶最泼的鬼,只要让它缠身,十个有九个必得丢命。连半仙他师父老瞎子都对付不了。

    一通乱砍乱劈后,隔窗飞出个瓶子来,就听十五岁的半仙声若洪钟般吼,将它拿下,挖地五尺,埋了。刘松柏的爹忙忙扑向瓶子,老老实实在房后头挖地五尺,将它埋了。

    此后一连五日,屋子里一片寂静。但还是不许一个人进。五日之后,半仙刘瞎子一身虚脱地走出门,蓬首垢面,没了人样,一头倒在阳光里,差点死过去。屋里,刘松柏却奇奇怪怪睁开了眼,还唤了一声娘。

    打那以后,半仙便声名远扬,没出三月,名声已超过了师父老瞎子。等老瞎子死时,他已成了方圆百里的神算。

    另则,说出来怕是没人敢信,半仙刘瞎子是中医刘松柏少不得的一个伙伴。中医之理,讲究气脉,这气脉,医有医的说法,神有神的说法,民间更有民间的死理。气脉是个甚?说穿了就是一口气,就是人身上走动的气儿,没这气儿,你能活?可这气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走法,中医刘松柏行医多年,到现在也弄不透彻,有时气脉明明正常,人就是昏迷着醒不过来。这就应了民间的说法,让鬼魂附了身。鬼魂这东西,不由你不信,中医刘松柏一开始是不信的,尤其学了医,就越发的不信。当初十五岁的半仙为啥能救他,不是捉了红毛乱鬼,是半仙十岁时也得过此病,其实就是天花,他懂调理的法儿。那些青烟,是用来熏毒除疫的,打窗户里一冒出,外人看了就是神烟。至于那瓶子,是半仙找救过他的中医讨要来的药,给刘松柏喂完了,自然没了用,扔出来就成了红毛乱鬼的符咒。

    但,中医刘松柏后来信了。不是信鬼神,是信半仙刘瞎子。半仙刘瞎子学yīn阳符咒的同时,也是藏了绝技的,有些自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病,半仙刘瞎子一摸,法儿有了。这就是医有医道,神有神道,世上的事,你能说得清?此后,中医刘松柏便跟半仙刘瞎子成了一对拆不开的上下牙,再难的事儿,只要他们合力儿一咬,咯嘣一声,碎了。

    况且鬼神之说,也不是没这个理,医施的是救身术,神施的是救心术。你的身治好了,心却让迷着,奈何?人间万事,救心远比救身重要,只是,明白此理的人太少了。中医刘松柏跟半仙刘瞎子就这样相互照管着,合谋着,一个行医,一个捉鬼,反把这事儿弄得越来越让人深信不疑。

    这次,中医刘松柏又该请半仙出山了。

    后山半仙刘瞎子一进门,便笑呵呵说,闺女呀,这下河院的好日子,过着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