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9(2/2)

    “先生,医院里不允许抽烟。”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女护士微笑着说道。

    他歉意的一笑,将烟蒂按灭然后扔进一旁的垃圾箱中,“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他很确信,看到了那女护士眼睛中隐藏的一种东西,类似于欣羡与向往的爱慕。

    哦,对了,他还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上层人士。

    那人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来点儿?”

    当雪白泛着青光的医院背景墙,变成了杂乱不堪的杂货铺以及被一层沉沉的油泥覆盖的橱柜,他终于看清楚了面前人的脸,眼角一道长长的刀伤。

    是老票在从越南进货的时候被当地的异教徒用大刀砍伤的,他这个亡命徒,曾经得意地向他炫耀过,他身体里贴近心脏的位置,残留的子弹碎片。

    他简直已经忘了,到底是怎么样和这个毒枭认识的,只记得那一天,天地混沌,而远处硝烟横生,若不是满地生锈的钢筋水泥以及远处粗壮烟囱里冒出的滚滚黑烟,这根本就是远古的战场。

    “来一点么?”陈在瑜自语道,“来一点吧……”

    ********

    自从叶琢离开后,唐苏瑾又开始翻来覆去地做梦,经常性的被人掐住喉咙,然后将身上的衣服撕裂,使雪白的肉袒露在稀薄的空气中,最后好像溺水的人一样,窒息而亡。

    老人们说过,梦中的死亡就是新生。

    可是,如果每个夜晚都是死亡呢?

    又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梦。

    这不是普普通通的被掐住喉咙之后的窒息,而是好像是蠕动的蛆虫一般,从胸口憋闷着一口气缓缓向上游移,然而在喉咙处却被细碎的玻璃渣子堵塞住,那气体就好像金刚钻一样在喉咙中钻出一个孔,想要释放出来,与外界鲜活的气体融合,以获得新生。

    但是,当撕裂一样的疼痛从喉咙中传来,沿着骨髓弯弯曲曲的传来,在没能和空气交互的时候,唐苏瑾就像是溺水的人一样惊醒,用手指抓着脖颈上的软肉,然后哆嗦着端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猛地灌下去,她仿佛能够听到火花的劈啪声在身体内爆裂。

    她的眼前,渐次拂过一些人的面孔,有苍白的母亲,有暴怒的父亲,面目模糊的奶奶,病骨嶙峋的陈老爷子,还有那个yín`笑着撕裂她下身裙子的罪犯……

    她伏在床边大口的喘息着,脊背上好似抚上一只轻柔的手,“小瑾,又做噩梦了?没关系,我在……”

    她匆忙回头,“叶琢!”

    但是哪里有人?

    除了黑洞洞yīn森森欲搏人的混沌黑暗。

    唐苏瑾拿出手机给叶琢拨了电话,那边想起了音乐她有果断地按断。

    叶琢在那边也很累,大半夜的……

    唐苏瑾光着脚走到卫生间,用冷水泼了泼脸颊,看着镜中自己沾着水珠的面庞,伸出手指摸了摸右脸上浅浅的印痕。

    水声哗哗的,唐苏瑾关了水管才听见了睡房里欢快唱着的手机铃声。

    她飞快地跑出去,一下子扑倒在柔软的床上,手机铃声恰好切断,屏幕上显示着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叶琢。

    在她没有反应过来之际,第三个电话已经打来了。

    唐苏瑾想都没想就按下了接通键。

    “小瑾?”

    唐苏瑾眨了眨眼,泪水就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嗯……”

    “做噩梦了?”

    唐苏瑾用力地点头,好像那边能够看得见一样,“嗯……”

    “不要挂断电话啊,我就在这边陪着你,你现在躺下,枕在枕头上,盖上被子,闭上眼睛,深呼吸……现在我和你躺在沙滩上,远处是浪打礁石的涛声,海螺的号角……”

    要是以前,唐苏瑾指不定戳着叶琢的脊梁骨,开玩笑道:“你作文写得不错嘛。”

    可是现在,她眼前真的弥散着一种阳光的香气,瞬息将她脑中的杂念冲的干净。

    在小时候,奶奶曾经从庙里求得一根辟邪的红绳,系在唐苏瑾的手腕上,但是她从来不相信。

    但是,现在她好像相信了,世界上,真的有辟邪这一回事儿。

    *******

    叶琢走后,荣食尚迎来了一位新的负责人。

    大厅里林林总总地站着全体员工,在那人走上楼梯上铺上的红毯的时候,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

    唐苏瑾的听觉先于视觉产生,她听见站在她身边的婧婧和莉莉的交谈。

    “好帅啊。”

    “莉莉,你移情别恋了,前几天不是还说了咱们老大是你的梦中情人吗?”婧婧调皮地向唐苏瑾眨了眨眼睛,“老板娘别吃味啊,这种小女生也就是春梦里面想想……”

    “都很帅啊,但是不是一个类型的嘛,”莉莉继续发花痴,“荣家的人怎么都长得这么好呢……”

    然后,唐苏瑾映入眼帘的图像才真正地闯入了视网膜上,然后带给大脑一个信息,这人是陈在瑜,没错,就是他。

    他是那些长得不错、基因好的荣家人之一,荣老爷子的大外孙。

    陈在瑜自始至终在脸上保持着微笑,但是唐苏瑾知道,这是淡漠的,冷血的,混蛋的。

    他的目光在唐苏瑾脸上停顿了三秒钟,然后忽然眨了一下眼睛。

    唐苏瑾攥紧了拳头,忍住想要冲上去揍他的冲动。

    在陈在瑜向总裁办公室走去的时候,一个刚来不久的前台小妹从楼梯间冲出来,然后不小心用肩膀撞了陈在瑜的胸膛,手中一整杯咖啡全然倾倒在陈在瑜的雪白衬衫上。

    莉莉捂住了嘴,“天啊,这样太狗血了吧……她是谁?!竟然有这种艳遇?”

    婧婧“喂”了一声,“她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的饭碗,谁像你?!”

    可是下一秒,陈在瑜将女孩子扶起来,“没关系吧?”

    她连忙摇头,抽出纸巾要给这个新老板擦衬衫上的咖啡渍。

    莉莉捏了捏婧婧的手,“我真要移情别恋了,他怎么可以这么善解人意……”

    “疼!你怎么不捏你自己!”

    唐苏瑾终于改变了面无表情的麻木状态,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善解人意?一只披着狗皮的狼,怎么能要求他善解人意?

    “谢谢,不用了,”陈在瑜向身边的主管道,“秘书呢?让她来我办公室一趟。”

    而这个现任秘书,就是唐苏瑾。

    真是可笑。

    唐苏瑾还记得,刚开始他是死也不愿意当人小秘,特别是终日面对着叶琢那一张俊脸。但是那个时候荣食尚刚起步,哪里有空闲的精力去磨合新人。

    不过,她和叶琢的配合一向很好,好的让她都惊异,比如说叶琢在电脑前坐久了,一抬手就是想要一根香烟,虽然最后也是被唐苏瑾狠狠地恩灭在烟灰缸里;谈合资案的时候,他语气稍微迟缓就是轮到她发言了,虽然最初她的讲话总是驴头不对马嘴。

    哦,原来她还真有做人文秘的天赋。

    但也只是对于特定的人。

    唐苏瑾站在办公室里,看着那原本应该是叶琢做的老板椅,感觉地面上的冷气嗖嗖的沿着毛细血管上升着,冰冷着头脑。

    “哦,原来唐小姐竟然是秘书?”陈在瑜双手在办公桌上合拢,含笑问道,“看来秘书与经理之间,不仅有新欢,还有旧爱……”

    “王八蛋!”

    唐苏瑾忽然意识到,这样的粗话脏话,已经很久没有从她的嘴里吐出来过了,但这个陈在瑜,总是有办法激起她的怒气,她讨厌他的气定神闲,讨厌他的故作深沉乃至于做作。

    陈在瑜脸上没有一丝怒气,他掏了掏耳朵,“真是怀念啊,好久都没有听到老婆这样骂人的话了。”

    唐苏瑾冷笑,“陈在瑜,你能不能别总这么作?!真让人恶心。”

    “你就是这样对你的老板讲话的么?”陈在瑜扬了扬眉毛,“或者说,你就是这么跟叶琢讲话的么?”

    “妈的我不干了!我辞职!明天我就交辞职报告!”

    “我不允许。”

    陈在瑜这一回摆明了就是要找碴,他的生活太单调无味了,唐苏瑾是很好的调味剂,真的。

    “你说不准就不准?!工资奖金我不要了!”唐苏瑾和陈在瑜之间,除却刚开始陈在瑜努力追她的那一年半,之后就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讲过话,当然,还有咖啡厅那一次谈离婚,只不过以唐苏瑾泼水结束。

    陈在瑜忽然向前倾了倾身子,幽深的目光落在宽大办公桌的玻璃隔板上,“在这里,你们是不是做过?多久?”

    唐苏瑾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找到一件东西,然后向着个衣冠禽兽狠狠地砸过去,然后,她的手指摸到了身边一个古董柜子上的一个砚台,抬手就砸了过去。

    唐苏瑾忽然记起,这个砚台是明朝的古董,是从古董市场买下来,叶琢还专门找了专家鉴定,唐苏瑾高兴地说要给叶琢的父亲当礼物。

    陈在瑜将头侧在一边,躲开了。

    紧接着,就是砚台在雪白墙面上四分五裂的脆响。

    “陈在瑜你这个人渣!”唐苏瑾说完就打开身后的门大步走出去,连办公桌上自己的物品都没有来得及收拾。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荣食尚新搬进来的这一栋办公楼,站在对街,看着那光亮崭新的玻璃窗以及雪白的瓷砖,然后拨了一个电话,“婧婧,麻烦帮我把我桌子上的东西收拾一下拿下来,还有我的包。”

    现实就是这样的。

    你和你的爱人携手走过了风雨,蓦然回首,才发现,那一艘船,竟然是他人的嫁妆。

    陈在瑜原本就没有想着唐苏瑾会留下来,只不过,以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离开,他也没有想到。

    起初是想要好好谈话的,只不过,话一出口,才发现嘴中吐出的话语已经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行驶而去。

    他其实是嫉妒的,凭什么那人就可以得到一切?

    前两天晚上,他接到了荣老爷子的电话,于是自己便成了荣食尚的新任总裁。

    荣老爷子可真是狠心,将叶琢一手创下来的企业,转眼就给了他人。

    但是就在昨天,他听他的一个表哥说,这是叶琢的契机。

    他才明白,原来,他只是一个棋子。

    以那个手段狠辣历经风雨的老人的手腕,如何不会知道叶琢在和他的前妻交往,荣老爷子是见过唐苏瑾的。

    真可悲。

    他简直都不敢想象,那个女人和这个男人在前路上会如何的劈荆斩棘了,有兴奋么?有的。有感觉么?

    陈在瑜使劲儿摇了摇头,“没有。”

    他的手机响起,他从容不迫地拿起手机,上面三个字:“白晓雁。”

    是一条短信。

    上面只有一句话,“蒙罗酒店,708号房,我等你。”

    *******

    人是有疲惫期的。

    就像一场三千米赛跑,或者是马拉松,哦,这个比喻完全不恰当,因为在那一些体育赛事中,还有裁判员在最后一圈的时候给你摇铃,通知你积蓄的体力该爆发了。

    但生活不是这样,你完全不知道哪里是终点,所以,只能无限期的疲惫下去。

    譬如两个小时前,唐苏瑾的失业,终点终于成了起点。

    又譬如十分钟前,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告诉她被录取了,在实验附中当老师。

    生活就是愿意这样跌宕起伏着,带来前所未有的惊吓。

    唐苏瑾一直很乐于接受生活的考验,不管是好的坏的,桃花运抑或是狗屎运,她都可以闭闭眼然后照单全收,所以,现在,她就站在实验附中的教务处,办理着就职的一些手续。

    这是那个黄校长亲自打过来的电话,“初二三班的老师休产假,放假前这一个月就由唐老师代课了。”

    唐苏瑾还记得,在半年前,那一次试讲里,这个扮演者慈父角色的黄校长,怀里那个痛哭流涕的黄什么雅。

    有这么一回,唐苏瑾点着叶琢的额头,“那个黄什么雅是你前女友?”

    “怎么可能?”叶琢拦着唐苏瑾的腰,“你吃醋了?”

    “去死!”

    叶琢于是对这个女人的评价用是十分公式化的口吻道:“鄙人的前前前女友,娇蛮不讲理,我对她真是一点想法都没有,纯粹是她对我的死缠烂打……”

    唐苏瑾一把勾住了叶琢的脖子,“哟,叶七公子艳遇挺多啊,还前前前女友?”

    叶琢一时间语塞,扯了一把唐苏瑾的脸蛋,“净是下套给我钻了是不?坏丫头。”

    等那个“叶琢的前前前女友”那大腹便便的父亲走后,她就来到了备课组,与那个休产假的女老师交接一些学生的资料。

    这个女老师说起话来很和气,她的肚子挺的已经很明显了,在办公室里因为有暖气,脱去了厚重的羽绒服,便只裹着一件羊毛衫,更加凸显着像一只皮球一般滚圆的肚子。

    唐苏瑾正在看着两个班的资料,面前的女老师忽然插了一句话,“你认识程书记吗?”

    “什么?”唐苏瑾抬头。

    “就是现在十分热门的市长候选人程言啊,你应该认识的,”女老师的眼光四处瞟了一下,然后凑过来,十分八卦道,“其实原本代课的是另外一个女老师,都已经代了三天的课了,然后现在却忽然换了人……有一次我看见程书记和黄校长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呢……”

    唐苏瑾的眼光一跳,“哦,见过一两面,不熟。”

    “真认识啊?”

    唐苏瑾敷衍的点头,然后将眼光转移到一行行成绩单上。

    女老师悻悻的耸了耸肩,倒了一杯热水,缓缓地啜着。

    这就解释地通了。

    她的实力能够在半年之后重新被发掘出来,完全得益于那么一层薄如蝉翼的关系。

    只不过这一层关系,在叶琢跟她好了之后,变得有点尴尬。

    因为明天是周六周日,紧接着就是元旦三天假期,有大把的时间去熟悉教材,唐苏瑾将成沓的资料塞进包里,出了学校校门就拨通了程言的电话。

    接通后是一个陌生男人公事公办的语气,“程书记在开会,有事请稍后再打。”

    唐苏瑾愣了一下,“噢,好,还需要多久?”

    “不知道。”然后就是长久地滴滴声。

    拽什么拽?还没有成了市长呢。

    唐苏瑾把手机扔进包里,沿着一条公交线路往前走。

    不过唐苏瑾貌似弄错了对象,接电话的只是程言的助理。

    其实助理刚刚挂断电话,程言的会就开完了,这是一个针对道路扩建的会议,只是一些方针,例行执行就行了。

    晚上有一个饭局,就定在蒙罗海鲜城的包厢里。

    等宴席都已经开了,那些人寒暄的实在是没劲,他便翻出手机的通话记录来,吃惊的发现竟然有……唐苏瑾的。

    助理被上司问起来有点局促,“那位女士什么也没有说,就是问了一下您,我说您在开会……”直觉上,他好像得罪了一个大人物,最起码是雨眼前这位艺衣食父母挂钩的。

    “女士?别让我听见你这么叫,她还没有结婚呢。”程言走到洗手间,拨通了唐苏瑾的电话。

    唐苏瑾一接通,就是一句:“程领导,谢谢你啦。”

    “苏瑾你说什么?”程言疑道。

    “就是到实验附中来当老师啊,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这正是程言想要的结果,他并不想做所谓的活雷锋,让自己做下的这件事情被烟雾笼罩了然后替其他人卖了那个好。

    “那……不如现在?”

    这个时候,隔板间响起了细细水花迸溅的声音,程言一边说“你就在那儿,我这就去接你”,一边迈步出了洗手间。

    没有半分钟,从隔板间走出了另外一个人——陈在瑜。

    他原本醉酒的神经,在听见隔壁那一声“苏瑾”后,忽然清醒的像是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光亮的镜子里,透出一张苍白的面庞,嘴角上扬着一丝冷笑。

    程言啊……

    这出戏,越来越好看了。

    就在这个时候,陈在瑜的手机短信提示音,他翻开一看,与下午一模一样的内容,发信人是“白晓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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