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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手足情深芸篇诳老父 夫妻道苦莲舌弄良人(1/2)

    敏之看到母亲有一番为难的样子,索性装出发愁的样子来。金太太便对她道:“你到前面去看看这东西,他在作什么?”敏之道:“我说这件事,母亲作主答应就是了,何必闹得这样马仰人翻?”金太太道:“我又何尝反对他们什么?不过事到如今,闹得这事的内容,你父亲也完全知道了。我要办,也得和你父亲解释清楚了才办得动。你不管别的,先去用几句好话把他安顿了再说。”道之道:“人在气头上,是不顾一切的,他说作和尚去,宁可信是真话,不要信他是吓人的。”金太太对敏之道:“你站在这里听什么?还不快快地去!”敏之站在门边,手正扶着帘子听话,笑道:“先是满不在乎,一提醒了,就着急。这一会子,我去把他拖了来,有话还是妈对他说罢。”

    于是就到前面燕西屋子里来,在窗子外,只见里面电灯通亮。敏之将头靠近玻璃窗,隔了窗纱向里一望,只见燕西坐在椅子上发呆,有一只手提的皮箱,翻开了盖,里面乱叠着东西,燕西对了那箱子现出一种踌躇的样子。敏之身子向后一退,便喊了一声老七,燕西在屋里答应道:“不要来罢,我脱衣睡觉了,不开门了。”敏之明知道他没有睡,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上前将门一拉,门就开了。一走进房门,燕西不是坐着,却在那里捡箱子里的东西。敏之道:“你这是作什么?真要走吗?”燕西道:“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好处?不如一走,反可以得到自由。”说时,又在满屋子里找东西向箱子里装置。敏之一走上前,挽住了燕西的手,笑说道:“我是来作红娘的人,有话你该和我直说,那才是道理,你倒在我面前弄这些手段?你以为这样,就能吓着我吗?”燕西道:“我为什么吓你?我难道早知道你要来,先装这样子等你来看不成?”敏之笑道:“你不要强了嘴。刚才我在玻璃窗外面,就看见你一人坐在这里踌躇不定,因为听见我言语一声,你又站起来拾掇箱子了,这不分明是做给我看吗?你要好好地听我的话,我们在一块儿出主意,我倒有个商量。你这样做给我看,显然对我没有诚意,我还和你出个什么主意?得!从此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我不管了。”说毕,一扭身子,就要向外走。燕西一把扯住道:“你还生我的气吗?”敏之道:“我不生你的气,你先生我的气了。你反正不领我的情,我还说什么?”燕西笑道:“既然如此,我就领你的情罢,但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法子告诉我?”敏之道:“你不是要作和尚去吗?何必还想什么法子?”燕西道:“那原是不得已的办法。只要有法子可想,我自然还是不作和尚,我这里给你道谢。”说毕,连连拱手。敏之笑道:“我又瞧不得这个。我告诉你的法子,自己可担着一分欺君之罪。现在我进去说,说是你意思十分坚决,马上就要走,是我分付人不许给你开门。这样一来,你可以不必装着走,只向床上一躺,把被蒙头盖住。我进去一说,包你要什么,母亲就得给什么。”燕西道:“法子是很好,可是要严守秘密,一漏消息,不但全局都糟,我的名誉,也就扫地以尽。”敏之笑道:“你还爱惜名誉吗?”燕西正要驳这一句话,敏之连连摇手道:“少说废话,我这就去,你照计而行得了。”

    敏之走到上房,快要到金太太窗户边下,放开脚步,扑扑扑一阵响,就向屋子里一跑。金太太见她进来,便问道:“怎么样了?他说什么来着?”敏之脸上装出很忧闷的样子道:“这孩子脾气真坏,竟是没一点转圜之地,非走不可。”金太太原是坐着的,这就站了起来,望着敏之的脸道:“现在呢?”敏之道:“我已告诉前头两道门房,叫他们不许开门,他已生气睡了。今晚大概没事,可是到了明天,谁也不能保这个险。”金太太听了这话,这才安然坐下,说道:“我并没有说完全不肯,他为什么决裂到这样子?你去对他说,只要他父亲不反对,我就由他办去。”道之道:“还不是那一句话,他要是满意,早就不说走了。”金太太道:“此外,我还有什么法子呢?”道之笑道:“我只有请你老人家,在父亲面前作硬保,一力促成这件事。”金太太道:“我怎样一力促成呢?你父亲的话,你们还不知道吗?我看这件事,还不如你们去对老头子说,由我在一旁打边鼓,比较还容易成功一点。”道之低头想了一想,笑道:“这件事我倒有个主意,我不办则已,一办准可以使爸爸答应。”金太太道:“这回事,本来你帮老七忙的,你就人情做到底,办了下去罢。这个法子,我想都不容易,你有什么好办法呢?”道之笑道:“这却是天机不可泄漏。到了明天,我再发表。一走漏了消息,就不容易办。”润之笑道:“这倒好像《三国演义》上的诸葛亮,叫人附耳上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道之道:“其实说出来,倒也没有什么,不过将来一发表,就减少许多趣味,所以我非到那个时候说出来不可。”润之道:“我猜猜看,究竟是什么法子?”敏之道:“不要猜了,一说两说,这话就会传到父亲耳朵里去的。我先去看看那一位去,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说着,又去敲燕西的门。燕西听是敏之的声音,就起来开门,笑道:“五姐这就来了,事情准有八成希望。”敏之就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燕西一拍掌道:“她说这话,一定有把握的。”说到这里,遥遥听见走廊上有咳嗽声。敏之道:“你还是躺下,假就假到底。”燕西向床上一倒,扯着被盖了。却是道之走进屋来,问道:“老七呢?”燕西不作声。道之道:“睡着了吗?”燕西还是不作声。道之走上前,将被向上一翻,掀开大半截道:“你倒在军师面前玩起手段来?”燕西笑着坐了起来道:“我不敢冤你,我是怕你身后,还跟有别人。我听说四姐给我想了一个极妙的计,但不知这条计是怎样的行法?我能不能参与?”道之道:“你当然能参与,而且还要你才能办得到。”道之谈到这里,于是扶了门,伸着头向外望了一望,见门外没有人,这才掩上门。姊弟三人商量了一番,敏之拍掌笑道:“原来是这条计,这是君子可欺以其方啊。”燕西道:“别嚷别嚷,无论让谁知道,这事就不好办。”敏之、道之也不多说,自去了。燕西于是起来写了一封信,交给金荣,叫他次日一早就送出去,不可误事。这就安心去睡觉。到了次日十一点钟,燕西睡着,还未曾起来。金太太可是打发人来看了几次,探听他的行动,不让他走,见他安然睡觉,也就算了,这件事就依了道之的话,未曾告诉金铨。金铨自有他政治和金融界的事,家庭小问题,一说也就丢开了。过了一天,大家竟不提,犹如云过天空,渺无痕迹。

    这日是星期,金铨在桌上看完报之后,照例也到他的书室里去,把他心爱的一些诗文集翻一两部出来看看。不料走进书房,只见自己桌上,放着一条绿丝绉纱围脖,竟还有些香气,充溢屋中。再一看自己爱的那一盒脂色朱泥,不知谁揭开了盖子,也未曾盖上。心里一生气,不由得一人自言自语道:“这又是谁到这里胡闹来着?”他说时,顺手捡起那条围脖一看,上面用白丝线绣了TT两个外国字母。金铨知道这是道之两字缩写,自言自语地道:“这大岁数的人了,也是这样一点不守秩序。”于是把印泥盖好,将围脖儿放在一边,自抽了一本书看。不多大一会儿工夫,道之手里拿着一本钞本书,笑了进来,很不在意地将钞本书放在桌上,却拿围脖披上。金铨将手上捧的书本放下,顺眼一看,见那钞本上写着很秀媚的题签,是嫩红阁小集几个字。便道:“这好像是一本闺秀的诗稿,是哪里来的?”道之道:“是我一个朋友,年纪很轻。你老人家瞧瞧,这诗词作得怎样?她要我作一首序,我随便写几句话,用了这儿的印泥,盖上一颗图章。”金铨笑道:“现在女学生里面,哪里有作得好诗的?平仄不错,也就是顶好的了。”说时随便就把那册钞本取了过来,偶然翻开一页,见是上等毛边纸订成的,写了整整齐齐的正楷字,旁边却有红笔来逐句圈点着。卷页上头,还有小字,写了眉批。金铨笑道:“这倒像煞有介事,真个如名人诗集一般。”道之道:“你老人家没有看内容,先别批评。等你念了几首之后,再说好不好的话。”金铨果然随便翻开一页,且先看一首七绝,那诗道:“莫向东西问旧因,看花还是去年人。”金铨先不由赞一声道:“啊!居然是很合绳墨的笔调。”道之道:“你看我说的话怎么样?”金铨微笑,再向下念那句诗是:“明年花事知何似?莫负今年这段春。”金铨道:“倒也有些议论,只是口吻有些衰败的样子,却不大好。”随手又翻了一页,看了几首,都是近体,大致都还说得过去。后来又看到一首七律,旁边圈了许多密圈。题目是郊外。那诗道:十里垂杨夹道行,春畴一望绿初平。

    香随暖气沾衣久,风送游丝贴鬓轻。

    山下有村皆绕树,马前无处不啼莺。

    寺钟何必催归客?最是幽人爱晚晴。

    金铨用手拈了胡子,点点头道:“这孩子有才调,可惜没有创造力。若是拜我作先生,我可以纠正她的坏处,成全她作一个女诗人。”道之道:“你怎样说人家如此不成?有什么凭据吗?”金铨将手一指道:“就拿这一首诗为凭,初一念,好像四平八稳,是很清丽的一首诗。可是一研究起来,都是成句。这垂杨夹道行,只是改了一个斜字。颈联呢,是套那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腹联呢,更明显了,是套阆苑有花皆附鹤,女墙无树不栖鸾。末了,还直用了李义山一句幽人爱晚晴。真正她自己的一句诗,不过是春畴一望绿初平。啊,这是谁写的眉批。恭维得这样厉害。什么诗如其人了,什么诗中有画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总也算难为她。差不多的人,可真会被她瞒过。”道之道:“你这话,我有些不承认。我虽不懂得诗,我觉得念出来怪好听的。好比你刚才说的,什么有花皆附鹤,无树不栖鸾,我就觉得抽象得很。她说的这山下有村皆绕树,马前无处不啼莺,闭了眼一想,你要是坐了马车,在西山大马路上走,望着远处的村子,听着鸟叫,她这诗说得一点也不错。”金铨笑道:“岂有此理!难道她偷了人家的诗,还要赛过人家去不成?”道之道:“这可就叫青出于蓝了。”金铨道:“这孩子,倒是有几分聪明,所以这样,并不是有心偷古人之作,不过把诗读得烂熟了,一有什么感想,就觉和古诗相合,自己恰又化解不开,因此不知不觉地,就会用上古人的成句,这正是天分胜过人力所致。肯用人力的人,一个字一个字都要推敲,用了成句,自己一研究就醒过来,决不肯用的。这非找一个很有眼光的先生严厉指示一番不可。”道之笑道:“哪里找这样的先生去?不如就拜在你的门下罢。”金铨摸着胡子道:“门生是有,我还没有收过女门生,而且我也不认得人家啊。”道之道:“她和老七是朋友。”金铨端了钞本将眉批又看了一看,微笑道:“这可不是燕西的字吗?这样鬼打的字,和人家的好字一比较起来,真是有天壤之别,亏他好意思,还写在人家本上。”道之道:“字写得好吗?”金铨道:“字写得实在好,写这种钞本小楷,恰如其分。我想这个孩子,一定也长得很清秀。”道之道:“自然长得清秀啊。我们老七,不是说人家诗如其人吗?你不信,我给一张相片你瞧瞧。”

    这时,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张带纸壳的四寸半身相片来,一伸手递给金铨看,道:“就是这个人。”金铨道:“看人家的作品,怎样把人家的相片都带在身上?”道之道:“这相片原来在书里,是一块儿送来的。”道之说时,手里拿着相片却不递给他,只是和金铨的面孔对照。金铨笑道:“倒是很清秀。”道之笑道:“说给你老人家做第四个儿媳妇,好不好?”金铨道:“燕西那种纨绔子弟,也配娶这样一个女子吗?”道之笑道:“你别管配不配,假使老七能讨这样一个女子,你赞成不赞成呢?”说到这样,金铨恍然大悟。还故意问道:“闹了半天,这女孩子究竟是谁??道之道:“那书面下有,你看一看就知道了。”金铨翻过来一看,却写的是冷清秋未定草。这就将书放下,默然不作声。道之笑道:“这样的女子,就是照你老人家眼光看起来,也是才貌双全的了,为什么你不赞成老七这一回的婚事呢?”金铨道:“不是我不赞成,因为他办的这件事,有些鬼鬼祟祟,所以我很疑心。”道之道:“管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呢?只要人才很好就是了。”金铨道:“这孩子的人品,我看她的相片和诗,都信得过,就是福薄一点。”道之道:“这又是迷信的话了。算命看相的,我就不信,何况在诗上去看人?”金铨道:“你知道什么?古人说,诗言志,大块之噫气……”道之连连摇手笑道:“得了,得了。我不研究那个。”金铨微笑道:“我知道你为燕西的事,你很努力,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好处呢?”道之道:“他的婚事,我哪里有什么好处?不过我看到这女子很好,老七和她感情又不错,让他们失却了婚姻,怪可惜的,就是说不能赞成,也无非为了他们缔婚的经过不曾公开,可是这一件小事,不能因噎废食。爸!我看你老人家答应了吧?”说时,找了洋火擦着,亲走到金铨面前,给他点上嘴里衔的那根雪茄。就趁此站在金铨身边,只管嘻嘻地笑,未曾走开。金铨默然地坐下,只管吸烟。道之笑道:“这样说,你老人家是默许的了,我让他们着手去办喜事罢。”金铨道:“又何必那样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