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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夜:四季情缘(春)

    “……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於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於此乎?”台上的邵先生眯着眼睛,正摇头晃脑地吟诵着韩愈韩老夫子的《师说》。

    我趴在桌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直起身子将经过一整个冬天,冻得发脆的腰狠狠地伸了一下。唉,实在是太无聊了,早已滚瓜烂熟的课文已然提不起我任何兴趣。

    身为邵先生的爱徒,我本不应有此想法。但三年来,邵先生肚里的所有文章我不敢说倒背如流,可至少也是了如指掌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不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先生通晓而我不知道的东西也已不多了。

    我现在坐在这里只是混混日子,以此为借口,不用跟着爹风里来雨里去干活儿罢了。歪头看着木头窗格外,屋檐边垂下一排丝线般涓连不断的春雨,我越发地困乏起来。春日三月里的晌午,正是瞌睡虫漫天乱飞的时节。

    “爹,吃饭了!”毫无征兆地,一声娇脆如汁水充盈的花jīng折断般的悦耳呼唤在门边响起。

    是……是她,昏昏欲睡的我顿时精神百倍,循声向门边望去。

    她提着个食盒,俏生生地立在门边,似一朵娇嫩的槐花儿。一对麻花辫儿用红色的头绳系住,老老实实地垂在胸前,蓝色碎花对襟夹袄已掩不住那小小的峰峦。剪裁得当的青色粗布裤子上略见水痕,穿着白布罗袜的小脚儿,蹬着双水红色的绣鞋,鞋头各绣着一只飞燕。

    清秀的瓜子脸红扑扑的,像日头西落时远山上的丹霞,额前的刘海儿被雨水打湿了些,沾在粉嫩的肤上一绺一绺的,樱桃样的檀口微微开着,轻烟般的水气在她身前身后盘旋环绕。

    秋水似的眼波从课室那头一直扫过来,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只见她嘴角轻轻一扬,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天灵盖上“滋”地逸出,转瞬就不知去向,而呼吸更是早不知何时就停住了。

    “兰芝,你来了,”邵先生微微点了点头,转向他的弟子们,“先休息半个时辰,把午饭用了,未时我要考默记。”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毛头小子“哄”地散了,我呆立了半晌,从椅背上挂着的褡袋里取出饭盒,走到堂外檐下找了块稍干净的地儿吃起我的午饭。

    “事儿哥!”才吃了没几口,脆生生的娇呼在身后响起。

    “兰……兰芝?”我慌忙站起身来,拍拍长衫后摆根本不存在的尘土。在她面前,我总是自惭形秽?

    “事儿哥,你近来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她把玩着垂在胸前的发辫,“我爹刚才说你了,说你上课老心不在焉,让我来问问你。”

    “没有……没有啊,”近距离对着她,我心神更是完全被她的丽容所吸引,“师恩深重,我不敢分心,不敢分心。”

    兰芝眼波又是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幽怨,“这就是了,这么多弟子中,爹最看重的就是你,好几次说你将来必成大器。我爹作了二十年的秀才,无人保举,又无钱可捐,到老都没当上贡生。他把一生的念想都托付在你身上,你可不能叫他老人家失望啊!”

    “小时候算过命,姆妈说我十五岁前不能离家,今年我就去参加秋试,等年底过了生辰,我……我就能……”想来确有些羞惭,邵先生一贯以来对我照顾有加,我却不求上进,只转着得过且过的念头,当真愧对这七尺之躯。

    “嘻,我就知道,事儿哥最明白事理了。”兰芝展颜一笑,顿时连满眼的春意浓绿都变成了灰白色,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一抹淡蓝,在我眼中亮丽得耀目。

    “对了,不是让你别叫我事儿哥吗?怎么又叫上了?”对于乡人给我取的这个外号,我有些反感。

    “偏叫,偏叫,谁让你老爱多管闲事来着?”兰芝明眸流盼,嫣笑盈盈,再次失了魂魄的我立时又痴了十分。

    “多听多看则识见广博,多闻多问则口齿便给,多行多作则心窍通明,古之圣贤尚且如此,我辈敢不仿效?且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何来‘闲事’一说?”我振振有词。

    “噗哧!”兰芝一口气没憋住笑出声来,“酸,真酸,还敢自比圣贤?我看呀,你也就是个二愣子,”伸出一根葱管般的玉指点在我的鼻尖前,“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於尔乎?”

    “好啊,你敢说我是愚人?”醒悟过来的我佯怒,伸手就欲呵兰芝的痒。她娇笑着逃开,我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古旧斑驳的廊檐梁柱在她的笑声中,似乎都多了些许生机。

    “亮屋子,黑屋子,小媳妇儿,打汉子……”

    不知何时,堂前我那些七八岁、十来岁的师弟后学们聚在一起,拍着手、唱着不知哪朝哪代流传至今的童谣。有的豁着牙,有的嘴边还沾着饭粒,可脸上都带着促狭的笑容。

    “去!”兰芝啐了一口,脸上霎时飞起两朵红云,连浅浅的酒窝也酝酿出一酡迷人的丹朱,羞得猛转过身去面壁而立,飞舞的辫梢有意无意地将一缕馨香送入我的鼻端。

    我强作肃容,挥手斥散嘻嘻哈哈的孩子们。虽看不见自己的脸,可滚烫的感觉让我清楚地知道,此时我的脸庞一定不输给高踞龛中的关二爷。不敢再看一旁的兰芝,我返身拾起饭盒匆匆而去。

    于是,光绪三十三年的这场湿柔微暖的春雨中,一种只属于春天的东西,在一对少年男女的胸中悄悄地舒展着根须。

    蝉在枝头聒噪地鸣叫着,屋里没有一丝风。闷热的天气让人身上粘粘腻腻地难受,汗水浆汁般不断涌出,滴落在书卷上,把墨汁凝成的字迹搅得也是粘粘腻腻地相互勾连起来。

    即便手中的蒲扇上下翻飞,即便短褂的衣扣已全部解开,即便裤管已高高卷到膝头,我还是焦躁得无法静下心来读书。胸中郁积着的烦闷几欲从喉头冲出,甚至要把胸膛炸开。

    九月就要应试了,那一天越是临近,我就越是看不进只字片句。坐立不安的我好几次压抑住摔东西的冲动,只在yīn暗的斗室内打着圈。

    “大伢,大伢。”爹在堂屋内叫着我的乳名。

    “什么事?”我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再将他们狠狠在地上砸成碎片,走到堂上去。

    “你姆妈去了河边洗衣服,忘了拿胰子,你给她送去,”爹拿下嘴上的烟袋杆,用烟锅指了指天井边的木架子,“顺带出去透透气,别老憋在屋里,把脑子都读坏了。”

    “噢!”我应了一声,别上短褂的衣扣,从架上拿下胰子,走出屋外。

    少了屋瓦的遮挡,户外更是酷热难当。土地、草木、屋舍都烙上了一层白灼的日光,扎得人双眼生疼。我低着头快步穿过热浪滚滚的田地,走到前方的毛竹林中去。茂密的竹枝、竹叶荫庇下,才勉强有了那么一丁点儿凉爽的感觉。前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让人心中为之一畅。

    蜿蜒的溪水从竹林当间穿过,在树下石间打个转儿,作个小憩,再欢快地向远方奔行,继续着漫长的旅途。姆妈用布条将不到三岁的覃弟牢牢缠在背上,正蹲着溪边和几个女人一块儿敲打着衣裳,“啪唧啪唧”的响声和妇女们放肆的谈笑声在林间回荡。

    “姆妈,给你。”我慢吞吞地走过去,将手中的胰子递给姆妈。

    覃弟见到我,手舞足蹈地叫着,“哥,哥。”

    “我拿她们的用就得了,还让你跑这一趟。”姆妈口上虽这样说,眯成一条缝的眼中却满是笑意,“出来透透气也好,别老在屋里把人给闷坏了。”

    听着她与爹如出一辙的话语,心里暖暖地好受,三个月后的乡试也不是那么可憎了。

    “你以为大伢光是来给你送胰子的,”一向出言无忌的堂婶咧着嘴笑,“我看他是来见他的小媳妇儿吧?”

    我正愣愣地摸不着头脑,姆妈把嘴向下游一呶,“兰丫头在那儿,你不过去打个招呼?”

    我扭头一瞅,果然见到不远处那熟悉的娇俏身影,心没来由地“格登”了一下,脚下一个没站稳,踩翻了一块卵石,打了个趔趄。于是几个女人就越加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声惊起了几只竹雀儿,也让滚烫滚烫的感觉再次爬上了我的脸。

    “姆妈,那我过去了。”不敢再回头,我快步向下游那边走去,把戏谑的调笑远远抛在身后。

    走到近前,我的心跳得越发厉害,“扑嗵、扑嗵、”地像是年节时集市上的大鼓。绕过一块人高的大石,兰芝背对着我蹲在溪边,手持衣棒不停击打着一件早已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就是邵先生常穿的那件。

    她的一对麻花辫儿纽结着盘在头上,用一根荆枝穿过去固定住,几缕挣脱出来的发丝在雪白的后颈上驻足。青色的布衣让婀娜的身姿看上去多了一些柔弱的韵味,高高挽起的袖管前端的小臂,宛如刚从池中采下洗净的鲜藕。而后腰处因为躬身而露出的一小片玉色,更是让我的小腹火热一团。

    “兰芝。”我站了一会儿,让心跳稍稍平缓一些,才轻声唤她。

    她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是我,抚着胸口露出受惊吓的表情,“事儿哥,是你呀,吓我一跳。”旋即给我一个甜笑,“不在屋里看书,上这儿干啥来啦?”

    “我……我给姆妈送……送胰子,顺带过来和你打……打个招呼。”每次和她独处,我总是无法控制地不自然。

    “这样啊?”她蹙了下弯月般的秀眉,“我别着头和你说话多难受啊!来,你到这儿来。”拿衣棒指了指溪中一块平坦的青石。

    “哎!”我应着脱了鞋,涉水在光滑的青石上坐下,正面对着她。

    “几天没见着你,我爹都有些坐立不安了。这不,早上还跟我说起,说不知道你功课做得如何,不知道你精神头儿咋样,唠唠叨叨的。我说呀,‘您老的弟子您还不知道吗?一准能行的,您就放心吧。’”她手上工夫不停,嘴上也不闲着,叽叽喳喳地跟吃了炒豆子似的。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注意力全集中到她那对白生生的脚儿上去。兰芝未裹过脚,一对天足如冰雕玉琢,散放着惊人的美态。两只小脚儿此时一只踏在溪畔的沙地上,一只半浸在清冽的溪水中。水波荡漾下,五个玉色的精灵像活了一般上下跳动。

    我恨不能化身为水流,即使只是刹那,即使像溪水一去不返,只要能搔那秀气小脚丫儿的痒痒,能轻柔地抚摸她的纤纤玉趾。只要一次,一次我就知足了。

    向上看,盈盈一握的脚脖子是粉嫩白皙,水光映射间,似乎可以看见透明的皮肤下青色的筋络。再向上,浑圆的小腿肚儿随着的她手上使力一颤一颤的,晃得我眼花瞭乱、目炫神迷。

    “嗳,和你说话呢,你怎么……”兰芝抬头对上了我的眼神,发现了我目光所指,俏脸“唰”地红到了耳根,“事儿哥,你……”

    “我……我不是……兰芝,你……我……”偷窥被当场撞破,我大窘,忙不迭分说,张口结舌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得颓然低头,“我……对不起。”

    气氛令人尴尬地沉默下来,兰芝止了捶衣,头低低垂着,小脚儿也不安地扭动,似欲收起又不知该摆向何处。

    正当我无地自容欲找地缝时,她脆脆地笑了一声,“不学好!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呀?让雀儿把那对贼眼啄了去才好。”

    她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小脸儿粉扑扑的,红晕还未散去,见我抬眼看她,拿湿淋淋的手指刮着自己的嫩脸,瑶鼻可爱地皱了皱,“还是读书人哩,偷看女儿家的脚,不羞。”

    见她不生气,我胆子也大了起来,“兰芝,你的……你的脚儿可……可……

    真美!”

    她似是没听见我的赞美,举起衣棒接着捶那件长衫,“听我爹说,在过去,女儿家的脚是不能让男人看见的,要不小心被看见了,就得……就得嫁给那个男人。”话音渐细,几不可闻。

    “啊?”脑子“嗡”地一下,心儿狂跳不止,似乎我再不说点什么,它就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一般,“我是说……我……”

    她“哧”地一笑,冲着我吐了吐舌头,“瞧你那傻乎乎的样儿,谁说要嫁你啦?没听我说吗?那是在过去。”

    巨大的失望瞬间将我淹没,从云端一下子跌到平地的反差让我一阵恍惚,面前俏丽的身影也模糊起来。

    “轰隆隆……”沉闷的响声让我一惊,醒过神来抬起头看,不知何时已是彤云盖顶,黑沉沉的云气在头顶不断变幻聚集。探首向上游看,姆妈和几个女人也早已不知去向。

    “兰芝,要下雨了,快些回去啊!”我从石上下来,回到岸边,手忙脚乱地帮兰芝收拾着衣物。

    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二人匆匆回赶。狂风刮起,被两边密密层层青色墙壁般的竹林一挡,在弄堂般的窄径中碰撞了几下,咆哮着穿堂而来。卷挟着竹叶的朔风扑在面上隐隐生疼,我还勉强能抵受,娇小纤弱的兰芝看上去像随时要被吹走一般。

    好容易风停了,周遭却一忽儿就yīn暗下来,几点水珠落在石板上,“咝”地升起一股白气就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脚步不敢稍停,我心中暗暗叫糟,正没计较处,无数豆大的雨点瓢泼般从空中倾倒下来。

    冒雨奔行了十数步,我拉着兰芝钻入竹林边菜地中的一个小小窝棚里去。这是乡农夜里看地时困觉的小草棚,仅能让二人容身。我随兰芝之后进去,狭小的空间已是再无任何转圜之地。

    举目四望,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所有的东西都笼上了一层白色的水雾,三丈之外景物难辨。四下里全是巨大的水幕,看不见半个人影,耳中除了“哗……”

    的水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事儿哥,我……我冷。”耳边传来虫鸣般的细声。

    低头一看,只见兰芝双手环抱,全身精湿,乌发凌乱地粘在额前,水汪汪的美丽大眼看上去楚楚可怜。嘴唇已不复平日的红润,珍珠般的贝齿上下叩击,发出“咯咯”的轻响。淌着水珠的青布衣紧附在她的身上臂上,仿佛还在向中间不断地榨压挤缩。

    事急从权,我再顾不得男女之防,两下脱下身上的短褂,绞成一团拧干,展开披在兰芝身上。空间有限,如此简单的动作,已让我的手臂被棚壁上的木刺剐出了几道血痕。

    “那……那你呢?不冷吗?”她仰着头,眼里满是感激。

    这么近的距离,她口中呼出的如兰香气毫无阻滞地喷在我脸上。挟着雨粉的风吹在赤裸的肌肤上,似乎也不是那么凉了。

    我还未答话,只听见“咔嚓!”一声巨响,银弧闪过的同时,一声霹雳在头顶炸开。兰芝“啊”地惊叫,整个人扑到我怀里来。

    “嘭!”这一下心跳,比刚才的天地之威还要更震撼。我双眼紧闭,只觉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部张开。我所有的精力都化作看不见、摸不着的微细颗粒,从那些小洞中飘散出去,全身瘫软得再无半丝气力。

    兰芝冰凉的脸庞贴着我赤裸的胸膛,湿发在我脖梗上摩擦。而我肚腹上的那团柔软难道会是……她口鼻中呼出的热气恰好喷在我左胸的乳头上,未曾体验过的酥痒,让左半边身子麻木得再无任何感觉。

    “呀!”随着又一声惊雷,她的惊呼也再次响起,“我怕……我怕……”

    怀中的软玉温香瑟瑟发抖,不知她纤瘦的双臂哪儿来的这么大力量,勒得我生疼。鼻中不断嗅入女儿家的体香,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的双臂不知何时已环抱着怀中少女的肩背,看上去自然得好像……好像我的手许多年前就是长在那里的。

    “兰芝,别怕,我……有我在这里。”说着安慰她的话,我放在她背后的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疼痛是那么的真实,这不是在发梦。

    “上天,”我虔诚地祈求,“请让这场雷雨无止境地持续下去吧。”

    可惜世间事的发展变化总是与人的意愿相违背,过了半炷香的辰光,雨便渐渐小了下来。不一会儿,连淅沥声也消失了,雨停了。

    窝棚外,清澈的风撩开厚积的云层,金色的光柱从云缝间垂射下来,草木滴翠积水映碧,和刚才的暴烈相比。现在的山林村野,就似一只温驯的羔羊。

    天晴了,雨住了。我也丧失了再搂着兰芝的理由,依依不舍地放手退出了棚外,她垂着头随后跟出。

    湿漉漉的秀发依然凌乱,看上去却有一种虚幻般的美;青色布衣仍紧贴着娇躯,却勾勒出无与比拟的动人轮廓;秀气的睫毛和刚才一样轻轻颤抖,却散发着让人难以自持的楚楚动人。兰芝就在这样站在我面前,带着和雨后山林没有分别的明快鲜活,站在我的面前。

    “事儿哥……”兰芝将我的短褂放入手中盛衣物的木盆里,抬起脸来正对着我。

    从她眼里,我看见了感激,看见了羞怯,看见了怜惜,还有……和我一样的缱绻不舍?

    “嗯……谢谢你!”她一扭身跑开,麻花辫儿在身后一跳一跳的向我挥别。

    我就这样赤裸着上身,若有所失地站在田地中,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青色的身影袅袅婷婷,像一片初夏时的青绿色叶子,渐飘渐远,终于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

    八仙桌上一灯如豆,姆妈在哄覃弟吃饭,爹在和姆妈念叨着什么。我木然地扒着碗里的米饭,脑中无时无刻不充斥着那个娇俏的身影。我抱了她了,我抱了她了,手上温软的触感似乎仍是那么的真实,萦绕在鼻端的,也仍是那淡淡的幽香。已被干净布衣蔽掩住的胸膛,是不是还残留着她呼出的气息呢?

    “啪!”额上传来的疼痛让我缓过神来。

    爹手中执着竹筷,正对我怒目而视,“和你说话没听见吗?”

    “啊?什么?”兰芝的娇靥忽然变成爹的怒容,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这伢子,别是书读得太多,魔症了吧?”姆妈一脸的担忧,“咱毛家这么些年都没出过一个进士,好容易遇上个大伢学问大,可千万别有个好歹。”

    “少胡说八道,妇道人家,别乱嚼舌头!有什么大不了的?中不了就老老实实跟着我贩米,还指着功名吃饭不成?”爹的怒气渐渐消退下去,拿竹筷指着灶前一个盖着蓝布的提篮对我说,“吃了饭,你给邵先生送去。”

    “又是那些土产吗?”我问。

    爹平日里虽常不通情理,倒是个尊师重道的人,这是从祖父那里承袭下来的长处。

    “嗯,天、地、君、亲、师。大伢,往后你就是再有出息,师恩可是万万不能忘的呀!”说着与平日迥异的言语,爹的脸上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

    “唔。”我嘴里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待会儿说不准又能见到兰芝了。”

    身上又热乎起来,赶忙三下两下将碗里饭扒落肚,提起竹篮出了门。

    可是我的希望再一次落了空,从邵先生说着感谢父亲的客套话,收下一篮子的腊肉笋干,到盛来凉茶让我解暑,再到不厌其烦地问我的功课。半个多时辰过去了,我连兰芝的影子都没见着。

    她是不是睡了?这也太早了吧?这么热的天气她能睡得着吗?还是出去了?

    一个姑娘家晚上一个人会去哪儿呢?可别碰上什么危险才好。难道是因为白天的事儿躲着不敢见我?她会不会告诉邵先生了?应该不会吧……

    “时候也不早了,没什么事儿你就回吧,路上小心着点。”正胡思乱想中,邵先生这句话要不是提高了音量,我准也和前面一样,只当春风过耳。

    “好……好的,先生您也早点歇息。”我起身鞠了一躬,沮丧地告辞出屋,没能见着兰芝,今晚这趟算是白来了。

    刚走到院门边,只听得后院依稀传来“哗……”的水声。

    我心中一动,“邵先生在堂屋,那在后面濯水的只能是兰芝了。”

    循声而行,我沿着墙根绕向屋后。来到后院正北处墙外,水声“淅沥淅沥”

    地越发清晰。一想到兰芝那娇俏的面容,我仿似喝了半斤烧刀子,耳根登时火烫起来。

    心中一个声音不断地在喊:“走开,快走开,非礼勿视,你是读书人,怎能做此有辱斯文之事?”

    另一个声音却说:“看一眼,就看一眼,那又有什么打紧?”

    没费多大气力,第二种声音很快占了上风,将前一种声音压了下去。我四下张望,发现不远处有个破瓦缸,蹑手蹑脚地搬到墙根下,单足试了试力道,估摸着能承受我身子的重量。另一脚轻轻一登,双手扒住了墙头,小心翼翼地探首一窥。

    皎洁的月光将不大的院落照得纤毫毕现,西角有个小小的板棚,离我只有丈把远,门上的布帘子没有完全拉上。高处看去,布帘的缝隙当中白白的什么东西正不停晃动。

    定睛细看,登时,天地间的一切,连同我的呼吸一齐停住了。映入眼帘的,是不着寸缕的兰芝背对着这边,侧着螓首,正举着一瓢水从肩头上浇下去,水花四溅的情景。她……她此时竟是在出浴。

    “唰啦……”的轻微水声此时听在耳里,不啻下午的狂风骤雨一般,扶着墙头的手和踏着瓦缸的脚,都抑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若是叫兰芝发现,我……我可真就百口莫辩了。”脑中转着这样的念头,身子却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眼睛也含不得眨,哪怕是那么一下,仍贪婪地注视着面前的美景。

    兰芝湿漉漉的秀发打散了披在肩背上,闪烁着微光像垂挂的飞瀑,几股细细的水柱沿着发梢垂流下来。香肩如削,腿股修美,娇俏玲珑的身子比爹打出的新米还要白。背上点点水珠反射着月光,雪臀洁白耸挺,日里那对让我心动不已的小脚儿一只平踏在地上,另一只轻轻踮着,秀气的玉趾,圆润的足跟无一不让我心驰神往。

    我的小腹似有一团火在烧,胯间那话儿早就高高昂起了头,隔着裤子抵在土墙上。不……不能再看下去了,一向以为自己心目中将兰芝视若天仙化人,此刻却对她行此禽兽不如之事,我岂非无耻下作之徒?这是对兰芝的亵渎啊!可此时若是一走了之,往后……往后也不知何时方能再睹仙躯……我心中天人交战。

    欲走还留,正没计较间,兰芝身子一侧。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把脑袋缩到只露出一双眼睛。只见她探手从边上拿过一样什么东西,我的心“扑嗵”一下狠跳。月光下我看得真切,那是白天避雨时我给她披在身上的粗布短褂。

    兰芝把我的布褂覆在胸前,将因侧过身子而惊鸿一现的秀美鸽乳掩住。双手抱胸,轻轻地将布褂在娇躯上摩挲,美目微闭一副陶醉的样子。嘴里还细声念叨着什么,隔得远了听得模糊,看口型似是在轻唤我的名字。

    我手上沁出的汗水早将土墙渗湿,墙头的土坷垃被我紧紧攥在掌心。全身像掉进了蜜罐,甜得都酥了,“兰芝……兰芝她喜欢我!”两腿一软,手再也扒不住土墙,身体的重量“锵”地一声将脚下破瓮压碎,整个身子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不好!”我暗自苦叫。

    心念方动,就听到墙内水声戛然而止,兰芝有些惊惶的嗓音响起,“谁?是谁?”

    这一下真是非同小可,窥浴可不比日里偷窥她的玉足,若是被发现了,可不是嗔怪两句就能算了的。惊得魂飞魄散的我,顾不得跌痛的腰背,起身没命地落荒而逃。

    一路奔回家,我一声不吭钻进屋中,心儿仍狂跳不止。闭上眼,那白花花的一团老在眼前晃动;睁开眼,床板上的yīn影似乎也变成兰芝的笑靥。

    在这个因骤雨并不十分酷热难眠的夏夜里,十多年的生命中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失眠”。一晚光是管儿就不知捋了几次,直到**叫初遍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

    翌日午后,爹出门去收米,姆妈抱了覃弟去堂婶家串门,我一人在家暑热难耐,便脱得只剩条犊鼻裤,在井台边汲水冲凉。正觉凉爽快意,背后忽然“呀”

    的一声轻呼。急忙扭头,却只见兰芝挎着个包袱,羞红了粉脸,站在院门口进不是,退也不是,只把俏脸儿转到一边去。

    当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昨夜方窥得她的玉体,今日却也被她看了个结实。大窘之下,我手忙脚乱地抢过井沿上的衣服蔽体,不慎将水桶碰落井中,慌忙地去抓时,又踩着地上的胰子,摔了个四仰八叉。我狼狈不堪的样子逗得兰芝忍俊不禁,倚着院门掩嘴娇笑,银铃般的笑声让我筋酥骨软,几乎没法从地上爬起来。

    好容易站直身子穿好衣裤,将兰芝让进屋内。倒了碗凉茶给她,我在一边坐下,偷眼看着她。

    今天的她头戴缀花三角包巾,腰束白作裙,外罩件绣着白花的蓝束腰,衣袖略略挽起,露出嫩藕样的小臂和葱管似的玉指。俏脸被热浪蒸得红扑扑的煞是可爱,玲珑的鼻翼满布细密的汗星,几绺青丝被香汗沾在鬓角额边,让我禁不住有强烈地伸手替她拂去的冲动。

    她捻着青花瓷茶碗送到嘴边,鲜艳欲滴的红唇凑上去浅尝一口,“事儿哥,你一人在家啊?”

    “嗯……嗯……”光顾着看她诱人的唇,我差点儿没回过神来。

    “爹让我过来替他谢谢贻昌叔送的土产,”兰芝放下茶碗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几对鞋底、一件布衫,“顺带拿些东西送过来,权作回礼,还有你的褂子,我洗过了。”

    “先生客气了,”我忙不迭地接过来,“尽孝道本就是我们做弟子的份内之事,还回礼做甚么?”

    “嘻,说话文绉绉的越来越像我爹了,”兰芝嫣然一笑,“爹还给我派了个活计,让我把你这俩月写的文章拿去给他看看。”

    “我拿给你。”我起身向里屋走,她也站起身来跟我入内。

    “喏,”我将一叠纸从屉中拿出,递到她手上,“都在这里了,到时先生若不满意,你可得替我分说两句。”

    “那是你自个儿不用功要被爹骂,谁理你呀?”兰芝随手翻看着,一边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只是挠头傻笑,蓦地想起一事,惊出一身冷汗,急欲伸手去抢回稿纸却已迟了。只听得兰芝“咦”了一声,心知要糟,伸到一半的手僵在空中进退不得。

    兰芝手里最后几页纸上,已不是前面那些骈四骊六的文章,尺半见方的熟宣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看上去杂乱无章,可字只有两个,一个“兰”字,一个“芝”字,那是我彻夜难眠时的信手涂鸦。还有一些看上去无意义的线条,那是我随手勾勒出的心中神女的完美躯体。

    昨夜我卧也不是,坐也不是,写下无数“兰芝”后心神不宁,顺手将纸张塞入屉中纸下。未料到今天会不慎带出,还让兰芝本人看见。当场气氛尴尬无比,二人面对面站着一言不发,兰芝固然飞红了俏脸,我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沉默良久,还是兰芝先开了口,可绛唇贝齿吐出的话语却更让我羞惭欲死,“事儿哥,昨夜……墙外的人……是你吧?”

    “不……我……我……那是……那是……对不起!”张口结舌了半天,我还是无法说出欺骗她的话,只得颓然认错。

    如果说刚才我无地自容到要找地缝钻的话,现在的我真恨不得天上落下个霹雳来,将我整个儿打散,也好过站在这里面对着她。

    “那……你全……全看见了?”不敢抬头看她,只听得细若蚊鸣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兰芝,我……我真不是人,我……我……”羞悔交集我再找不到原谅自己的理由,抬手在自己脑门上重重捶了两下。

    “不……不……”兰芝急忙擎住我手。

    “别……别,你别这样,我……我……我不怪你!”这句话冲口而出,脸更是红得**冠一般。

    “什……什么?”

    “我……我说,昨夜的事我没……没有怪你……”兰芝小声重复一遍,娇羞不胜,把螓首扭到一边低低垂着,一时无语。

    我愣愣地盯着她看,回味刚才她那句话,两人就这么僵在房中。离得近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兰芝急促的呼吸,一股幽香若有若无地在我鼻端游走,撩拨得我心尖儿痒痒。

    侧面看去,兰芝羞红的脸蛋儿美艳无俦,娇颜含嗔玉颊霞烧,眉似春山眼如秋水,琼鼻刀削般的线条几近完美,还有嘴唇……那红得晶莹透亮的小嘴呀,我双眼渐渐模糊起来,眼前闪过一个个画面。课室门口浅笑轻抿的那张嘴;溪边伸出俏皮香舌的那张嘴;菜地窝棚中冻得发白的那张嘴;还有……小院内浴房中轻声呢喃我名字的那张嘴……

    恍惚间,面前侧着身子攀住我胳膊的兰芝模样开始幻化,脸庞是昨日避雨时纤弱可怜的样子,身子却和昨夜窥见的那个和我衣裳贴身而处的赤裸着的秀美身躯重叠在一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从丹田涌起,我见犹怜的俏脸配上赤裸的无瑕娇躯让我再无法控制。

    “兰芝,我……好想你!”反手回抱,扳过她身子,低头将自己的唇印上那对轻轻翕动的鲜艳唇瓣。

    怀中少女“嘤”的一声,美丽的大眼睁得溜圆,身子像中箭小鸟般战栗着,放开我的手臂,慌乱却软弱地推挡着我的胸膛,可这种动作反让我更加冲动。口中娇嫩的软肉有着几乎把我炙伤的火烫,处子体香混合着凉茶淡淡的菊花味儿在我口鼻间萦绕,用舌撬开紧锁的牙关,轻轻一吮,鲜甜的津液毫不吝啬地流入我的口中。再一吮,舌尖就触到那娇嫩的丁香。

    “我……我这是在做什么?”脑袋一阵晕眩,脚下软软的好像踏入仓中的米堆,抑不住前倾的身子,搂着同样娇柔无力的兰芝,我俩就这么向床上倒下去。

    热血上脑,我不再满足于亲吻她湿润的唇,将目标转向兰芝紧闭的眼、耸挺的鼻、通红的耳、雪白的颈……幽香滑嫩,真是美味啊。我伏在床上舔吮得“啧啧”有声,兰芝仍只娇吟细细,偶尔做几下无意义的推挡动作,引得我越发放纵起来。

    直到我解开她胸前那碍事的布钮,兰芝方才惊觉过来,“不……不……”猛发力将我推开,身子一翻,掩着微敞的前襟瑟缩到床的一角,“事……儿哥……

    别……别……不能……不能啊!”跟着便坠下泪来。

    我一见她泪,如醍醐灌顶般猛省,呆了半晌,缓缓退到床沿坐下,“禽兽不如,我真是禽兽不如!”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嘴巴。

    兰芝止住了啜泣,慢慢将衣扣系好,也移到床沿边,将纤细的小手放入我的手中,“事儿哥,你……你千万别恼我,我不是不愿意……不愿意你这样待我,只是……只是……现在不行,等你……等你……”语声渐轻渐细,后头的话再也听不见了。

    “你……你是说……”我大喜若狂,返身抓着她的香肩,“兰芝,我……我真的……真的没听错吗?”

    “嗯,”兰芝鼓起勇气对上我期盼的眼神,“我身子被你看见过,刚才……

    你……你又对我这样,我……我……事儿哥,我知道你心中有我这个人,我……

    我也……唔……我……我等着你……”红着俏脸在我额上轻轻一吻,扭身将辫子一甩跑出屋去,留下心神俱醉的我一人在屋内发愣。

    “哈哈……哈哈……我……我不是在发梦吧?”狠狠拧了自己一把,痛感是如此真实,紧接着便是涌起来的欲将胸膛冲破的狂喜,“哈哈……哈哈哈……”

    我狂蹦乱跳,不慎将头撞上了床顶,可那一点点疼痛我已根本感觉不到了。

    于是,姆妈串门回来看到的,就是头上顶着个肿包的我,在屋内疯魔般起舞的古怪形状。

    “天太热,我坐久了难受,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尴尬地解释着,看着姆妈怀疑的眼神,只望她以为我热晕头蒙混过去算了。

    此后的日子自然如神仙一