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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胜负不分斗牌酬密令 老少咸集把酒闹新居(1/2)

    那老妈子一路唧咕着进去,口里念念有词道:“又是一个冒失鬼,我也没问他姓什么,他自己说是姓金。我三言两语,就把他轰跑了。”白莲花问道:“是一个二十来岁穿外国衣服的人吗?”一面说着,一面向屋子外跑。老妈子道:“可不是!倒穿的是洋服呢。”白莲花母女不约而同地叫一声糟了。白莲花道:“大概没有走远吧?赶快去请回来。”她母亲李奶奶道:“她哪儿成?她去请人家,人家也不会来呢。你去一趟罢,平白得罪一个人怎么好呢?”白莲花一想也是,顾不得换衣服,问明老妈子是走南头去的,出了大门,赶紧就向南头追赶。恰好燕西无精打采,两手插在衣袋里有一步没一步地走着,还没有雇车呢。白莲花在后认得后影,就连叫了几声七爷。燕西一停步,白莲花走上前,握住燕西的手笑道:“真是对不起!我家雇的那个老妈子,什么也不懂得。她以为是找我们哥哥的呢。”燕西还没有答话,后面又有人嚷道:“大姑娘,七爷在这儿吗?”白莲花道:“在这儿呢。”李奶奶听说,就赶上前来,笑着对燕西道:“七爷,真对不起,真不知道七爷肯到这儿来。你不要见怪,请到我们家坐坐去,就是屋子脏一点。”白莲花笑道:“人家怕屋子脏就不会到咱们家来敲门了。七爷你说是不是?七爷倒是真以为我不在家,所以就走了,他值得和老妈子生气吗?”李奶奶道:“我在前面走吧,这胡同里漆漆黑黑的,不好走。”

    燕西本来一肚子不高兴,现在被她母女二人包围着,左一声右一声地叫七爷,叫得一肚子气,都化为轻烟。加上白莲花执着他两只手,又暖和,又柔软,随便怎样,不能当着人家生气。只得笑道:“我又没说什么,你们左一句右一句对不起,倒把我叫得怪难为情的。”白莲花道:“走罢,有话到家里去说。”说时,拉着燕西的手,就跟着李奶奶一路回家去。到了家里,直把他引到白莲花自己住的屋子里去坐。白莲花究竟是从南方来的人,屋子里的陈设,都是南式的白漆家具,床虽不是铜的,却是白漆漆的新式架子床。挂着白夏布的帐子,白绫子的秋被,白绒垫毯,一望洁白,倒是很有可喜之处。因笑道:“怪不得你叫白莲花,进了你这屋子,就像到了雪堆里一样。”白莲花抿嘴一笑,然后说道:“你的公馆里,和王府差不多。我们这儿,不敢说摆得怎样好,总要干净一点,才敢请七爷来呢。”燕西笑道:“你这话,简直该打。说屋子脏是你,说屋子干净也是你,究竟是干净是脏呢?”白莲花笑道:“说脏呢不过是客气话。但是和你公馆比起来,那是要算十二分脏的了。”说时,便握着燕西的手,一同在床沿上坐下。燕西笑道:“我明天来也不要紧,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拉了进来?”白莲花笑道:“你是难得来的人,来了就叫你碰钉子回去,我们心里怎样过得去呢!你吃过晚饭没有?”燕西道:“吃过了。正因为吃过了饭没事干,这才来找你谈谈。”白莲花道:“那就很好,你多谈一会子去罢。七爷你会接龙吗?我在上海,老玩这个,到了北京来,老找不着对手。”燕西道:“我倒是知道一点,但是接得不好,未必是你的对手。”白莲花笑道:“那就好极了,我们来罢。”

    于是在玻璃橱子里,取出一个精制的黄松木匣子,抽开盖来是一副牙牌。她就哗啦啦向桌子上一倒,拉着燕西在椅子上坐了。自己搬了一个杌凳,和燕西椅子只隔了一个桌子犄角,就这样坐下。翻过牌来,洗得好了,一人分一半。燕西将手按着十六张牌面道:“我们赌什么?”白莲花道:“我有那样大的胆,敢和七爷赌钱吗?”燕西道:“不一定要赌钱,无论赌什么都可以。”白莲花道:“赌什么呢?打手心罢。谁输了,谁该打三下手心。”燕西道:“不好,那是小孩子闹的玩意。”白莲花道:“我家里现成有两瓶果子酒,我们打开一瓶酒来喝。谁输了,谁就该喝一杯。”燕西道:“酒要连着喝才有趣。接完一回龙,喝一杯酒,时候太久了。我倒有个办法,我输了呢,一回送你一条手绢,明日准送来。你要输了呢……”说到这里,就轻轻对着白莲花的耳朵边说了一句。白莲花一掉头,站起身来向后一退,笑道:“我不来,我不来。”李奶奶正好走进来,说道:“你陪着七爷玩玩罢,为什么又不来呢?”白莲花鼓了嘴笑道:“你又不知道,他真矫情。”李奶奶见这种情形,料到燕西就有些占白莲花的便宜。笑道:“七爷怎样矫情?你才矫情呢!”燕西笑道:“我不是为吃东西来的,你不用张罗。”李奶奶听说,斟了一杯茶放在燕西面前就走了。

    白莲花正和燕西在接龙,回头一看,见没有人,就拿了一张牙牌,在燕西手指头上敲了一下。笑道:“你说的是些什么话?我没有听见说过这样罚人的。”燕西道:“怎样不能?输钱是论个儿的,这也是论个的。”白莲花站了起来,笑道:“你还说不说?你再说,我们不来了。”燕西道:“我就不说什么,可是你输了,罚你什么呢?”白莲花道:“我若输了,我就罚唱一段戏,你瞧好不好?”燕西道:“不好。我自己也会唱,要你唱做什么呢?”白莲花道:“咳!你别让人家为难了。人家在家里正腻得很,你来了,算心里舒服一点,你又要来捣乱。”燕西道:“你心里腻些什么,说给我听罢,我倒是愿闻其详。”白莲花道:“你要问我心里的事吗?我心里的事可多着呢。我这个名字,真把我的心事叫出来了。”燕西道:“你这话我倒有些不解,怎样你心里的事和你的名字有些关系呢?”白莲花道:“你去想,白莲花在外面看起来不是很好看的吗?可是结了莲子,莲子不也是很好吃的吗?可是莲子的心,非挑去不能吃,若不挑去,就吃得很苦。许多人给我捧场,也不过是看莲花,吃莲子,要吃莲子苦心的人,恐怕没有呢。”燕西笑道:“你这话倒说得很雅致。但是我在昨晚牌场上,看你应酬这些人,我就知道你心里很苦呢。这个年头儿专凭本事卖钱,可真是还有些不行呢。”白莲花道:“可不就是这样,我手头要有个万儿八千的,我情愿回到乡下买几顷地种,谁还干这台上的事?唱戏的人,随便你怎样红,也是冬不论三九,夏不论三伏,也就够苦的了。人生在世,有饭吃就得了,何必苦巴苦挣弄那些个钱?”燕西笑道:“你想得这样开豁,实在难得。但是你不想想,种地不是姑娘们的事嘛,真要种地起来,恐怕冬不论三九,夏不论三伏,比那唱戏还要困难呢。”白莲花笑道:“你别那样死心眼儿呀,我说种地,不是要我自己就去种,不过买了地,让人家来种罢了。”燕西笑道:“你就吃那几顷地,就能了事吗?”白莲花笑道:“有什么不能?乡下人有两顷地就能过日子呢。”燕西笑道:“我的话,你还没有听明白。我是说一个姑娘家,反正不能过一辈子,总得跟着一个男子汉。你现在是姑娘,一辈子还做姑娘吗?”白莲花道:“为什么不能?我就打算做一辈子的姑娘。”燕西笑道:“假使有人不许你做姑娘,你打算怎么办呢?”白莲花笑道:“胡说,没有那回事。就是我妈她也管不着,别说是别人。”燕西道:“譬如说吧,现在要有个年轻的公子哥儿,性情儿好,人也好,老是捧你,你打算对他怎么办呢?也说做一辈子的姑娘吗?”白莲花拿起茶杯子来举了一举,笑道:“我拿茶泼你。”燕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又没说什么得罪你的话,为什么要拿茶泼我?”白莲花笑道:“你还说没有得罪我呢?若是有第三个人在这里,听得进耳吗?你说这话,可完全是占我便宜哩!”燕西笑道:“你以为我说的公子哥儿,就是说我自己吗?那完全不对。我也不是公子哥儿,我人不好,性情也不好,和我说的人,哪有一点儿对呢?”白莲花笑道:“得了得了,咱们不说这些话了,还是接龙罢。”

    燕西也就笑着洗牌,继续地接龙。接连五次,白莲花输了三次,先是白莲花说赢一盘抵一盘输的。到了第五次,燕西按着牌道:“别往下接了。这一牌不结账,我就不干了。”白莲花道:“不干就拉倒,反正我也不吃亏呢。”燕西笑道:“你在我面前玩这样的滑头手段,你不怕我将来玩你的手段吗?”白莲花笑道:“我没有玩什么手段,纵然玩手段,也玩你七爷不过去。”说时,就向这屋子的套间里一跑。燕西笑道:“我看看你这里面屋子怎么样?”说时,也追了进去。白莲花在屋子里格格地笑了几声,两只手扶着燕西的脊梁,把他推了出来。一面用手去理松下来的鬓发,一面望着燕西笑道:“真是岂有此理!”燕西笑道:“这是我赢家应有的权利。你若是赢了呢?也能放过我吗?”白莲花鼓了嘴道:“哼!你要这样闹,我不来的。下一次,我不和你接龙了。”燕西笑道:“真的吗?下次我也不来了,你这地方是赵匡胤的赌,输打赢要的,这才真是岂有此理呢!”白莲花笑道:“你是来作客的,不是来赌钱的。你要说我们这儿赌钱不规矩,倒是不怕你说。”燕西道:“坐得也久了,我也走了。”说着,站起身来,就有要走的样子。白莲花一把将他的袖子扯住,笑道:“好意思吗?真个要和我闹别扭不成?”燕西笑道:“先是很强硬,这会子我要走,又怕把我得罪了。作好作歹,都是你一人包办了。”白莲花笑道:“你这话,不屈心吗?我什么事强硬?多会子又强硬?七爷说的话,我不敢不遵命啦。”燕西见她这话说得倒有几分可怜,不忍再说走,又握着她的手,笑着一同坐下。

    李奶奶就左一个碟子,右一个碟子,送了许多东西进来,什么熟栗子,炒杏仁,榛子仁,花生豆,陈皮梅等,摆下了一桌。李奶奶笑道:“七爷,你随便用一点,没有什么好东西,表表我们的心罢了。”燕西笑道:“我看见这些东西,倒想起一件事。”白莲花道:“你想起什么?”燕西道:“我四五岁的时候,常常和着家里的小孩子和丫头在一块儿做客玩。把厨房里的小酱油碟子,小酒杯子偷了许多来,躲在走廊犄角上摆酒。厨子知道了,又不敢拦阻,又怕我们把东西摔了,总是对小丫头们嚷。如今想起来,倒很有趣的。至于酱油碟子里盛的,无非是瓜子,花生豆,糖球儿,饼干。我现在看一看,真有些像那日子的光景。不过碟子大了,人也大了。”李奶奶笑道:“那是你做官人家少爷们的玩意儿。平常人家小孩子,哪有那样东西玩啦?捡了几块小瓦片儿,抓了一小撮土放在上面,大家蹲在墙犄角上凑合着,那才是摆酒呢。”燕西笑道:“我们小时候摆酒玩,原不在乎吃,只要摆得热闹一点就是了。”白莲花笑道:“七爷第二次到这儿来的时候,咱们把场面也拿了出来。”李奶奶道:“那为什么?”白莲花道:“七爷不是说,只要热闹七爷就高兴了?”这一说三人都笑了。

    这一场谈笑,终把燕西说得透顶高兴,这才很快乐地回家。刚一出大门,恰好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燕西心里倒是扑通骇了一跳,心想,难道还有第二个金七爷来捧白莲花吗?正在大门外踌躇着,车门一开,一个人向下一跳,一把将燕西抓住。说道:“我不找则已,一找就把你找到了。”燕西看时,却是赵孟元。燕西笑道:“你真怪!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赵孟元道:“我有神机妙算,一算就把你算出来了。”燕西道:“神机妙算是未必,但是你的侦探手腕,我倒相当地佩服,你怎样就探到我向这里来了?”赵孟元道:“那你就不必管我,要告诉了你,第二次这事就不灵了。”燕西道:“那个我且不管,我问你,你来找我做什么?”赵孟元笑道:“有一个好机会,你不可以错过了。你老大今晚在小公馆请客,去的人一律招待,我主张你也去一个。现在是九点钟,到了时候了。”燕西道:“我不去,我还有个约会。”赵孟元道:“不管你有约会没有约会,你总得去。”燕西道:“你不知道,我去了有许多不便。”赵孟元道:“正因为不便,这才要你去呢。”燕西笑道:“你说这话我明白了,你是奉了我老大之命,叫你把我引了去的。”赵孟元道:“算你猜着了就是了。”燕西道:“我更不能去了。今天白天,我大嫂还找我帮忙呢。这倒好,我成了汉奸了。”赵孟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