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七世02(2/2)

复述一遍,众皆惊奇。族长邀她入家门,细加盘问。红绢将当日郑彦形状一一叙述,族长查询族谱典籍,句句是实,由是款待如贵人。

    自郑彦辞世至今已过数辈,红绢看遍郑氏子孙,没有肖似郑彦者,失望不已。居数日,红绢请辞,族长赠黄金一百两,红绢径去不受。

    至临安,红绢不忍远离,驻留于此。不多久,钱财又尽,没有谋生的手段,只好艰难度日。

    一日路过妓院,被老鸨看见,拽入。拿饭给她吃,问她来自何方。红绢不愿提前世,只说寻人不遇,流落此地。

    老鸨喜形于色,“既然无处安身,不如住在我这里吧。”

    “我还要找人呢。”

    “找人,是男人吧,找男人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了,来这里的都是男人。”

    当晚强留红绢过夜。

    晨明,红绢醒来,喊老鸨,不应,推门,已锁,忽然醒悟老鸨歹意,并不惊慌,安坐静候。一个时辰后,老鸨果至,同来四个彪形大汉,两个艳妆女子。

    “给红绢姑娘上妆,教她规矩,今晚接客。”

    红绢强忍怒气,“大娘,这是何意?”

    老鸨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据,“你家里人已经把你卖给我们‘红袖招’了。看看清楚吧,终身为妓。”

    红绢瞟一眼字据,不由哈哈大笑,“这张破纸上明明写着老鸨欠我十两银子,哪有卖身二字?”

    老鸨面上失色,“原来你是识字的。”

    “你想骗我,还欠点儿修行。”

    “也罢。昨晚你明明把自己卖给我了,现在立字据也不迟。来人,把她给我捆了。”

    四名大汉冲上来,红绢正好拿他们出气,几个背胯都扔出窗外去。

    老鸨想跑,路被红绢堵住,“你想逼良为娼,也不看看我是谁。”劈头盖脸一顿嘴巴,打得老鸨满口流血。

    红袖招的打手来救,全被红绢一一撂倒,无人再敢上前。众人怕出人命,聚拢在门外喊:“再不住手,我们要喊官了。”

    红绢冷笑,“你们放心去喊,看你大宋狗官能把我蒙古姑娘如何?”

    “你是蒙古人!”

    红绢自知失言,怒道:“关你们屁事。”

    人群中一个年少的妓女最为聪明,此刻已猜中红绢心事七八分,“姑娘必是偷逃出来寻情郎来了,所以不愿张扬,请就此罢手,就算我们不是,如此相逼恐事有泄。”

    红绢听到情郎二字,面红过耳,细想她说得有理,便放了老鸨。

    红袖招内设宴款待红绢,她始将身世说破。众人感慨不已。

    老鸨鼓鼓勇气,说:“还是那句话,是男人没有不好色的,‘红袖招’是京城头一号妓院,南来北往的名人侠士光顾的不胜其数,你在这里等人上钩,不比踏破铁鞋来得轻松?”

    红绢暗想此言不虚,又想郑彦若转生浙江一带正好一见,就是不生在浙江,临安乃南宋京都,人人向往,碰见的机率也大些。于是留下。她前世琴棋书画皆通,扮做艺妓绰绰有余,艳名远播。又有好事者闻她摔跤绝技,前来与她过招求教,红袖招自此更盛。

    如此蹉跎数年,红绢已阅人数千,就是不见郑彦踪影。

    又是一冬,红绢当晚凭窗看雪,南方下雪可不多见呀,轻薄如无物,不似塞北雪厚,她暗笑,自己竟然思念起大漠来了。

    正闲愁间,忽听楼下骚动,一打手跌跌撞撞进来,“姑娘求命呀,蒙古人杀来了!”

    细听下面,一个哄亮的声音嚷道:“好个妓院,竟敢以摔跤之名博人笑,以为蒙古无人了吗?”

    红绢心里一阵翻滚,自进红袖招来,她最怕见蒙古人。罢了,他们发过火就走了,忍一忍吧。

    可是她想错了,那伙人越闹越凶,将红袖招砸得稀巴烂后,还要动手烧房。

    红绢忍不住了,愤然出面。老鸨等人见她挺身而出,顿时有了依仗,一场恶斗似乎近在眼前。

    红绢下得楼来,遥见为首闹事之人,相顾失色。

    “红绢,果然是你。”他虽然高大了许多,还长了胡须,但模样没有大变,赫然白音是也。“我听说这里有个妓女叫红绢,擅长摔跤,就怀疑是你。”

    “是我,又怎么样?”

    “啪!”白音甩给她一记耳光,“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你父母在塞外冰天雪地里盼你回去,盼得眼也花了,头也白了,你却在这里做妓女,陪这些半点儿用处没有的汉人饮酒作乐,你丢光了蒙古人的脸。”

    红绢自知理亏,不复多言。

    白音心里仍然爱她,不忍多加责怪,“跟我回去。”

    “我是来找人的。”红绢反驳。

    “找恩人么?他喜欢看你做妓女?”

    “我不想解释。反正我不跟你走。”

    “你不走,我一把火烧了这里,再杀光这里的人,汉人狗官府能耐我何。”

    红绢知道蒙古人说到做到,不想连累他人。“好吧,我跟你走。”

    白音哼了一声,突然出锁链将她的双手双脚锁了。

    红绢惊道:“你干什么?”

    “你骗得我够了,我不信你。”

    红绢心中暗暗叫苦。

    这边老鸨已报之官府。但官府认定这是蒙古人内部的事,不愿出面调停。白音怕生变故,连夜率马队带红绢上路。

    回塞北的路艰险悠长,白音对红绢看管得很严,平时也不多话,但衣食供给十分精致。

    进入蒙古境内,白音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话也开始多起来。因天寒地冻,他把红绢领进自己的帐篷安睡,并设酒与她同饮,只是不解锁链。

    红绢问他,“离家不足百里了,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他笑笑,不答话,只大口喝酒。过了一会儿,已有些醉了,看着红绢粉白的脸颊,白音忘情道:“回去后,你不说,我也不说,你还做我媳妇。”

    红绢叹口气,“不可能的。”

    “你答应过我!”他急道。

    红绢平静地说:“我一直在利用你帮我离开蒙古。”

    “我不信。你骗我的。”白音激动地摇晃着她的双肩。

    红绢瞥见他腰间悬挂的钥匙,灵机一动。“布和叔叔,你怎么来了?”

    白音愕然回头,红绢趁机一掌将他打晕。打开锁链后,红绢出帐,选了一匹骏马,径奔反方向急驰而去。因怕白音来追,她马不停蹄,狂奔数百里,直到马儿口喷鲜血,力竭而亡。

    红绢出来时没带干粮,割马腿而食,继续南行。走了七天,渐渐望见大漠尽头,回头看,没有追兵,正高兴时,忽见地狱黑白无常飘忽而至,吓得红绢站立不稳,坐倒在地。

    黑白双吏见面先抖锁链把她锁了,喝道:“时候到了,跟我们走吧。”

    红绢纳闷,“此生只有短短二十六载吗?”

    “本来不是,无奈白音死了。”

    红绢只觉头脑一阵眩晕,“他怎么死的?”又想:他死关我什么事?

    黑无常冷冷地说:“他在找你的途中迷路,被狼群吃了。阎王十分震怒,特遣我们捉你回去。”

    白音死了,为寻找自己死了,红绢脑子乱,隐隐觉得大事不好,但是,这是她的错吗?

    昏昏噩噩中,她被带进阎罗殿。两边鬼吏发一声喊,她跪下来。

    “齐红绢,你知罪吗?”一个威严的声音质问。

    红绢抬起头,看到殿上端坐一人,一蓬银发飞舞着,舒展着,纷杂但不凌乱。上次红绢来时没见到阎王,今天终于得见真容,被人们传得如斯可怕恶劣的阎王居然美若天仙,面色白皙,双目狭长,鼻子坚挺,唇红如桃花花瓣,牙齿珍珠一样白,身穿一袭银白色丝缎制成的长袍,领口和袖边绣着古香古色的花案。他的身材修长而伟岸,实在是女孩子梦中的情人。

    “我……”红绢很满意自己的姓氏被称作“齐”,对英俊的阎王又生一层好感,但眼睛碰到对方无比冷酷的目光,立时噤若寒蝉。

    “你不孝父母,我看在你没有吃母乳,又为巴图夫妇解除了族人的猜疑,功过相抵,就不罚你了。但是你既然答应了白音的婚事,却为何不履行?自贱为娼不说,还害得他死于非命,真可恶之极。现在他已到我这里,把你告下来了。你还有何话讲?”

    “我答应他的婚事,原是骗他帮我离开蒙古去寻恩人,到头来恩人寻不见,倒赔了我二人的性命。罢了,就算我错吧,任凭发落。”

    英俊的阎王低头审视她半刻,“女子能生得如此爽快倒也不易。我也不重罚你,就判你入锯截狱一百年。”

    “一百年!”红绢惊呼,“我还要去找恩人哪。”

    “百年后转世再找吧。”

    红绢想据理力争,张嘴喊叫却发不出声音,阎王不再理她,两鬼吏拖她下殿。

    锯截狱里,红绢被摁在地上,四鬼吏分别摁着双手双脚,两鬼吏持钢锯,拦腰锯其骨肉。红绢疼得死去活来,折磨良久,身体已被锯成两截。鬼吏放开她。

    红绢问:“这样就完了吗?”

    六鬼吏大笑,“哪有这么便宜,一百年,一天锯一次也得三万六千五百回。”

    红绢奇怪,“已经锯断了,还锯什么?”

    一鬼吏从腰上解下红丝绦,“锯断了,接上后,再锯。”

    他用丝绦把红绢分成两段的身体接在一起,过了几个时辰,完好如初。

    六鬼吏见接好了,又把她摁倒,故技重施。红绢想到这样的惩罚要持续一百年,毛骨悚然,心灰意冷。

    朦胧中,听到脚步声响,一人大叫着:“住手,放开她。”

    红绢张眼,是白音。想到受此折磨,全是因为此人,她就火大,“滚开,要你多事!”

    白音惨然后退两步,“我马上就要转世投胎了,此来本想问你,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儿喜欢我,现在看来不用问也有答案了。”

    红绢无言。

    他扭转身去,才走出几步,突然大声说:“我此生一定会喝孟婆汤。”

    红绢以为他会回头再看她一眼,然而他没有。但愿他忘了她吧。

    百年罪罚结束之时,红绢已没有任何感觉,伤口觉不出疼痛,大概失去痛感了。鬼吏将她带到奈河桥下。又是这条黄泉路,奈何桥上,满脸皱纹,雪白发髻,一身褐色麻布衣服的孟婆,正用她那青筋毕露的大手,拿着古铜色的瓢,不住地往摆在桌案上的数十个大碗里倒汤水。“唉!还是没有人帮她吗?”红绢想。

    “又是这个丫头。”孟婆侧头看了她一眼,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清澈美丽依然。

    红绢端起碗,凝视褐色的汤,想起母亲的仇和下落不明的郑彦,不甘心哪,泪水止不住流下来,滴进碗里。

    孟婆皱着眉摇摇头,夺过碗,把汤泼了。红绢感激地向她点点头,然后感觉两腿被人抓住,从奈何桥上扔了下去。

    2003年9月3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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